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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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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霭一愣,西窗那边并无特别景致,不过是几株歪脖子梅树与长满青苔的矮墙,但他向来不会违逆周折雪的意思,半蹲下身,稳稳接住扑上来的少女。
温香软玉靠在背上,发间茉莉香混着她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穆霭耳根发烫,却刻意将语调放得轻快:“主人可要抓紧了,咱们抄近道。”
她点头,抱紧了他。
穿过九曲回廊时,豆大的雨点突然砸下来,她趴在他肩头,看着雨幕中渐渐模糊的朱漆廊柱,前世记忆翻涌。
正是这场雨,让她与母亲的最后一面化作泡影,当时她被困在九叔书房,听着外头雨声渐急,却不知那个总爱给她梳双髻的温柔妇人,就这样在暴雨中突发急症,没来得及喝上最后一碗药。
穆霭脚下发力,如离弦之箭穿过垂花门,因而,雨未落之前,周折雪便已来到西窗。
风渐起,西跨院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周折雪远远望见母亲的贴身丫鬟正举着油纸伞,站在廊下张望。
她猛地从穆霭背上跳下来,踩着积水狂奔过去,裙摆沾满泥浆也浑然不觉。
“母亲!”
周折雪撞开雕花木门,正撞见母亲握着药碗咳嗽,青瓷碗在桌上磕出清脆声响,药汁泼洒在母亲苍白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痕迹。
周夫人抬起头,眼底映着女儿湿透的模样,嗔怪道:“这是怎么了?浑身都湿成这样……”
话音未落,周折雪已扑进她怀里,滚烫的泪水混着雨水滑落。
前世那个冰冷的雨夜,她连母亲的衣角都没摸到,此刻却能真切感受到母亲怀中的温度,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幼时的她入睡般哼着小调。
可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母亲的面容苍白如纸,长发散落在肩上,像是被岁月抽干了所有生机。
“母亲,我想你了……”周折雪喉咙发紧,“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周夫人目光落在她脸上,先是怔愣,随后竟露出一丝笑意:“无妨,雪儿乖,娘没事。”
周折雪眼眶一热,前世她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如今竟能再听她唤自己一声“雪儿”。
“娘,你别说话,我去请大夫……”
“不必了。”周夫人轻轻摇头,声音虚弱却坚定,“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撑不过今日了。”
周折雪攥紧了她的手,指尖发颤,母亲的目光越过她,落在穆霭身上,微微一顿,随即道:“穆霭,你先出去。”
穆霭垂首,带着女婢们,无声退至门外。
院内只剩母女二人。
母亲艰难地抬起手,抚上周折雪的脸颊,低声道:“雪儿,我死后,西窗暗卫便交给你了。”
周折雪一怔:“西窗暗卫?”
母亲苦笑:“我本是先皇的暗卫长,统领西窗暗卫,专司情报与刺杀,后来先皇驾崩,新帝登基,西窗被废,我也嫁入周家,就连你那早亡的父亲也不知道西窗的存在。”
“只有天子,和当朝的太子殿下,知道西窗暗卫。”
周折雪心头一震:“娘为何…不肯告诉我呢?是怕我难以接受,还是觉得我是女儿家,会惧怕吗?”
“雪儿,你是娘的女儿,娘只是想找一个最好的时机告诉你,如今便是了……你记住……”
母亲的手指抽搐着收紧,指甲几乎嵌入她的皮肉,“周明毓狼子野心,根本不配做你的九叔,从今以后,他就是你的仇人,你须记得,西窗历来由女人掌控,断断不可落在男人手里。”
“母亲,我该怎么做?”
