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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有月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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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白布盖上高耀尸体,御前卫将他抬了出去。
他虽死在太和殿上,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但依照规矩,仍需玄铁司仵作验尸,出具验状,也算给这起朝堂命案一个明面上的交代。
徐静沅垂着眼想,不知玄铁司能否验出周启元练的是什么功夫。
章折柳死死握住龙椅扶手,脸色惨白,表情几经变换,最终只道:“周丞相此举不妥,罚俸一年,下不为例。”
“是。”周启元轻描淡写地领罪谢恩。
早朝结束,众官员如蒙大赦,纷纷快步退出太和殿,连相互间假惺惺的寒暄都免了。
章折柳问徐静沅:“无月之夜,可有头绪?”
徐静沅答:“有一些。”
“嗯。”
晨光下,章折柳眯了眯眼,顾忠适时地为她撑起一把伞,她走向皇后凤辇,背影单薄。
徐静沅回到揽月宫,问绿蕊;“周启元那一掌,你看清了吗?”
绿蕊摇头:“没有,太突然了,但从掌印来看,周丞相内力精深醇厚,没有二十年的火候,练不到如此境界。”
“娘娘!娘娘!”
徐静沅才坐下,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听红梅一路呼喊着,冲入屋内。
“怎么了?”
红梅弓着身子,撑着腰,喘着气,晨时带出门的包袱已然瘪了,被她挂在腕间,晃荡晃荡的。
她道:“娘娘,奴婢给三公主念完话本子,正赶上宜妃娘娘出门,宜妃娘娘问奴婢去哪,奴婢……”
徐静沅留下红梅,自然绕不开顾忠,顾忠起先不太情愿,后来见红梅乐呵呵的不像被迫,才松口,向浣衣局打了招呼,保留红梅浣衣局宫女身份,方便她在外走动行事。
“奴婢脑子一时懵了,就随口扯了个谎,说要去景仁宫,取安嫔娘娘的衣裳。”
“宜妃娘娘顺路,便带着奴婢一道走。”
“到了景仁宫,宫门大敞,贤妃娘娘和安嫔娘娘在院子里拉拉扯扯……呃,不是,是贤妃娘娘单方面扯着安嫔娘娘,要她去玄铁司,她不肯。”
红梅说着说着,模仿起二人语气:
“王医官不都验过了!就是鸦羽毒毒死的!玄铁司还留他尸体做什么?当柴烧吗?”
“不……等玄铁司结案……程统领这会儿一定很忙,搅扰了他,我于心不安……”
“不找他!找王医官!先问问嘛,用不上便抬回来安葬,用得上也不勉强,知会一声,别送仁义庄就成。”
“这……这……”
“哎呀,这这那那的,你耽误的功夫都够我来回好几趟了!小翔子可是你的人,真送仁义庄烧了或者喂野狼野狗了,看你哭不哭!”
表演完毕,红梅切回自己的语气:“宜妃娘娘一听什么玄铁司,毒药,尸体,立刻上去打听。”
“可贤妃娘娘不告诉她,只说景仁宫死了个小太监,问她要不要进屋坐坐。”
“宜妃娘娘掉头就走,走之前问奴婢‘你真要进去取衣裳吗?’”
“奴婢说不取了,回去请别的姐妹代劳,万一沾上死人晦气,明日没法给三公主念话本子,大不了被掌事姑姑骂几句呗。”
红梅从怀里掏出一个金灿灿的镯子,献宝似的递给徐静沅,道:“宜妃娘娘直夸奴婢机灵,当场摘了两个镯子,让奴婢自己留一个,送一个给掌事姑姑,免得挨骂。”
“奴婢收下镯子,随便绕了一圈路,就回来啦。”
“娘娘,小翔子怎么办呀?”
高芸依重情念旧,即便小翔子栽赃污蔑她,她还是想给他一个体面,这并不出乎徐静沅意料。
麻烦的是程芷惜掺和进来。
怎么支开程芷惜呢?
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对了!
徐静沅问紫珠:“先前侧殿里找着的物件呢?”
紫珠从一个矮柜抽屉的最里头取出两方巾帕和一个雕花胭脂盒。
上次程芷惜来揽月宫,徐静沅特地留了一手,只给她衣裳,为的就是应对今日这样的局面。
她示意紫珠收起胭脂盒,道:“把巾帕送去景仁宫,就说今日新找到的。”
“是。”
徐静沅一边等紫珠回来,一边问三公主近况。
红梅说:“三公主身子好多了,每晚都睡得很香,白日里精神也能集中,说话也利索了。”
“嗯,小娃娃经不起折腾,且让她再养一段日子。”
红梅连连点头。
“那个,娘娘……”她看向被徐静沅随手搁在桌上的金镯子,道,“宜妃娘娘这赏赐,奴婢能自己留着吗?”
徐静沅见她眼巴巴的模样,心觉好笑,道:“安心留着吧。”
红梅一听,喜滋滋地将金镯子重新塞回怀里。
“不戴吗?”徐静沅问。
“不戴!太惹眼,以后出了宫再戴,戴它一辈子!”
“有理,另一只真给了掌事姑姑?”
“嗯,虽然掌事姑姑照顾奴婢是顾总管吩咐的,但做人要讲义气!不能独吞!”
“真乖。”
两人说着,紫珠回来了,道:“娘娘,贤妃娘娘收了巾帕,急匆匆回昭阳宫了。”
“安嫔如何?”
