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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翻花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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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被蒙了眼堵了嘴反捆住的周长乐闻言微微一动,旋即腰腹发力坐了起来,将右耳贴上木门,屏气凝神听门外动静。
有人来,冲着他们,可那人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迟疑片刻,又调转方向离开了。
那人离开后来了另外两人,但没进屋。
夜色下,突兀地响起一阵铁链拖拽声,“咔哒”,铁锁挂上了门栓,外头两人似还怕不够牢固,使劲推了推门板,确定最多只能撑开一条窄缝才满意。
鸡飞狗跳的一夜终于回归平静。
周长乐运功吐出口中布团,双手摸向背后绳结,折腾了一会儿,原本从上至下共绑了六个结的麻绳竟松开一个,再用力一挣,松开的那段均匀缩入其他五段中,于是再也起不到限制他行动的作用,垮了吧唧地挂在他身上。
他活动了下酸麻的四肢,走向徐静沅。
徐静沅面上不动声色,实际暗自心惊,方才她也试着解过绳结,可那结打得又紧又刁钻,费了半天劲,一个也没解开。
“娘娘,侧身。”周长乐道。
徐静沅依言背对他。
周长乐半跪下,轻触六个结中最靠近手腕那个,他的动作比给自己解时更快,三两下便将那勒得徐静沅生疼的麻绳松开了。
徐静沅浑身一轻,呼吸都顺畅许多。
“就算这样,等人进来点上灯,也能发现。”她目光落在松垮的麻绳上,低声道。
“娘娘说的是,所以下官要教娘娘这个结的系法,如果有人来,您便扯紧麻绳,将多余的部分再重新系上。”
“好。”
徐静沅将蒙眼绸缎向上推,露出一双清亮的眸子,她在黑暗中待了许久,早已适应了黑暗,此刻借着门缝和小窗透进的一缕月光,清晰地看到了周长乐的面庞。
他和她一样,将细长黑布推上了额头,好像一个戴着黑色抹额行走江湖的少年人。
劫持他们那人用的是一个十分谨慎的绑法,麻绳每绕一圈,便打一个结,从上至下共六个,绑到膝处,被绑之人即使侥幸挣脱一两个也无济于事。
周长乐以自己为例,扯紧挂在身上的麻绳,将多出来那一段正对徐静沅,动作极其缓慢地重新系了一个结,系完后又调整了一下位置。
从徐静沅的角度看去,新系的结和其他五个几乎一模一样。
“这样就好了。”
接着,再将新系的结解开,用力一挣,让多出来那一段缩入其他五段中。
“我试试。”
徐静沅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可即便如此,还是觉得眼花缭乱。
她一步步模仿。
周长乐在一旁时不时提醒:“娘娘,左手再翻一圈,对,然后右卷从底下穿过去,系紧。”
二人就着那一缕月光,一遍遍练习。
这让徐静沅恍惚生出一种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错觉,那时她还是齐国长公主,也常常在这样的夜里,在不点灯的宫殿里,对着月光,一遍遍翻花绳。
翻花绳是最适合她的游戏。
只需要一个人,一根绳,一处让她坐下的地方。
不点灯,不发出动静,不会打扰到任何人。
她七年没玩过了。
记忆忽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顷刻间吞没徐静沅。
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一双眼死死盯着地面某一块砖,砖面依稀映出窗外树影,那棵老树在深秋时便已落尽了叶子,只余光秃秃的枝丫随夜风摇晃。
她捏着麻绳翻来覆去,系上又解开,解开又系上,一遍两遍三遍……动作越来越快,好像停不下来了。
周长乐起初还暗赞徐静沅悟性不错,这绳结看似简单,拆解透彻却并不容易,他示范了三次,徐静沅自己试了七八次便已十分熟练。
可渐渐地,他发现事情不太对劲了。
她错了一个步骤。
“娘娘,不对,应当左绕半圈再穿过去。”周长乐出言提醒。
徐静沅听不见,一错再错,纤细葱白的十指翻飞起舞,周长乐细看之下,她哪里在系绳结,分明在翻花绳!
周长乐见过姑娘翻花绳,用的都是细彩软线,五颜六色的,绕在姑娘手上极为漂亮。
而徐静沅现下翻的是又粗又硌手的麻绳。
这怎么翻得了?
徐静沅完全忘了周长乐教的,一遍又一遍将麻绳当花绳翻,固执地想要翻出熟悉的花样,麻绳卡在她指尖纹丝不动也察觉不到。
“她又在翻花绳了。”
“不理她,只要不使唤咱们,翻什么都行。”
“昨儿翻了一夜,你瞧她那眼睛像要吃人似的。”
“嗤,她吃得了谁?不过作出一副可怜模样给皇上看罢了。”
“皇上好久没来沅芷宫了。”
“皇上与皇后娘娘腻歪呢,哪儿还记得先皇后的女儿。”
“要我说,皇后娘娘倒也没怎么亏待她,好吃好喝伺候着,毕竟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能做到这份上也算仁至义尽了。”
“可不是,哎哟,走走走,别让她发现咱们,我可不想陪个哑巴玩。”
“娘娘!”
