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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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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明霄灌下整瓶水,原本眼中的水汽也消失了,“给。”
他再次将瓶子递给沈临溪,声音沙哑的像是从干涸的河床里挤出来的。
沈临溪笑了,模样还是和从前一样,眉眼弯弯有酒窝,开心地接过水瓶,结结巴巴地说了声:“谢……谢。”
曲明霄见他重复之前的动作,将水瓶踩扁放进车里,然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垂着脑袋,开始玩衣服上的线头。
曲明霄有股冲动,想抓住沈临溪的胳膊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这八年你经历了什么?柳照青呢?不是说接你去国外享福了吗?为什么现在你却变成了傻子,变的落魄可怜?
还有,你还认识我吗?你还记得那个天天躲在暗处偷偷看你,后来又不小心被你发现的曲明霄吗?
…………
曲明霄想问的太多,但是他不敢开口,甚至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出。他害怕自己一张嘴全都失控。
最终,曲明霄克制住翻涌的情绪,将那些疑问都咽回去,坐在沈临溪身边。
曲明霄与沈临溪仅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但是沈临溪依旧没看他,还是垂着头,专注地摆弄着手上的线头,好像除了矿泉水瓶,其他东西都无法吸引他的注意。
曲明霄坐在沈临溪身旁,细细地观察他。
沈临溪很安静,将线头一圈一圈缠在手指上,待缠满后,又不紧不慢地将线头捋下去,接着再开始缠。一圈圈,一次次,不嫌烦,好像很有趣。
他的呼吸声很小,大大的眼睛偶尔会眨一下,长长的睫毛也随着轻轻动一下。这么近距离看,曲明霄发现沈临溪除了衣服破、脸上脏外,其他地方竟然很干净。衣服领口处露出的半截胸口,还有撸起袖子后露出的胳膊都很白净。
专注缠线头的沈临溪一动不动,只是偶尔抬头看下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看人群中是否有拿矿泉水瓶的。倘若没有,他便继续投入到缠线的“工作”中。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理会身旁的曲明霄。
看样子,沈临溪已然不认识自己了,曲明霄想。
他从未料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与沈临溪近距离相处,以前他连坐在沈临溪身边的念头都不敢有。
就这样,一个西装革履,一个衣衫褴褛,两人并肩坐在美食城门口,坦然接受旁人的目光。
大概坐了十五分钟,沈临溪突然起身,或许是起身动作太猛,他的右脚被裤腿绊了一下,身体向前栽。
曲明霄立刻扶住他,这才发现沈临溪的胳膊瘦得皮包骨头,自己一只手便能握全。
可沈临溪刚站稳,便迅速甩开曲明霄的手,还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看向曲明霄的眼神里满是惶恐。
曲明霄明白沈临溪的戒备,摊开双手,轻声解释:“我没有恶意。”
沈临溪怯生生地望着曲明霄,见曲明霄站着没动,这才小心地、一步一步挪向身旁的垃圾桶,即便如此,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曲明霄,生怕对方突然发难。
曲明霄看着沈临溪趴在垃圾桶上翻东西,大约过了十秒,沈临溪从垃圾桶里翻出半碗吃剩下的拌面。那碗面是刚才路过的男人仍的,面条已经坨了,上面还覆着一层油乎乎的酱汁。
只见沈临溪端着那碗脏兮兮、油乎乎的面,因为没有筷子,便直接用手抓着往嘴里送。
那一刻,曲明霄只觉得一股悲凉直冲脑门,他又咬紧牙关,身体又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
沈临溪大口大口吞着拌面,双手沾满红油,嘴角挂满油汁,嘴巴周围还沾着碎面条,模样狼狈。
曲明霄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酸涩难抑。然而他强忍着冲动,没有上前阻止。
曲明霄的眼中涌起一层水汽,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
恍惚间,记忆中的沈临溪又跑出来——那时的沈临溪正用牙签,小口小口吃着柳照青刚洗好的草莓,鲜嫩的汁水浸润了他的嘴唇,柳照青适时地拿纸巾为他擦拭。
彼时的沈临溪唇红齿白,像春日盛开的桃花,看得曲明霄不由地跟着舔了舔嘴唇。
可现在呢?
