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可或不可 ...
-
首都电视总台灯火通明。尤其是细长建筑物四分之三处凸出的圆环状平台,从它之上俯视,整个首都尽收眼底。
塔台的建筑结构便于向全市乃至全国输送数以亿计的元数据,整个首都的广播信号都由总台发出。晚高峰刚过,忙碌的人们都回到了家中,守着电视机或是网络平台,开始打发时间。
总台塔尖闪烁着线状红光,昭示着电视台正常运行。
十三层二号演播厅内,《星探秘》的导演郑顺挥舞着台本指挥现场的工作人员清理着舞台上的杂物。没在意演播厅门口的阵阵骚动。
“诶干嘛呢你,去把台上多的那张椅子搬下来,准备开工了!”
场务小王的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吓得他手机都掉在了地上,正朝上的屏幕里还放着谈赫煊在法院门口那段采访。
“啧,又瞎看这些,收一收心干活了。”站在小王身后的大哥搭着肩膀,还想说些什么,摄像机前的导演喊了一嗓子各部门准备,吓得这位大哥一哆嗦,只朝演播厅门口抬了抬下巴,“喏,主角来了!”
小王弯腰捡起钢化膜碎了一角的手机,起身抬头,刚才还在演播厅门口的身影已经阔步走到了眼前。
那身影清俊挺拔如同青松,颈后搭着松松垮垮束起的小辫子,一身低调的棕色风衣,风衣下摆在走动间撩起弧度,动作间隐约看见那一双笔直修长的腿。
还有随风吹散的淡淡的烟草味儿。
他绕过舞台,径直朝着摄像机之后的导演走去。哪怕只擦着舞台灯走过,小王依旧看清了闪过眼前瞬间的那张脸。
带着黑色口罩,大半张脸都被遮住,只露出一双丹凤眼,垂着眼皮,不分旁人半分关注,与在场大部分人擦肩而过。
“褚老师来了,恭喜恭喜啊。”导演郑顺站起身来朝那人抬手示意,“这金熊奖真是实至名归,很有分量啊。”
褚矞一路赶来风尘仆仆,他勾着口罩向下,露出薄唇,淡淡地笑着与郑顺握手,主动弯腰降低了重心,整个人姿态放得很低:“您这真是谬赞了,不到这个咖位还不敢跟您合作呢。”
“哈哈哈哈谦虚啦谦虚啦。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可指着你这种青年才俊吃饭呢。”郑顺呵呵笑着拍上褚矞的肩膀,满脸欣赏。
《星探秘》这档节目有年头了,打出的名号就是采访圈内人,这段时间谁红他们请谁,要的就是话题度和流量。
导演郑顺早期也是拍电影出身,好拍都市文艺片出名,后来转行做节目,人脉与资源自然不用多说,节目火也是水到渠成。
郑顺停下了拍肩膀这种慈祥的动作,把手中的台本递了过去,抬了抬自己的帽檐:“那你看看一会儿采访的问题还有没有哪里不合适的,都可以商量,一下飞机就让你赶过来,确实辛苦你了,回头我请你吃饭啊。”
褚矞接过来草草翻了翻。有几个问题确实有些过于私密,但也不是说不出口非要瞒着的地步。访谈类节目,一点爆点都不给,也不现实。
“没什么问题。”
“那就合作愉快啦褚老师。”
褚矞抬手与郑顺双手交握:“合作愉快。”
“我看你这脸也不需要补妆,都多余!那就准备准备上场吧,坐主持人右侧第一个座儿上就行。”
郑顺一声令下,褚矞嗯了一声,把口罩彻底摘掉揣进了口袋里。主持人同步站到位置上,微笑着与褚矞打招呼。
“您好褚老师,我是《星探秘》的主持人钟敏。”
“你好,我是褚矞。”
他抬臂与钟敏虚虚握手,一瞬便分开,在圆桌右手边第一个座位上落座。
“愣什么神,去把椅子搬走啊。”有人指挥着小王。
“啊,哦哦好。”
小王慌慌张张上台搬走了男人旁边多出来的椅子,近距离接触,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木质香,用余光瞥见身旁人垂下来浓密的眼睫,脸有些热。
他吸了吸鼻子下台,把椅子放下再抬头,径直与台上人对上视线。
那是一双沉静深邃的眼眸。
调整好机位,郑顺给钟敏打了个板,台上的录制正式开始。
“屏幕前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主持人钟敏。今天《星探秘》请到的嘉宾是——褚矞先生。”钟敏推进着固定的开场白,“褚矞老师跟我们打个招呼吧?”