“还好,”紫珠回忆道,“芳宁一直扶着她,贤妃走后便回屋歇息了,没再提去玄铁司的事。”
徐静沅正色:“绿蕊,今晚守着玄铁司,看他们送不送小翔子去仁义庄。”
“若不送呢?”
“小翔子死因明确,又是在程慎眼皮子底下死的,再验没有意义,高朗还没审出个所以然来,这会儿又多个高耀,相比他们,小翔子实在无关紧要,若真留着……紫珠,你有几成把握?”
紫珠:“三日之内,八成,三日之后,不到三成。”
“不到三成……”徐静沅望向窗外,冬日日光白晃晃的,还是冷,她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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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门鼓八十八声响,又至戌时。
绿蕊换上夜行衣。
徐静沅叮嘱:“莫要与玄铁卫正面交锋。”
绿蕊反倒担心徐静沅:“娘娘,高大人临死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了揽月宫无月之夜的线索,奴婢不在,您会不会有危险?”
徐静沅看了看天,无雪无风,明月高悬。
“你也说了,线索是无月之夜,他们没必要轻举妄动。”
绿蕊这才安心出门。
徐静沅用过饭,喝过药,又将这两日发生的事仔仔细细记了下来,夜已深,可她丝毫没有困意。
月光摇晃树影,投在窗上,她迟疑半响,还是起身。
耳房中,红梅睡沉了,紫珠听到动静,上前问道:“娘娘?怎么了?”
“紫珠,我想上抱月亭。”
紫珠看一眼窗外:“可今夜……”
徐静沅打断:“或许我们想得太过复杂,有月无月,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紫珠:“月光?”
“对,或许线索不在月,而在月光,月光再亮,也只是月光,所以我想,若是有心,今夜未必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抱月亭,月华大盛。
徐静沅忽然明白,为何非得无月之夜来了。
那一轮明月,高悬天际,却仿佛近在咫尺,好似她一伸手便能触到那冰冷玉盘,好似她往前一步,便能踏入那传说中云海之上的广寒宫。
月地云阶,有仙子广袖飘飞,翩然起舞,有玉兔怀抱玉杵,跪地捣药,有桂花酒,醉香千里。
如此美景,谁还能注意得到其他?
徐静沅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再次一遍遍检查抱月亭,依然未能发现任何线索。
难道非得无月之夜?
她不甘心。
亭中夜风凛凛,吹起衣襟,吹得她有些冷,但脑子越发清醒。
忽地,她眸光一闪,走向一根亭柱,身子向外探,去看亭柱正对月亮的那一面。
清辉铺洒,白玉亭柱泛着莹润光芒,隐约透出蜿蜒玉纹。
不对,不是所有都是玉纹。
徐静沅一点一点抚摸玉纹,玉纹应当存在内里,表面平滑,然而柱身离地约一人高的位置,有一处玉纹却微微凹陷,手感如同玉石摔裂而生的一条裂隙,裂隙呈圆圈状,颜色似乎也人为处理过,与玉石纹路接近。
她试着用食指按压那圆圈,圆圈纹丝不动。
她想了想,走向另一根亭柱,相同位置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圆圈,四根亭柱中,只两根有。
这机关恐怕得两人同时按下。
绿蕊不在,她和紫珠未必应付得来密室中人,算了,心里有底便无需那么着急了。
二人回到主殿。
耳房中熟睡的红梅迷迷糊糊翻了个身。
点亮宫灯,徐静沅伏案书写:
“机关在亭柱外侧,至少两人同去,我与绿蕊为上选,可带红梅,她运气很好……”
“不,怎能将成败押在运气上?”
“时间暂定下一次满月,这几日好好休养,打消他们的防备。”
徐静沅反复思索预演她可能遇到的情况,一旦踏入密室,她便真正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必须准备万全。
写写停停,笔尖蘸了一次又一次墨。
忽地,院中响起一阵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清脆,在夜里显得有些刺耳。
徐静沅猛地扔下笔,将尚未写完的纸张胡乱收起,塞入书桌下方一个暗格内。
紫珠一巴掌拍醒红梅,右手伸入左手袖口,掏出一把毒粉。
红梅一个激灵,眼神尚且茫然,手已摸向藏在枕下的剪刀。
“咚咚咚。”
殿门被叩响,门上印出一个模糊人影。
看身量,应当是名男子。
三人都没吭声。
男子十分耐心,又连敲三下。
红梅悄悄问:“会不会是周太医?”
徐静沅直觉不是周长乐,但身量的确有些像,她也拿不准。
红梅大着胆子喊道:“谁啊?”
没人回答。
红梅握紧剪刀,走向殿门,想了想又抄起墙角的笤帚,用笤帚木柄一点一点推开门栓,随着门栓落地,殿门缓缓敞开。
“咦?没人?”
话音刚落,耳房的窗又被敲响。
同样连敲三下。
红梅睡到一半被人闹醒,既烦又怒,骂了句“装神弄鬼”后一个箭步冲进耳房,推开窗,窗外依旧空空荡荡,只一片枯叶打着旋跌落。
寝殿、后殿……一扇扇窗被接连敲响。
徐静沅原地不动,依次看去,心中算道,下一扇应当是……
紫珠做出了相同的判断,她抢步到窗前,举高捻着毒粉的右手。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透着寒意的风吹过,宫灯灯烛猛然跳动几下,熄灭了。
揽月宫顿时陷入黑暗。
不好!
紫珠立刻转回徐静沅所站方位。
可还是晚了一步。
书桌后的窗开了,夜风灌入,窗帷摇晃。
徐静沅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