“娘娘!您怎么了?”
几道不同的声音交错响起在徐静沅耳边,谁是真?谁是假?
头好痛。
“和亲?”
“是,萧国那位越发喜怒无常,桑国又被占了一座城,这样下去,齐国难安。”
“上供也不行?”
“不是不行,是不够,所以……”
“你想让静湘去和亲?!静湘才十四岁!”
“你急什么,是静沅。”
“静沅?哦,那行,臣妾这便安排下去。”
“娘娘!您醒醒!”
“皇帝诏曰:长公主静沅端方娴雅,蕙质兰心,今赐封号‘丰沅’,钦此!”
“丰沅公主,快快接旨!”
“娘娘!”
周长乐连喊三声,没人应答,麻绳一圈圈缠上徐静沅的手,越缠越紧越缠越多。
她把自己绑起来了。
再顾不得男女大防,周长乐一把拽住她胳膊,让她转过身。
她也不反抗,低着头,眼睛依然死死盯着地面,目光涣散,眼瞳在眼眶中飞快地来回移动,好似有一页页跑马灯在眼里闪烁。
周长乐当机立断抬起右手,以食指点向她眉心“明相穴”。
“嗡”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开,过后是一片空白。
徐静沅像一只手舞足蹈的傀儡陡然被人斩断了提线,四肢僵在空中,来回转动的眼瞳也落回原点。
她开始大口喘气。
过了片刻,缓缓抬头,与面前半跪着的周长乐四目相对。
她眨眨眼,长长的眼睫颤了颤。
周长乐注意到她手上不仅有麻绳缠绕的勒痕,还有许多尖利凌乱的抓痕,是她方才无意识间自己用指甲抓的。
表皮绽开,露出鲜红的血肉。
周长乐什么都没问,默默解她手上麻绳,胡乱缠绕的麻绳没有规律可循,很是难解,只能耐心顺着来路一点点往回抽。
等到完全解开,徐静沅眼底的情绪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轻声道:“多谢周太医。”
“娘娘客气。”
“那个结,我学会了。”徐静沅将额头上的绸缎拉下来,遮住了双眼。
周长乐不自觉模仿她的动作。
昏暗的屋内,两个蒙眼人并肩倚墙而坐,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明月东升西落,月光从地面爬上木桌,茶碗冷白,烛芯灰黑,又下沉着缩进墙角。
周长乐打破沉默:“娘娘,您是自愿被绑的吗?”
徐静沅暗暗翻个白眼:“不是。”
“绿蕊姑娘呢?”
“她有别的事。”
“所以,”周长乐叹了口气,“娘娘找我来,有什么打算?”
“别一副委屈的样子,你可以选择不来。”
周长乐笑了笑,道:“娘娘,我没得选。”
“深宫之中,接触的人多,机会才多,知道的秘密多,立足的余地才大。”
“倘若我每日只坐在太医院里,等院判和同僚的施舍,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查清母亲病逝的真相。”
“娘娘也是笃定我会来,才设了这个局,不是吗?”
他说对了。
“绑我的人可能是与宫妃私通的玄铁卫,就是你在揽月宫见过的那块腰牌和玉佩的主人。”
“宫妃的身份我还没有头绪,或许不是宫妃。”
“她嗓音娇媚,身上染着和屋里一样的甜香,指腹有薄茧。”
“她知道揽月宫密室,并且对密室很感兴趣。”
“她不在意皇上,反倒在意三公主。”
徐静沅丝毫不藏着掖着,连自己的猜测都和盘托出。
周长乐一边梳理线索,一边生出几分疑惑,以他对徐静沅的了解,即使二人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也不该如此毫无保留。
但他没傻到点破这疑惑。
徐静沅一口气说完后问道:“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么多?”
她望着墙角的月光,自问自答:“因为到了明日,我就会忘记这一切,所以你必须牢牢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
“忘记?”
徐静沅不再解释。
月光彻底消失,屋内更暗了。
周长乐点头:“我明白了。”
徐静沅心里清楚,前几次侥幸没有发作的“忘病”这次不会再侥幸,她只能祈祷别忘太多。
自从被周长乐点醒,她就一直昏昏沉沉,海潮没有退去,徘徊在她脖颈处,时不时扬起,拍下一朵咸腥的浪花,也许下一刻又会吞没她。
徐静沅睡着了,姿势不变,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蒙着眼罩。
对另一个同样蒙着眼罩的人来说,其实没那么容易发现,可周长乐一直听着她的呼吸,从刻意放轻到平缓均匀,很明显睡熟了。
他终于不用再低头,终于可以平视她。
她大概有些冷,身子微微蜷缩。
周长乐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徐静沅时的情形,她倚在美人榻上,苍白纤弱,如一朵暗夜中盛放的优昙,给人一种不知何时就会凋谢的错觉。
是的,错觉。
她应该会开很久,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