“大家好。我是褚矞。”
简短,平静,一目了然。
钟敏淡笑着,继续按照台本说:“褚矞老师,您刚从柏林电影节归来,我代表节目组先恭喜您获得最佳男主角!”
身后的大屏幕跟着滚动柏林电影节的获奖名单。那张获奖的作品的封面在大屏中央停驻。
封面上是经典的左右对照式构图,主体是一张人脸。
那是一张很漂亮的脸庞。俯拍的视角下,一个人被分成两部分,左半张脸是明显的男性面孔,被框在浮满照片碎片的灰色污水中,他身着校服,留着温顺的短发,戴着黑框眼镜,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眸,透过平直的嘴角看到的只有紧绷;
而右半张脸是一张明艳的美人面庞,长发及腰,身着一袭黄裙,化着精致大气的妆容,眼眸清澈明亮,正扬起娇嫩的红唇直视前方,手中还握着支口红。耳垂上的珍珠耳环在碧色水波中被洗得润泽。天蓝色的背景澄净无波,衬得他愈发美丽。
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展现的却是同一个人,本质上是同一张脸。
这是《可或不可》的电影封面,据本片导演凯恩在柏林电影节上透露,这张海报是褚矞自己亲自设计的。
好巧不巧,此时,导演郑顺的镜头里,褚矞的脸正好在某个角度与海报里那张分裂的脸庞重叠。
而褚矞本人面对主持人钟敏的称赞,只礼貌微笑:“谢谢。”
“您此次的获奖作品《可或不可》与国际知名演员威廉阿诺斯搭档出演,在合作过程中有什么趣事方便跟我们讲讲吗?”
“趣事儿?怎么才算趣事儿?”
“您和阿诺斯在戏外的相处模式是什么样子的,或者拍戏过程中有没有超脱剧本的故事?”
钟敏给他解释一番。褚矞偏头思索,神情认真,半晌才回答道,“阿诺斯这人酷爱调酒,每次拍完戏都想拉着我去酒吧要给我炫技,有一次他非要学阿汤哥,耍着酒瓶子差点给自己开了瓢,就去年十月份媒体说他后脑勺秃了一块儿,就是因为手不稳缝了几针,这算不算趣事儿?”
褚矞说完,安静地看向钟敏,等着她下一步提问。
他顶着一张性冷淡的脸平静地揭露友人的糗事,像是在讲冷笑话。钟敏有些意外,她听闻今天这位新晋影帝脾气有些怪,不太好相处。他几乎没接过这种娱乐性质的直播访谈节目,这次访谈也是台里跟他团队交涉许久才定下的。
“哈哈哈,看来阿诺斯先生私下里很活泼呢。您二位关系很好吧?”
褚矞答:“一般吧。他还欠我300欧的酒钱没还呢。”
“哈哈。您是第一次尝试这种反差角色吧?您在饰演男主角Rin的过程中,会不会觉得尴尬?您是以一种什么心态来理解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角色呢?”
“要说尴尬,好像也没有特别尴尬。第一次看见剧本的时候我还想着,不就是穿穿裙子吗,这有什么的。后来真在剧组一堆人面前穿着裙子演激情戏才后知后觉有点儿不对劲了。说实话,我是第一次了解性别认知障碍。Rin,他是一个很矛盾的人物,很难把握表演的度。好几场戏拍下来,很割裂。可能上一场单人镜头拍完,下一场戏就要拍激情戏。”
“刚开始拍,NG过很多次,凯恩差点给我骂自闭。直到和阿诺斯拍对手戏才摸到点门路。这个角色的内核很奇怪,自我认同与大众认知相悖,想要论证自我正确是一个真命题,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但主角似乎并不在乎结果如何。如果要给他下一个定义,我可能会选择自洽这个词语吧。当然,一千个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个角色是多面的,怎么理解全在个人,我的解释仅供参考,不代表任何官方观点。”
话音停止,钟敏认真地琢磨这段解读,有些似懂非懂。这部电影她只看过解说,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角色太超脱现实。在她看来,一个家境比普通人优越,衣食无忧的老幺,这种开局显然比其他电影主角要好太多。所以她不懂为什么他会扭曲心理,甚至为此做出一些常人理解不了的行为,比如说把自己扮成一个足够美丽的女人。
有机会可以去亲自看一看这部作品。钟敏这么想着,再次把视线放在这次采访的主人公身上。
“那方便透露一下,是什么契机让您接下了这么一个“矛盾”的角色呢?”
