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殿前血 ...
-
高耀僵硬地转过头,太和殿外,程慎身姿笔挺,目光沉沉。
不……
不能去……
去了玄铁司,离死就不远了,死前还得脱层皮,就像程慎脚边瘫成一滩烂泥状的高朗一样……
程慎挥手,原地待命的两名御前卫一左一右重新押住高耀,拖着他往外走。
高耀被拖的人向后仰,官袍下摆和官靴一路摩擦地面。
到门槛处,两名御前卫同时发力将他提起,越过门槛,他这才反应过来,双脚紧紧勾住门槛,不肯再走。
论功夫,高耀绝非玄铁司御前卫的对手,可他毕竟身为兵部侍郎,便是程慎,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也不好与他为难。
程慎又挥了挥手,两名御前卫毫无征兆地松开高耀,任他重重摔个跟头,摔在高朗附近。
从他摔倒的位置看去,高朗长发凌乱披散,黑衣湿黏,贴在身上,不知是被血还是汗浸透了。
忽地,高朗一动,一滴暗红血珠沿衣角砸落地面,砸出一朵血花。
高耀猛然一颤。
“不!下官不去玄铁司!皇后娘娘开恩!”他绷不住了,嗓音略带哭腔,手脚乱蹬。
章折柳好似没听见。
晨光之中,太和殿匾额上三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高耀望着它,既不甘又绝望,他卯足力气,暴起撞开御前卫,冲回殿内。
他嘶吼道:“杨大人!马大人!王大人!刘大人!救救我!救救我!”
已退回御台角落的徐静沅当即看向被他点名的两人。
杨大人杨闻远,年近七旬,须发皆白,是主动请辞告老还乡的那位。
马大人马于非,正当壮年,脸圆颌宽,是上供丝绸讨皇后欢心的那位。
其他两人徐静沅不认得。
杨闻远出列,先颤巍巍对章折柳行了一礼,随即转向高耀,用他那苍老干哑的嗓音说道:“高大人,老夫虽与你同朝为官一场,可你犯的乃是破坏联姻,谋害嫔妃的大罪,老夫亦无能为力。”
他顿了顿,状似无奈:“老夫唯有一言相劝,高大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不如早些交代罪行,相信皇后娘娘念在你为朝廷效力多年的份上,会从轻发落。”
“若负隅顽抗,”杨闻远话锋陡然转冷,“连累高家上下百余口人,可就追悔莫及了。”
徐静沅挑眉,这小老头儿,话说得刚正不阿,实则是逼高耀一人揽下所有罪责,以保全其他人,什么高家百余口,都是威胁。
只可惜高家在亲生女儿说弃便弃的高耀心里,估计也不值什么分量。
杨闻远的弦外之音,高耀没听懂,他连滚带爬到杨闻远身边,死死抱住他的右腿。
杨闻远一张老脸吓得惨白,一边推高耀肩膀,一边想把腿抽出来,但他年岁已高,身子骨又瘦弱,折腾半响只累得自己气喘吁吁,最后忍不住骂道:“高耀!你!成何体统!”
“杨大人,”高耀一把鼻涕一把泪,蹭在杨闻远衣袍下摆,“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您哪怕告老还乡,也不能不管我啊!您求求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定然给您面子!”
杨闻远乃前朝元老,当朝礼部尚书,先皇亲赐国姓,为官三十载,连杨沛对他都存了几分敬意。
杨闻远眼见挣脱不得,索性也懒得白费力气,冷冷看着高耀,道:“高大人,皇上最忌讳朝臣拉帮结派,你这么说,是想陷老夫于不义吗?”
他重重一哼:“亏得老夫是礼部,若老夫是刑部,第一个将你缉拿归案!”
面相严肃,气质冷硬,默然无语的刑部尚书刘坤闻言抬了抬眼皮,意味深长地望向慷慨陈词的杨闻远,他沉吟片刻,出列道:“杨大人所言极是,高耀此等大罪,刑部自当秉公审理。”
“高耀,同僚一场,本官不想用刑。”
“是啊是啊!”马于非连声附和,满脸忧虑道:“高大人,咱们这么多年情分,谁也不愿看你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你就招了吧!”
“你们……你们……”
高耀终于明白这一众官员的意思。
他们不会救他,他们要他扛下所有罪责!
高耀一怒之下呕出一口血。
他松开杨闻远,扯袖子抹了抹嘴角,艰难起身,环视一圈。
离他最近的杨闻远目不斜视,姿态清高,一心整理被他揉得皱巴巴的衣袍下摆。
刘坤淡淡地望着他,那眼神很熟悉,是刑部行刑时,刘坤坐在监斩台上,看即将问斩的囚犯的眼神。刘坤会往刑场中央扔一支令签,刽子手见了令签,会抽掉囚犯背后的斩牌,举刀劈下。
现在,他高耀成了待斩的囚犯。
最后是马于非,马于非倒不似杨刘二人那般冷漠,眼里闪着泪花,时不时抬手擦拭一下,神情既担忧又悲切。
至于其他人,要么低头,要么神游。
“哈哈……哈哈哈!”