她声音发颤,母亲深深看了她一眼,从腰中摸出一枚青铜令牌,塞进她手心:“拿着它,去找西窗旧部,他们会认你为主。”
令牌冰凉,上面刻着一朵莲花。
“记住,雪儿……”母亲的气息越来越弱,“女子不该只做他人妇,你该做执棋者,而非棋子。”
话音未落,她的手骤然垂落。
周折雪僵在原地,眼泪无声滑落。
雨终于落了下来。
她合上门扉,失魂落魄,走入雨中。
暴雨将青石阶砸出万千银箭,穆霭跪坐在廊下,一直在雨中等她,竟是连伞都没撑,见她出门,方才起身,撑起一把油纸伞,挡住她的乌发。
为见母亲,她穿的很素净,一张小脸苍白失色,穆霭移开目光,她却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转过头来,指尖绕起他凌乱的额发,看着他的脸。
她不知道后世萧熔和穆霭谁死于谁手。
但她知道,萧熔每次都把她弄得酸痛红肿,哭泣求饶,穆霭没有,他一如既往地忠于她。
那么,她唯一能信得过的,只有穆霭。
穆霭比她大了四岁,却在她冰凉的掌心贴上他脖颈时,僵成了一尊石像。
“你是我的家仆,不要背叛我,”她低声喃喃,“我只剩下你了。”
他垂落的睫毛剧烈颤抖,浑浊的雨水顺着下颌,滴在她绣着并蒂莲的裙裾上。
他本该是一条野犬,能徒手拧断人脖颈的野犬,此刻竟像被抽去脊梁般,顺从地仰起头露出脆弱的喉结,任由她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连粗重的喘息都小心翼翼避开她覆在唇上的指尖。
油纸伞下,她收回手,指尖摩挲着那枚青铜令牌,眼底寒意森然。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丫鬟匆匆跑来,在门外轻声禀报:“小姐,九老爷派人来了,说是有要事相商。”
周折雪微微皱眉,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转身向厅中走去,将穆霭留在门外。
厅内,烛火摇曳,将九叔派来的管家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管家见到周折雪,恭敬地行了一礼,开口道:“小姐,九老爷回府,特命小人前来告知,让小姐做好准备,好好拜见。”
周折雪颔首示意明白,待管家离开后,她独自站在厅中,目光深邃而复杂。
她父亲亡故,周府上下全部依仗在朝为官的九叔,前世正是因为九叔的缘故,她得以嫁入东宫,成为昭明皇后,享尽了世间的富贵荣华。
可谁能想到,那看似美好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泡影,最终换来的是熊熊大火和无尽的耻辱。
想到此处,周折雪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她那病弱昳丽的天子夫君,那个一生从未低过头的先皇太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了她,舍命向陆机求情,却只换来一剑穿心的结局。
他们也曾爱过,只是不知何时,他就不爱了,倒也不是爱上了旁的人,只是不爱了。
婚后第一年,他们尚且算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可是婚后第二年,他就登基成了天子,她不介意他扩充后宫,他却从此与她形同陌路,三年来,不肯踏入她的凤安宫一步。
她想起自己扑进火中的那一刻,心中竟有一丝释然。
可命运弄人,她又重生了,回到了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
那么这一世,她一定不会再嫁了。
她抬手整理衣襟,将令牌藏入袖中,再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温顺。
…
周明毓的院落奢华至极,雕梁画栋,金丝楠木的案几上摆着名贵的茶具,他正坐在主位,慢条斯理地煮茶。
铜炉里的龙涎香袅袅升腾,在烛火间织就一层朦胧的金纱,周折雪踏入厅内,垂眸行礼:“九叔。”
他抬眼,笑容温和,仿佛只是个关心侄女的普通长辈:“雪儿出落得愈发标致了,过来九叔身边坐下。”
她依言坐下,周明毓亲手为她斟了一杯茶,“听说你今日去了西窗?”
周折雪指尖微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接过茶盏,轻声道:“母亲病重,我去探望。”
“你母亲啊……”周明毓叹息一声,“她性子倔,这些年苦了她了。”
周折雪低眉顺眼,指尖轻轻摩挲杯沿:“九叔今日唤我来,可是有事?”
周明毓微微一笑:“确实有件喜事要告诉你。”
周明毓慢条斯理放下缠枝莲纹的茶壶,青瓷盏与檀木案几相撞,他从袖中取出一封烫金婚书,推至她面前:“皇帝有意聘你为太子妃,婚期定在下月,礼部的人明日就该来议聘礼了。”
周折雪盯着那封婚书,边角绣着的金线凤凰栩栩如生,尾羽却在她眼中化作前世昭明殿上狰狞的火舌。
她缓缓抬眸,故作犹豫:“九叔,我……不想嫁给太子。”
周明毓笑容一滞,随即又恢复如常。
他端起茶盏轻抿,目光却透过氤氲的热气牢牢锁住她的神色。
“告诉九叔,这是为何?你有心上人了?”
