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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   尽管有意克制,纳温依然从对方的颤动的尾音中听出了几分激动的意味。
      纳温看向摊在桌面上的账本:“谁?”
      修女脸颊涨得通红,像是刚从蒸汽房里出来,甚至有点克制不住地原地轻轻蹦了两下——这动作对她而言简直匪夷所思。她双手紧张地攥着裙摆,几乎语无伦次:“就……就是,那位!”

      纳温看着这个总把“静穆是修女的美德”挂在嘴边的女士,此刻却像个等待节日糖果的孩子般躁动,不由困惑了:“难道是尼尔森主教大人?” 在他看来,这已经是这座偏僻教堂能迎来的最高级别的贵客了。
      修女想也不想地反驳,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比那个更不得了!

      这个回应令纳温讶然。在他贫瘠的想象里,尼尔森主教的红色斗篷已是人间权势的极致具象。何况这座始建于三百年前的教堂又小又偏,能让什么大人物屈尊来访?

      纳温正思索着,一阵急促得近乎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空旷的长廊里撞出慌张的回响,执事突然一路狂奔而来,看上去甚至比里维拉修女更加兴奋,险些撞翻了门廊旁一个半旧的烛台。他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扯着嗓子急声叫道:“神父!不得了!”
      纳温平静地向他看过去:“什么事?”
      执事猛地刹在了纳温身前,像一辆失控的马车堪堪勒住缰绳,连气都顾不上喘匀,一手抓住纳温的肩膀,还用力晃了两下:“安彻上校找您!!”
      纳温:?

      他怀疑自己刚刚出现了幻听:“哪个上校?”
      “安彻!安彻·埃弗斯!”执事大声说。他抓着纳温的肩膀,将人板出门,向前推了两把,“您快去,可别让人等急了!”

      纳温只觉得头皮一炸,一股凉意从尾椎窜上后颈,直到冰冷的空气灌进领口,才发现自己正被兴奋过度的两人一左一右地架着,以一种略失体面的姿态穿过长廊。
      神父茫然地望着远处的石墙,喃喃:“他怎么会来?”
      一个荒谬又让他心惊的念头闪过:总不能是为了他吧?
      纳温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黑头发、绿眼睛的漂亮男孩,那个会赖在他身边抱怨训练辛苦、眼底映着灯火的少年……一种熟悉的、混合着担忧和无奈的头疼突然就涌了上来。

      “还能是什么原因?”执事压低声音,用一种神秘兮兮的语气说,“你忘啦?上校要在还乡节前退伍!”
      还乡节是帝国最盛大的节日之一,是人们回到故乡与亲人团聚的日子,时间是每年12月15日至次年1月1日。

      纳温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脑子里还盘旋着那个少年的影子:“他退伍……跟我有什么关系?”
      “哎呀,神父!”修女终于看不下去了,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啪的一声拍上他的肩膀,“您想想,上校退伍,回到这里……回到拉本德!埃弗斯!”
      “谁——”
      纳温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想起来了,拉本德是埃弗斯家族世代相传的领地。
      而安彻·埃弗斯,是现任埃弗斯家主的长子。
      也就是家主之位第一法定继承人。
      也就是说,安彻·埃弗斯从军队退伍,只可能是回来继承家主的位置,成为下一任埃弗斯伯爵与——
      未来的拉本德市长。

      鞋跟与磨得光滑的石质地板笃笃碰撞,纳温被两人近乎推搡地架着穿过最后一道拱门,脚下踉跄了一下。当那个身影如同一道精准的刻痕般刺入眼帘的瞬间,纳温堪堪回过神来,强行压下心头的巨浪。
      那一刻,他有些恍惚,分不清这到底是哪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自然也分不清眼前这个,到底是哪一个安彻。

      繁复庄重的水晶吊灯自高高的拱形顶垂下,温和柔软的白光洒落下来,轻飘飘笼上整齐排开的长椅。长椅因为年代久远,边缘已有些许磨损的痕迹。前方横着一面祭坛,擦拭得锃亮的祭品与烛台排列整齐置于其上。至高神诺拉的大理石像立于祭坛之后,面容慈悲,衣袂上的每道褶皱都仿佛盛满了怜悯与神圣。
      一道挺拔的身影笔直地站在祭坛前。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既不冷硬,也不温和,既不傲慢,也不谦恭。他站在神像投下的阴影里,微微仰头,宛如一具雕塑般纹丝不动,熨烫笔挺的军装下是精密计算的站姿,连影子都像是用尺规在地面刻画过。
      “安彻上校。”纳温远远地唤了一声,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军靴轻轻扣动地板,不多不少,恰好两声,节奏精确得令人心生警惕。当那双墨绿色的眼睛终于聚焦在他的脸上时,恍惚之间,纳温仿若看到了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的影子。但只是一瞬,快得像错觉。
      他硬着头皮,示意修女与执事留在原地,独自向安彻走去。微长的淡金色发丝垂落下来,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投下一层薄薄的阴影。