高耀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大笑。
他依次指向杨闻远、刘坤、马于非,面目狰狞道:“你们一个个,摘得倒快!真当自己是清白之人了?”
“皇后把柔妃送入揽月宫,是谁急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刘大人,是谁?”
“闹心疾癔症,太医院看诊的人从屋里排到宫道上,是谁仗着自己年迈,逼院判先给自己诊脉?杨大人,是谁?”
“对,是我提议杀了柔妃,重封揽月宫,可你们哪一个反对过?哪一个不赞同我说是个好主意?”
“尤其是你!姓马的!”高耀忽然冲到马于非身前,死死揪住他的衣领,“要不是你牵桥搭线,我能弄到鸦羽毒?”
“怎么,现在出事了,就都摘得一干二净?!”
被点名的三人脸色煞白。
太和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徐静沅把脸埋低,藏在太监帽的阴影中,笑了笑。
“休得妖言惑众!”杨闻远平日里总半眯着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苍老无力的嗓音也陡然拔高,“你三番五次藐视圣意,违抗禁言令,是想抄家灭族吗?!”
“什么狗屁禁言令!”
“老子都快死了,抄什么家,灭什么族,关我屁事!”
“老子一个养马的,官没你们升的高,赏没你们领的多,最后却要我一人来顶这杀头的罪?”
刘坤双手交握,胸膛起伏,语气虽有些阴沉,但面上还算镇定:“高大人,本官吃得好,睡得香,什么时候急过?你有证据吗?空口白牙污蔑本官,本官可不认。”
马于非显然比杨刘二人更急,五官拧成了一团,哀怨道:“高大人,您这说的是什么话?”
“前些日子,您家宅不宁,夫人与外男有私,还生了野种,明明是您求我寻药来处置他们,我好心好意,不惜违反大萧律法,替您弄到两包鸦羽毒,助您平息家宅之乱,怎么成谋害柔妃的帮凶了?您可不能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呀!”
“皇后娘娘,下官识人不清,一时糊涂,铸成大错,娘娘若是降罪,下官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这其中猫腻,还望娘娘明察!”
徐静沅听得皱眉。
马于非比另两人更阴险恶毒。
杨闻远生怕高耀这一闹搅黄了他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的打算,再不多顾忌什么,上前一步,对章折柳深深一揖,道:“皇后娘娘,兵部侍郎高耀破坏萧齐联姻,谋害嫔妃,人证物证俱在,竟还不思悔改,妖言惑众,污蔑朝臣,扰乱朝堂!”
“请皇后娘娘做主!即刻将此人打入天牢,从严发落!”
“请皇后娘娘做主!”
众官员纷纷附和,声音此起彼伏,盖过了高耀不甘的辩解。
章折柳坐在龙椅上,唇角微勾,露出一个极为浅淡且带着几分讽刺意味的笑,问:“众爱卿为何害怕柔妃入揽月宫?”
完了。
众官员面面相觑。
七年前,昭月公主巡游失踪,章折柳为了她,当朝顶撞皇帝,与章家决裂,这些年全靠禁言令压着,众官员才得以松口气,安心做官,如今章折柳再度提起,竟无一人敢吭声。
高耀死到临头,脑子忽然灵光。
他意识到自己如今唯一的出路是抓住皇后对昭月公主的执念。
他面上一喜,急切道:“皇后娘娘,您若是肯放下官一条生路,下官愿意向您坦白昭月公主失踪一事的真相。”
“呵。”章折柳笑声冷冷,站在她身后的顾忠面露忧色。
她道:“高大人,昭月失踪,满朝缄默七年,你现下提起,是为了苟活,又发觉她有利用价值了?”
徐静沅摸了摸鼻子。
高耀哑口无言,只反复呢喃:“下官……下官不敢……不敢……”
他咬咬牙,干脆道:“皇后娘娘,下官可以先告诉您一部分线索,您只需在无月之夜……”
话到一半,高耀停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回过头,嘴里涌出一口鲜血,鲜血顺着下颌缓缓滴落,落在他身后的周启元的手上、官袍上。
高耀倒下了。
徐静沅心头一跳,不自觉上前两步。
她原本以为,闹这一出朝堂,再精彩也不过是耍耍嘴皮子的事,万万没想到,高耀竟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丢了性命。
章折柳猛然起身,盯着周启元:“周大人,你……”
几乎在周启元动手的瞬间,程慎便拔腿冲入殿内,奈何他离得远,终究慢了一步,只来得及接住高耀软趴趴倒下的身子。
周启元面不改色从袖口掏出一方丝帕,擦了擦手上血渍,然后直视章折柳,道:“皇后娘娘,兵部侍郎高耀已然疯癫,满口胡言乱语,下官实在担心他对大萧,对皇上,对皇后娘娘您不利,这才不得已出手,还请娘娘恕罪。”
程慎扒开高耀的官袍,只见他后背对应心口的位置,赫然印着一个深紫色的掌印。
他是被这一掌当场震碎了心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