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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乌社 ...


  •   “好了,表演就到这里。”宋唯说,望向众人,“感谢各位的参与,接下来就请大家自由地享受舞会吧。”

      众人各挽各的舞伴散开,宋唯走下台阶来,哼笑着说:“大家还是这么爱起你的哄,毕上校。”
      毕时谕没反驳,说:“以前不也是么?”
      “是啊,这不也正说明你挺有意思吗,就像今天一样。总之,欢迎回来。”宋唯摊了摊手,从他身后走过。

      初今序感到女孩的裙摆在背后扫过,紧接着左肩一沉,一只手拍了上来,然而气息却从另一端钻出。他准确无误地转向右侧,正对上宋唯笑盈盈的眼睛。
      “你叫什么?”
      “初今序。”初今序看着她,叫了一声,“公主。”

      “见到皇室是要说祝福语的哦,”宋唯朝他眨眨眼睛,“笠林卡的礼仪课果然无聊到完全记不住对吧?”
      她身后,一位高马尾燕尾服的人扶额道:“我只负责公主您一个人的礼节……其他人的礼节并不是我教的……”
      “啊,抱歉啦笠林卡卿。”宋唯将头发别到耳后,语气毫无抱歉之意,反而很是俏皮。

      “宋唯。”毕时谕的声音少见地有些无奈。
      “知道了知道了——”宋唯撇嘴,拖着长音仿佛在背很老套的台词,“对人要有礼貌,有边界。你和我哥一个样子,总担心这担心那的。”

      她咕哝完,再次凑近初今序,不好意思道,“我开玩笑的,没骗到你吧?刚刚大家已经说过祝福语了,不用再说一遍。”
      初今序微微后仰,拉开点距离。目光专注地补上祝福语:“骗不骗都没关系,佑公主与帝国长盛。”
      “嗯……”宋唯手支着脸颊,问,“你是怎么和毕时谕认识的?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哪家的?你是学院生吧?”

      连珠炮似的,一堆问题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初今序有些语塞,最后拣了个最容易的回答:“是学院生。”
      然而此时他并没有穿学院服,更没有绶带这类显眼的标志,因此问:“您怎么知道?”
      “因为学院生通常看着比较有活人气,不然脸上就很阴气沉沉你知道吗?”宋唯瞳孔微扩,话另指其人,“和你旁边那个一样。”

      两人同时看过去,毕时谕正和经过他肩侧的人交谈,说是经过,不如说是特意过来找话的。脸上表情毫无波动,初今序甚至能从中感觉出一个大写的敷衍。
      “看那个脸色,年纪轻轻就这么冷淡,看来是在军区待久了腌入味儿了,你信不信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个处境下,初今序附和也不是,不附和也不是,最后很恰当地折了个中,“可能会听想听的,只是偶尔走下神。”

      “好吧,”宋唯笑出声,眉眼弯弯:“但为了不变得像他一样,你们全打包来我们空泊庭吧!都来转型学政务,我罩你们。”
      初今序问:“这也是公主的玩笑么。”
      “当然啊,你不会当真了吧!你平时都这么认真么?”宋唯惊奇地说。

      还没等他回答,宋唯忽然凑得更近,目光更似打量。初今序防备心起下意识后退,一只手突然横插进来,结结实实拦在两人之间。
      “你哥在哪。”毕时谕抵着她几乎要贴上去的额头,“别离太近。”

      “嘁。”
      宋唯白他一眼,退开几步反身道:“看完你们就溜了,还等什么呢。不和你们说了太没趣了,我去逗逗小朋友,不用送。”
      她走得干脆利落,三四个人跟随她离开,一时间没人再找上来说话,衬得刚刚就像场一时兴起的逗乐。

      背影渐远,毕时谕收回手臂,“她性格一直这样,偶尔会把握不住距离感。如果冒犯到你不是有意,平时是很尊重人的。”
      初今序觉得这只能算个小插曲,回话:“今天也很尊重人,这种程度的恶作剧完全可以接受。”
      毕时谕却道:“不是。”
      但他也不想描述得太具体:“陆琛平时和你们待在一起,那么迟早有机会见识。”

      “嗯,但是没事。”初今序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
      说话间,宋唯已经款款走向正厅中央。那男孩再次向大家行礼,牵着宋唯的手离开。
      初今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他而去,男孩慢慢挪着步子,进小门的刹那,突然侧过了头。
      两人在此刻对视,从宴厅到小门统共十几米的距离,而视线却仿佛来自最遥远的从前。