曲明霄看着眼前人,心中一阵刺痛,痛的他浑身发颤。
这时,曲明霄见沈临溪又一步步朝自己挪过来。他站到曲明霄面前,微微低着头,举起手中的那碗拌面,怯生生地说:“吃……给你。”
“什么?”曲明霄的声音沙哑,也很低,不明白沈临溪为什么会突然走过来,接着,只听沈临溪又说了一句:“你……吃,别难过。”
曲明霄眉头狠狠皱了一下,左手紧紧抓住右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闭上眼睛,逼退眼中的水汽,片刻后又睁开,咽下喉咙里的哽咽,倾身,艰难地说出一句:“不用,谢谢。”
沈临溪听到这句话没再坚持,因为他听过太多类似的话,像“不用!”“走开!”“滚!”之类的,久而久之,已经能辨别出这类话中的意思。
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离开就会挨打。于是,沈临溪猛地收回手,踉跄地向后退了四五步,自顾自地吃起来。
沈临溪吃完后,将盒子扔进垃圾桶,用脏兮兮的袖子随意一抹嘴,又在衣服上蹭了蹭满手油污,推起那辆三轮车往巷子里面走。
曲明霄默默跟在他身后。
沈临溪在巷子里翻垃圾桶,每找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比如瓶子、箱子、纸片儿之类的,他就会放进车斗里,也不骑车,就这样一步步推着向前走,遇见垃圾桶便停下来翻,将巷子里的垃圾桶翻了个遍。
这条巷子翻完,没多少收获,又推着车去另一条巷子捡。如果找到东西,沈临溪就会开心,要是瓶里还有水,他就会拧开瓶盖喝下去,直至再也喝不动,才将瓶中的水倒掉。
要是路上的人主动递给他矿泉水瓶,或是直接把瓶子扔进他的车里,沈临溪会抬头看着对方,结结巴巴地道一声:“谢……谢。”
这条巷子里,梧桐树参天而立,微风拂过,枝叶摇曳,地上树影斑驳,沈临溪的身影也随之晃晃悠悠。
曲明霄庆幸此刻是春天,气候宜人。
可一想到沈临溪竟然熬过八个寒冬,他的心口就痛。
沈临溪喝多了水,将三轮车停在公共厕所旁,曲明霄在外面等他。
这时,有人路过三轮车,瞥见上面的瓶子。那些瓶子都被沈临溪细心地装进白色食品袋里,系成一袋袋。然而,这人竟毫无顾忌地伸手拿起捆好的塑料袋。
曲明霄下意识向前跨了两步,可紧接着,又猛地止住脚步,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车上的五个塑料袋被人拎走。
不一会儿,沈临溪从厕所出来,第一时间看向三轮车,当看到车上的瓶子不见时,慌了神。他脚步凌乱地一会儿向东跑几步,一会儿往西走几步,四处张望,嘴里小声嘟囔着“瓶子,瓶子”,还试图向路过的人询问。
然而,行人纷纷侧身躲开他。
沈临溪最后失落地回到三轮车旁,垂着脑袋,看起来很难过。可他没哭,只是低着头,推着三轮车,又继续开始翻垃圾桶。
曲明霄跟着沈临溪从这条街走到下一条街,看着他翻了一个又一个垃圾桶,看着他把捡到的瓶子一个个踩扁,再捡起来放进车斗里,看着宽大的衣服在他身上晃荡,看着他右裤腿时不时地绊脚,看着他弄丢矿泉水瓶后,垂着脑袋难过的样子。
曲明霄也很难过,但他无动于衷。
眼前的沈临溪显然过的太糟糕,打破了曲明霄八年来的幻想,甚至与记忆中的人相差甚远,已经变了样。
沈临溪出现的太突然,现状又与曲明霄想象的天差地别,曲明霄需要消化。
他想,是直接喊出沈临溪的名字,坐实对方的身份,承认这个蓬头垢面、邋遢落魄的傻子,就是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沈临溪,直面这当头一棒?
还是转身就走,保留记忆中那人美好的样子,连同那段青涩又从未宣之于口的感情?
是当个暗恋者,帮助沈临溪;还是就这样站在一旁,当个置身事外的看客,任由生活搓磨沈临溪?
万千情绪涌上心头,曲明霄攥紧拳头,立在原地。
手中的手机不停震动,有项目群里的消息,陈林的电话,其他合作伙伴的微信,还有沐北问他晚上几点来。曲明霄都没理,最后直接关机。
此刻,他只想跟着沈临溪。
沈临溪似乎长了教训,不敢再喝水。之后遇到瓶子里还有水的,都会直接倒掉,甚至在上厕所的时候,也会拿着那些瓶子。
日头从正午慢慢西移,曲明霄也跟着沈临溪将兰亭路和苗圃路转了个遍,将这片城中村逛了个透。逛完这些地方,已是傍晚。
看来,这便是沈临溪一天的“工作”和轨迹了。曲明霄想,接下来,沈临溪该要回家了吧。
可是出乎曲明霄的意料,沈临溪竟朝着二环的立交桥方向走去。或许是因为距离远,这次沈临溪骑上三轮车,不过他骑的很慢,曲明霄走路能跟上。
沈临溪将三轮车停在桥下,找到一处避风的角落,那里已经铺好一张草席子。他侧身躺上去,闭上眼睛,准备休息。
桥洞里不断灌进冷风,桥上时不时还有轰隆隆的大货车开过,草席子下面是坚硬的石子,这样的环境怎么能睡觉?