“并没有,我只是听闻太子体弱多病,性情阴郁,嫁过去怕是……”她咬了咬唇,似是不敢说下去。
周明毓轻笑一声,将茶盏放回时,盏底与木案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响,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傻孩子,太子乃未来天子,你嫁过去便是皇后,周家满门荣耀皆系于你一身,怎能任性?”
周折雪沉默片刻,终于“勉强”点头:“……可容我再想想?”
“好。”
周明毓笑了,又与她闲谈几句,便让她退下。
…
走出院门,周折雪脸上的温顺瞬间褪去,眼底只剩冷意,穆霭立在屏风后,手中擦拭长剑的动作陡然停住,跟随着她离开。
“主人,您真要嫁吗?”穆霭低声问,“太子近日暂住太子府,您若是想打探虚实,我可以做到。”
周折雪道:“自然是不嫁。”
穆霭不解:“可您方才……”
周折雪温声道:“我只是让他以为我仍受他掌控,要我周家退了太子的婚并不容易,但若是太子退了我周家的婚,倒是简单。”
她指尖轻抚袖中令牌,声音极轻,“穆霭,随我去一个地方。”
“是。”穆霭跪下,目光隐晦而炙热地盯着她。
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怕污了心中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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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周折雪换上一身黑衣,与穆霭悄然离开周府,直奔城南一处荒废的茶楼。
茶楼破败不堪,牌匾早已腐朽,唯有门楣上刻着一朵极小的莲花,若不细看,根本无人注意。
“这里是……”穆霭皱眉。
“西窗暗卫的据点。”周折雪取出令牌,指尖轻抚花纹,随即抬手,在门板上叩了三长两短。
片刻后,门缝中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何人?”
周折雪将令牌递上:“西窗新主。”
门内沉默一瞬,随即“吱呀”一声打开。
昏暗的茶楼内,十余名黑衣人无声而立,为首的老者接过令牌,仔细端详后,突然单膝跪地:“周十八参见主上!”
其余人亦齐齐跪下,声音低沉:“参见主上!”
周折雪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诸位请起。”
周十八起身,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主上,您母亲她……”
“已逝。”周折雪声音平静,眼角却湿了,“她临终前将西窗交予我,让我来找你们。”
周十八沉默片刻,眼中泪花扇动,终于点头:“既如此,西窗上下,听凭主上差遣。”
“主上可知,西窗暗卫这些年的处境?”
周十八忽然开口,苍老的声音里裹着铁锈般的涩意。他抬手挥退众人,茶楼里顿时只剩下烛火摇曳的轻响。
“先帝驾崩后,新帝忌惮西窗势力,将我们打散编入各营,老兄弟们死的死,逃的逃,如今能聚在这里的,都是念着老主上恩情的残部。”
“九叔……”她顿了顿,指甲掐进掌心,“他是否也知晓西窗的存在?”
周十八摇头:“老主上曾叮嘱,西窗之事,除天子与太子,不可告知任何人。”
话音未落,茶楼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穆霭如鬼魅般掠入,袖中短刃还在滴血。
他单膝跪地,“有尾巴,是周家的暗桩。”
“先清理痕迹。”
夜色如墨,周折雪立在荒废茶楼的断壁残垣间。
“从今日起,西窗要重新立起来。太子府那边……”她一顿,“听闻太子殿下不喜张扬艳俗之辈,尤厌商贾之女,明日便派人去散播消息,就说周家嫡女与城南绸缎庄少东家私会一夜,天亮才回府,九叔若是想见我,就说我病了。”
“是。”
更漏声里,周折雪带着穆霭悄然离开茶楼。
巷口的老槐树在风中簌簌作响,她忽然停步,仰头望着树冠间漏下的星光。
“穆霭,”她轻声道,“你说人重生一世,究竟是为了改写命运,还是为了偿还夙愿?”
黑暗中传来衣袂摩擦的轻响,穆霭的呼吸扫过她耳畔:“于属下而言,主上的愿望,便是属下要偿还的夙愿。”
他的声音低得如同呢喃,却字字千钧,惊起树梢夜枭,扑棱棱的振翅声里,周折雪握紧袖中令牌,指甲在掌心刻出新月形的印记。
这一世,她要让所有背叛者,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