      圣迭礼亚的雨夜,长街酒窖泛着悔恨。
      初今序轻唤他的名字,米。

      男孩朝他露出一个像哭一样的笑,口型十分模糊,但初今序还是辨清了。
      他说,哥哥。

      “哥哥。”
      火车呼啸而过。
      离开乌社的路仿佛没有尽头。

      “你又来看我啦。”男孩从轨道上爬起来,看着上面的人,咧开嘴笑。
      15岁的初今序性格依旧很安静。他蹲在站台上,默默数着男孩皮肤比上次多出来的伤口,半晌递过去一个不倒翁,问:“这次是因为什么?”
      “啊啊,这个,”男孩很苦恼地,“大概因为……我中午让大厨给我多添了一碗饭?可我真的很饿。”

      “我也不是很知道啦,我太容易犯错,要我说出每个惩罚的理由也太难了。”
      男孩挠挠头,打开不倒翁。里面依旧是一副止痛药,“谢谢哥哥。”
      初今序没做声,看他一把扯开止痛药的瓶盖,动作有些笨拙,整股整股地灌向身上的伤口。

      天阴阴的,照得初今序心情也有些低落。半晌,他垂头说:“虽然我偶尔能趁他们不在来看你,但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发现的。”
      “嗯,”男孩吸了吸鼻子,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啦。”

      说完他指了指身上的血痂,疑惑道:“还是很痛诶。”
      “药效要过一段时间才起作用,我用的时候通常是三四分钟。”初今序顿了顿,迟疑地问,“但用多了会产生免疫,你是不是也到这种情况了?”

      “免疫是什么?算啦。”男孩将药重新塞回不倒翁里,借初今序的手爬上地面,“不用也没关系,反正以后还会受罚的。”
      他说这话时表情毫无变化,仿佛被绑在轨道上,被划破喉咙、踩着手指摩擦……这些、这样的惩罚只是很普通的一件事。

      初今序再次望向男孩,后者一下又一下地掰着指甲,过长的额发遮住神情,发丝下那双眼睛大而空洞。
      又是一须臾的沉默,他试着朝男孩坐近了点,忽然问:“你想不想离开乌社?”
      言下之意很明显,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他相信男孩会明白。

      男孩的动作缓缓停下来,猛抽了口气起身,来回走着,比划着,慌乱得像一只小兽。
      他说哥哥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离开乌社?
      “虽然他们是不管我,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就自己走了。但我要是不在天黑之前回去,就会有很人来追的。”男孩粗了粗嗓音,企图吓他一跳,“喊打喊杀,超可怕的!”

      然而初今序听着话里的描述,眼前浮现的只有对乌社的第一印象。
      混乱的血迹,阴暗的环境,和狭窄得只能通过一人的出口。来往都是身份不明的人,常年在灰色地带行走,通常也会有些特殊癖好。

      孩子在这里遭到所有人的歧视,被倒卖,被娱乐,被指使干重活。
      这里的风总是伴随着哭声,空气流动是潮湿的苔藓味。吃饱饭是逆天渎神的罪行,双膝下跪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正常到甚至不会有人多分出一个眼神。

      善良的孩子变得精神失常,活泼的孩子变得沉默寡言,暴躁的孩子变得温顺无比。
      乌社就是这样的乌社,对部分人来说是满足特殊癖好的最佳场所,对孩童来说却是地狱的一个地方,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我……”男孩勾着手指,一项一项地数,“我生病了,而且还吃得多,嗯……声音也难听,力气小,我……”
      “总之是个很没用的人啦。”他低着头,给自己下了个定论,“离开乌社我能去哪里呢?”

      初今序唇齿翕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他一向不擅长安慰人,又过了一会儿,听见男孩的声音继续响起。
      “而且哥哥自己也过得不好啊。”
      于是初今序又开始打量起自己,衣服缝缝补补,脸色苍白,脊骨突起,除了伤没男孩多之外,看着确实没好到哪去。

      见此,初今序有些愧疚道:“也是,跟着我也是吃苦。”
      可他一想到乌社,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但我觉得,会比在乌社好,当然你不愿意也没事,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才不是!”男孩语气十分急切,伸手攥上初今序的衣角,慌忙解释:“我只是担心我会拖累你!哥哥自己也过得不好,再加个我不是更辛苦吗?”