      礼拜堂面积不大,但胜在干净。地面被打扫得纤尘不染,两边座椅因为时间流逝略有些斑驳。
      黑色皮鞋踩上实木地板,发出轻微“哒哒”声响。

      安彻向他露出一个漂亮的笑。
      “您好,请问是纳温神父?”安彻摘了手套,向纳温伸过去。
      尽管内心忐忑,好歹能维持神色上的自若。纳温回握住安彻的手,他的唇瓣色泽红润,如同被晨露浸透的玫瑰汁水,此时微微勾起,露出一个礼貌而略显疏离的浅淡微笑。
      安彻垂眸,目光似乎晃了下。时间太短,纳温没有意识到。

      “我是,”纳温说,“安彻上校,久仰大名。愿神的恩典与您同在。”
      安彻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不紧不慢地戴着手套,每一个细节都叫人提不出任何差错。事实上,纳温在第一眼就发现了,眼前这个人气质内敛,举止温吞,吐字平稳,浑身上下没有半分血腥肃杀的气息,看上去完全不像个征战沙场的军官。
      ——也不像那个会抱着他撒娇的漂亮男孩。

      纳温垂眼,心思快速转动。
      这是在搞什么?他想。
      这阵仗,这完美的伪装……
      这很有可能是系统的安排,但是那个不靠谱的系统却没给他任何提示。

      “ 抱歉,原计划在今天中午拜访您,但是路上出了一些事……这么晚来打扰你,会不会很麻烦?”安彻语气真诚。
      纳温摇了摇头,侧身示意,引着安彻在第一排的长椅坐下:“不,完全不会。”
      他的眼睛是漂亮的蓝色,令人联想起晨曦下的极地冰河,碎冰在冻川中叮当作响,此时专注地凝视着安彻的眼睛,试图从中解读出更多信息:“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安彻叹气:“怪我,没能提前通知。”

      纳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企图从那双沉静镇定的墨绿色眼睛里捕捉到那个少年的痕迹。他的记忆清晰地回溯到那个夜晚——少年坐在窗边,月光洒在他柔软的黑发上……

      然而,下一秒,纳温的注意力被一个关键信息点猛地拉回——系统曾经提到过对方发动战争的时间。
      3028年。
      现在,日历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正好是3028年。
      等等。

      一股寒意顺着脊柱蔓延开来,让他指尖发冷。纳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个系统……不会是专门把他传送到这个关键节点,来检验他的任务成果吧?
      如果任务失败……安彻按计划发动战争?让他亲眼见证这一切?甚至……最终也成为牺牲品?
      纳温偷眼打量着眼前这位比他高出半个头的男人,看那张毫无破绽的漂亮笑脸,越看越觉得对方像是披着张羊皮的恶魔。

      “您的布道词精妙绝伦,”安彻诚恳道,仿佛真的是一位虔诚的求教者,“我曾有幸观看过录像,学习您对《灰烬福音》的诠释,那份洞见与力量,简直像能给冰冷的子弹也镌刻上炽热的祷文——下次我一定要亲自到现场观摩学习。”
      纳温:……

      纳温不动声色得恭维回去:“上校过誉了。倒是您去年修订的那份《边境贸易令》,逻辑严谨,措辞精当,影响深远,其结构之巧妙,韵律之优美,几乎不输于一首经典的十四行诗,实在令人叹服。”
      ——尤其是在为潜在的战争机器输送资源方面。

      要不……还是暗杀吧?一个冰冷而极端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一边说着场面话,纳温一边心不在焉地在心里飞速盘算着,在教堂这种地方,出其不意地用烛台或者别的什么重物敲晕、乃至干掉一个帝国精锐上校的成功率能有多少?
      可能……无限趋近于零。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发动那场战争。纳温想。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现在还来不来得及,据他所知,战争的启动绝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安彻想必策划了许久,贸然行动可能非但无功而返,还会导致战争提前到来。
      那能怎么办?他作为神父,难道要他给这位出了名的无神论者传教,让神明的教诲感化他,让他改邪归正吗?