“契机?”钟敏看着自己身旁的青年侧身朝向自己,耳朵上隐约闪着光亮,指尖抵着下巴,与钟敏对视,“这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说啊……”
褚矞整个人进入状态很快,他试图掌握访谈节奏的行为让作为主持人的钟敏莫名有些紧张。
“没关系,您请说?”
钟敏给他抛出台阶,却发现褚矞正直勾勾看着她,嘴角挂着浅笑,似乎就等着她这么说。
“我跟凯恩导演在7年前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啊?”钟敏吓了一跳,手卡差点没握住。
台下的郑顺坐在镜头后面正喝水,一个没忍住直接扭头喷了出来,考虑到这是直播,咳嗽声被他硬憋了回去。
“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啊。”褚矞心中了然,眨眨眼,轻笑着安抚道,“我曾经在格拉斯哥偶然遇到过凯恩导演,我当时在买一个老头的烟卷,马上付钱,凯恩过来把那老头轰走,从怀里掏出雪茄盒递给我。那盒子里还有两根雪茄,成色不错,价格肯定要比老头的烟卷要贵得多,但我当时身上没那么多钱补给他,他就不让我走。”
“凯恩导演这是在敲诈您吗?”
“差不多吧,我当时差点就要报警了,虽然没什么用。他力气比我大,我没法跑,就跟他商量让我去取钱,他拒绝了我,并且跟我说了一句话。”
话音到这里突然停了,钟敏和台下人正听的入神,讲述的人却故意不说,吊着人胃口。钟敏被溜过一次早已上道: “他说了什么?”
“Forced labor repay a debt.所以我跟他签了个欠条,他让我欠他一部戏。前段时间我去爱丁堡见朋友,他给我打电话说让我还债,拍摄地就在爱丁堡。”
故事还挺假的,很难让人相信,但放在这位身上,还真说不好是不是真的。钟敏心说,却不好戳破:“啊,那您和凯恩导演还挺有缘分的。”
“当然除了还债,还有一个理由。爱丁堡的落日还挺好看的,很适合旅游。声明,我没收钱,不是特意给旅游团打广告的。”
台下有人偷笑,被郑顺瞪了过去。
褚矞双手交叠在膝上,翘着二郎腿,在上的那条腿,洁净如新的鞋尖自然向斜前方翘起,指尖摩擦着西裤布料,他的头发散落几缕在脸侧,随着他脊背向后放松的姿态轻轻摆动着。
钟敏陪着笑了两声,偶然看到了他耳垂上戴着一对儿水滴形的黑皓石耳钉,在舞台灯下闪着锐利的光。
台本上会给主持人留出自由发挥的空间,只要不是特别敏感的话题,都是可以问的。
钟敏用余光看了一眼那对儿耳钉,心思一动,笑着问道:“看来褚老师对各地的自然风光颇有研究啊。方便问您,耳洞是拍戏需要才打的吗?您这部戏里的耳饰换了很多副,我们都在找您的同款呢。”
这话不是夸张,《可或不可》的爆火离不开电影中主角配饰的挑选,从机械腕表到口红,现在各大品牌同款都卖爆了,供不应求。这些同款里不乏昂贵的定制品。谢幕那对儿珍珠耳环已经被炒到六位数了,前段时间被一个欧洲账户的买家在爱尔兰的拍卖会拍走了。
褚矞似是没想到钟敏会问,稍微偏头,耳后的碎发落下几根,声音比刚才稍微大了一点:“不是。”
“呃,那是?”钟敏小心翼翼地追问,看着Alpha笑意淡去一层,心跳加快。
“……”褚矞的目光朝场外看了一眼,才接着说,“年轻时候叛逆,打过几个,后来没注意长上了。最近又觉得好看,跟风打的。现在年轻人之间不是很流行这种妆造吗?”