难道,这里就是沈临溪的家?
沈临溪躺下后,蜷着身体,双手捂住头,很快安静下来。曲明霄不确定他是否睡着了,只见躺下后的沈临溪不再动了,渐渐地,曲明霄听到了沈临溪轻微均匀的呼吸声。
曲明霄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夜晚的风透着寒意,气温下降得极快,桥洞本就阴凉,此刻更觉寒冷。
沈临溪缩得越来越紧,像只小虾米。
曲明霄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走过去,轻轻盖在沈临溪身上。
这时,一群骑摩托的人从桥洞穿过,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把沈临溪吵醒。
沈临溪皱着眉,看样子睡的并不好,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怔怔地盯着身上多出来的衣服,里外翻了翻,一脸茫然。接着他抬头环顾四周,发现距离自己两米外的石墩上,坐着一个人。
但对沈临溪来说,眼前的人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无法清晰勾勒出对方的容貌。毕竟,傻子是记不住人长相的。
沈临溪抓起那件外套,递向曲明霄,开口问:“你……的?”
曲明霄没动,依旧目光沉沉地盯着沈临溪。
沈临溪见那人毫无反应,再次冲着曲明霄举了举衣服,说:“给~”
曲明霄知道了,沈临溪的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除非他人强行干预,否则沈临溪是不会注意到别人的。
曲明霄这才走过来,接过西服,而后蹲下身,与沈临溪四目相对。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桥上的路灯相继亮起,几束昏黄的灯光斜斜地洒进桥洞。在这明暗交织的光影中,曲明霄与沈临溪隔着那层朦胧的光晕对视着。
曲明霄看着沈临溪那双澄澈的大眼睛,在这隐秘的环境里,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感情,将那个盘踞在心口千万遍的名字念出来:“沈临溪。”
曲明霄平静地看着沈临溪的眼睛,平静地说。
但是对面的沈临溪听到这个名字毫无反应。他只是困惑地眨了眨眼,显然没听明白曲明霄在说什么。不过,好在这不是骂他的话,这让沈临溪不害怕,他将手撑在草席子上,准备起身。
曲明霄见沈临溪不慌不忙的样子,又喊了一声:“沈临溪!”这次他的声音明显提高,语调中还有些愠怒。
沈临溪被吓到了,撑着地面的手一软,整个人又重重跌回去。他怯生生地望着眼前人,小声问:“谁?”
“你!沈临溪。”
沈临溪立刻摇头:“不……是。”
曲明霄步步紧逼,目光紧紧锁住沈临溪的眼睛,“就是。”
沈临溪愈发害怕,身体往后缩,一边摇头一边重复:“不是。”
为了不让沈临溪继续后退,曲明霄抬手拖住沈临溪的下巴。
沈临溪终于慌了,眼前的人双眼充血,面色冷峻,周身散发着低气压,比那些打骂过他的人还要可怕。
在曲明霄的强势下,沈临溪的大眼睛里被逼出眼泪,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他口齿不清地呜咽着:“不是……我不是。”
曲明霄拽住沈临溪的胳膊,用力将他拽到身前,斩钉截铁道:“你就是沈临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沈临溪。”
曲明霄在逼沈临溪承认,滚烫的泪水落在他手上,看着沈临溪那双泪眼朦胧的眼睛,曲明霄既心疼又有一种莫名的畅快——仿佛沈临溪未来的人生,就像这样已经完全掌握在他手中,并且轻而易举。
这时,沈临溪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什么,曲明霄没听清:“什么?”
“李沅……”沈临溪小声道。
曲明霄刚要问李圆是谁,便听沈临溪又说了一句:“我叫……李沅。”
听到这句话,曲明霄的手瞬间僵住,失了力气。
沈临溪趁机从曲明霄手中逃脱,慌张地跑向自己的小三轮,连脸上的眼泪都来不及擦,骑上车子便歪歪扭扭地逃跑了。
曲明霄缓缓起身,并没有立刻去追,他还在想那个陌生的名字,望着沈临溪离去的方向,深深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