      “您应该猜到了,”安彻总算切入正题,“我这番前来,其实是为了处理继承的一干事务……”

      纳温几乎感到绝望。可是在之前做任务的时候,他已经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教那孩子心存善念……
      ——不对,何必那么悲观呢?说不定任务已经成功了呢?说不定战争的阴影已经被他驱散了呢?或者,眼前的这位,真的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反派”,只是恰好同名同姓、来自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安彻·埃弗斯?
      这让纳温振作起来,并且专心观察起对方的表情,试图观察出什么——

      “所以,可以请您见证届时的即位仪式吗?”安彻问。
      “这是当然,承蒙上校信任。”纳温回答。
      根据帝国规定,贵族继承伯爵以上爵位时需要至少一位当地神父与一位来自圣殿的主教见证。安彻·埃弗斯在整个帝国都声名赫赫,他继承爵位和市长之位的仪式,想必届时会相当隆重热闹,甚至可能……成为某种信号的开端。

      所有细节一一敲定,纳温将安彻送出教堂的大门,忽然有点难过。
      纳温已经大致可以确定——或者说,他倾向于相信,眼前这位,恐怕真的不是任务世界的里那个安彻。
      毕竟神态会骗人,眼神却不会。
      但眼前这位——他们完全陌生,毫不相识。纳温几乎可以想见,如果没有系统干涉,他们此后都不会有任何关系。就像他自己世界的纳温·塞莱斯与安彻·埃弗斯一样。

      他本来就不应该与安彻有什么关系。纳温想。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难过的事,他只是有点关心那个男孩——他那么可怜,实在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一直到晚上,纳温才发现自己“难过”得有点早了。

      彼时纳温正摊开一张印着帝国新闻的报纸,试图从中理清这个“新”世界的时间线和关键事件。
      总的来说,在大事上,这个世界与他原来所在的世界几乎没有区别,确认这一点后,纳温就把研究的重心放在了过去的、他所“缺席”的那八个月里发生的事情上。
      系统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唔,早上——晚、晚上好啊,纳温·塞莱斯神父!抱歉,时差有点乱……]滋啦的电流声里,似乎还混杂着某种可疑的……像是在嚼薯片一样的嘎吱声。

      时差?
      纳温不动神色记下这个细节,放下手中的报纸:“晚上好,084先生。怎么现在才出现?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唔,只是坐标轴的一点无关紧要的小差错……啊,我看看日志……没错!您当前位于A-0435世界的3028年4月15日!时间锚点稳定!信号良好!]

      纳温眉头微蹙:“A-0435?我记得……我之前执行任务的世界编号,好像也是这个。”
      [完全正确!] 电流声里的咀嚼音似乎更响了些,[您还在A-0435的影子里,只是时间锚点小小地向现世轴拨动了几个刻度。]

      084紧接着说:[哦对了!看您好像在研究最近的新闻……是感觉有点脱节吗?别担心!为了方便您更好地融入当前时间点,我这就帮您把这段时间,大概八个月——的‘本地体验数据’同步一下吧!就像……嗯,游戏读档后补上错过的剧情CG!稍等哦,正在传输……]

      话音刚落,纳温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仿佛有无数模糊的画面、声音和感觉碎片涌入脑海——过去这段时间里,作为拉本德神父的日常祈祷、与里维拉修女讨论教堂事务的细节、处理教区居民的琐碎请求、某个节日庆典的模糊印象……
      这些并不属于他的记忆的片段,如同拼图一般,迅速填补了他认知中关于“抵达”这个世界后到现在的空白期。
      眩晕感很快消失,纳温揉了揉太阳穴,一种奇异的割裂感油然而生。新涌入的“本地记忆”如此真实鲜活,与他一直以来所持有的“属于穿越者纳温的记忆”开始交织、碰撞、对比。

      他快速地在脑海中检索。大的历史框架似乎惊人地一致:帕西门帝国的版图、与邻国瓦尔登的百年争端、圣殿的地位、埃弗斯家族在拉本德的统治……这些宏观的背景,与他“来自”的那个世界别无二致。这也是他最初能够相对顺利地“回归”并接手工作的原因。
      然而,在诸多细节之处,却存在着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差异……

      不管怎么说。当务之急是解决眼前的事。
      纳温中断了自己的思路。

      “好了,”纳温定了定神,将注意力从关于记忆的问题上移开,“那么,今天傍晚来拜访我的安彻上校……真的是我‘过去’认识的那个安彻吗?”
      [呀,您已经见过这个时空的关键任务目标了?效率真高!没错没错,就是他!百分百原装正品!]

      纳温没有理会084的兴奋。他只是定定地注视着眼前摊开的报纸,那上面用红墨水圈出的、关于边境冲突日益加剧和安彻·埃弗斯某些强硬言论的报道,此刻显得无比刺眼夺目。
      他扶着老旧橡木椅扶手的手指,因过分用力而缓缓泛起青白:“既然是他……”
      一股寒意再次攫住了他。
      “为什么傍晚相遇时,他表现得形同陌路?是真的忘了,还是……”
      他顿了一下,没有说出那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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