他的表情波动一直不大,刚才讲故事时能感觉得到他心情不错,面色柔和。故事讲完,眸光敛起,看着冷冰冰的,尤其是不经意抬眼望向摄像机时,郑顺在镜头里看到的就是一副冷漠睥睨的凌厉眼神,凭空让人挺直了腰杆。
要不是褚矞台风幽默又不失沉稳,对问题对答如流,郑顺都觉得是不是某个问题冒犯到他,生怕他当场撂挑子不干。
他以为褚矞是个老实的,看着挺稳当。给他和褚矞搭线的是他好友杨子轩,对方的评价是这孩子努力又上进,踏实又肯干。
郑顺对褚矞的成名路有所耳闻,这人出道以来以胆大著名,你敢给他递剧本他就敢接,戏路不固定,可塑性特别强,从乡野村夫到精致丽人他都演过。能有今天的成就肯定是离不开他自身,但更多的,郑顺将褚矞归为资源+天赋=成功的那类造星产物,背靠寰景影视这种大公司好乘凉。
没想到这么与众不同。
上次遇见这么有个性的采访对象,还是2018年那位让无数导演都头疼的“小王子”。他当时穿着老头背心花裤衩,趿拉双人字拖就来拍摄了。郑顺接到他的合作意向时还满心欢喜以为自己新一期绝对会创下收视率新高。
事实证明,记录是打破了,他本人也沦为了圈里人内部的谈资之一,说他连个小毛头都压不住。
这不能赖他啊,这小毛头你问什么他反问你什么,整场采访跟脱口秀一样,主持人给他当捧哏,当时郑顺心想干脆不录了。可合同违约金是天价,打碎牙也得咽肚子里。
当时那场的主持人也问过谈赫煊,关于耳饰的问题。他当时是怎么答的来着?郑顺挠头想了想。
“诶,这都看不出来?当然是因为是特别的人送的,才想戴出来显摆。”
当天夜里的热搜第一便是——
“谈赫煊 疑似节目中自爆热恋。”
后来就被狗仔爆出与某个omega同进同出酒店,那个狗仔被谈赫煊本人在微博追着骂了半个月销号跑路了。
“您太会开玩笑了,您也还在年轻人的行列当中,很多青年人都把您当他们这一辈的偶像呢。”
“是吗,我还怕我跟不上他们的潮流了呢。”
台上,钟敏笑着配合,节目按部就班推进。直到最后一个问题问完,她说着结束语:“那么今天的《星探秘》就到这里告一段落,感谢褚矞老师的参与。下面请大家欣赏作品节选《可或不可》,我们下周同一时间再见!”
钟敏起身给了褚矞一个请的手势,台上的舞台灯突然变暗,台上的两道身影踱步下台,只剩大屏幕上的蓝光闪烁。
《可或不可》的电影封面一晃而过,主演名单滚动,一段英文旁白伴着音乐缓缓讲述:
自从Rin提出和他分手以后,他再也没有踏进过这家可可西里酒吧。可是今天是巴黎难得的大晴天,连夜晚都变得明朗可亲,抬头便能看见不远处闪烁的星光。
不知道是受了天气影响,抑或是门口新挂上街口玛丽家新到的香槟玫瑰花环,香气太扑鼻,今日这家小店的门格外的有魅力,隐隐传出的琴声引诱他不自觉推开了这方小天地。
店内的装潢似乎变化不小,从暖色改成了冷色,简约的黑白书架代替了之前的木头酒柜,某几位知名歌星的唱片被挂在原来留言板的位置上。店长似乎也有段日子没见他,搁着吧台朝他招手,叫他名字,但他仿佛聋了瞎了一般,双眼聚焦到有些放空,看着坐在一副巨大的塞纳河畔油画前面的长发美人。
以蓝色调为主的背景把他框住了,通透的河水中,长发美人一袭黄裙坐在白色钢琴前,青葱般的指尖温柔地敲击着琴键,翻飞的手像悠远丛林里不曾入世的闪蝶。有几缕发丝滑过清瘦的脸庞,藏起耳垂上的珍珠,半掩着清秀的眉眼。
娴静,温婉,像飘荡在塞纳河里的一只小船,美丽,又像岸边花童递下来的那朵黄玫瑰。珍珠耳环是那清晨的露水,清澈瞳孔中流转的眼波是被亲吻过的吻痕。
美人忽然像是察觉到有人炽热地盯着自己看,转头,带动纤细的脖领和在背后用绑带束起腰肢,画出柔韧的弧度,看清来人后微微扬起嘴唇,给了他一个礼貌的微笑。
唇上的玫红色是他之前送的第一支口红。
又转过头去,垂眸看了几秒琴键,仰着脖子抬起下颚,闭起眼睛,稍稍加重手中的力度,乐音以更醇厚的形式迸发。
有心人听出来,这是Erik的那首《裸体之舞》
随着琴声,美人的身影越发模糊,逐渐浮现的花字占满了屏幕:
“自我,是认同的不可逆。”
“剖析就像脱衣,何为羞耻?”
“最喜闻乐见的舞姿,你却不愿接受。”
“何来可或不可?”
“是的,我生而赤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