      衣服很快被蹭出一片血痕,初今序愣了愣神说:“可我不觉得你是拖累啊。”
      他将头偏到一边,开始分析起来:“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可能会居无定所,你不是说吗,会有很多人来追你,我想这是乌社怕暴露位置而做的决策。”
      “我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听懂,就是我们要经常找地方躲起来。”
      “这样可以吗?”初今序伸出手。

      男孩学着他的话:“这样可以吗?”
      双目相对,初今序被这句重复弄得有些无措,但很快替他回答:“可以。”
      男孩将指甲抠进肉里,慢吞吞问:“那我们会死吗,哥哥,被追上就立刻死掉。”
      “不会,我们跑得快。”
      “那我们会饿肚子吗?”
      初今序手抵着下颔真真切切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最后一本正经地说:“应该不会,实在不行可以捡垃圾吃。”

      他本来眼睛就给人一种“凝望”的感觉,连带着气质都变得沉静起来,一旦面无表情地说某件事,不管怎么胡言乱语都极其让人信服。而此刻说就算了,还说得尤为认真。
      这就感觉……感觉真的要一生一世和垃圾相依为命了。

      “好吧,”男孩想了想,“那哥哥可以偶尔给我买烤肠吗?”
      初今序被这跳跃的话题问得有些发懵,但还是答应:“我会尽力的。”
      “骗你的啦,我才不要吃烤肠!”
      男孩在他腿边转着圈,开怀大笑,悄悄牵上他的手:“好像每次见哥哥都是在下雨天,第一次我的纸箱淋得特别湿,然后哥哥打开,我唰——蹦出来!”

      “这样吗?”初今序望着淅淅沥沥下起的雨丝,伸手接了一滴。
      他自顾自深沉了半天,突然拎起旁边的小鬼,惊诧道:“你没有鞋!我忘了!”
      男孩蜷起身子,骨骼嶙峋的双腿猛地悬空,被拎着反而笑了出来。
      他左右手分别戳在自己的左右脸边,摆了个鬼脸:“哥哥你着急的样子好好笑。”

      初今序有些懊恼地揉了把头发,这会儿终于有了点十五岁的样子,故作稳重下的少年气显现出来。
      “不说这些,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自动屏蔽男孩稀奇古怪的想法,拎着人辗转良久,敲响了郊外零疏几家住户的门,用仅剩的铜币换来了一双旧皮鞋。

      “超稀有皮鞋!”男孩指着鞋底的破洞轻呼。
      “……”初今序瞥他一眼,再瞥一眼,如此反复,最后试探地问,“你要不要先穿着?”
      然而却得到了一句等会儿再穿,雨渐渐停下,路面仍然潮湿。

      男孩抱着皮鞋手舞足蹈地跟在他身边,眨着大眼睛说:“名字?我没有名字。”
      “我看别人经常会用喜欢的东西来取名,你要不要试试?”
      “喜欢的东西么……倒是有,米饭!”
      初今序就蹲下来,和他平视,“那你想叫米什么好?”
      “都不要,我要一个字,超——酷!”

      有了确定的方向,初今序开始思考。男孩观察他的神色,以为自己让他为难了,于是拍拍胸脯一锤定音,“要不叫我饭吧!”
      初今序宕机几秒,捂着脸商量:“……还是叫米吧。”
      “都可以都可以啦,哥哥取什么都好。”米牵住他的手,蹦蹦跳跳。

      他们穿梭在郊外的小路上,15岁的初今序牵着7岁的米,走得如同漫步。
      路又窄又长,有马夫赶着马车,慢悠悠地溅起泥泞。这边一向没什么人,赶路的时候尤其孤单,他打了个哈欠,眯着眼昏昏欲睡。
      结果刚眯下去没两秒,嚯地就瞪开了半边眼皮。

      我没看错吧……两个小孩?他看着迎面走来的两个孩子,目不斜视。
      真奇怪,一高一矮,都瘦弱得不像样。马夫寸着下巴想,想完又继续眯上眼。

      而经过的那一刹那,忽然听见其中一个孩子问:“哥哥会抛弃我么?”
      ………
      麦麦的!
      这谁还睡得着,他立刻停下马车,竖起了耳朵。另一个沉默了很久,久到倒退马车,久到他忍不住回头看。
      整条路空荡荡的,只有衣衫褴褛的两个孩子和尽头的一轮夕阳。

      “哥哥会抛弃我么?”矮的牵着高的的手晃了晃,又问了一遍。
      马夫再次尽全力支起耳朵,半边身子都探出了出去,可即便是这样拼了老命地去听,也仍然没听清高的那个说了什么。
      “喂……那边……”马夫张了张嘴,最后声音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他不再倒退马车,只是看着他们,看他们走入夕阳里。
      帝都的夕阳是如此耀眼,挂在地平线上,慢慢,慢慢地将两个孩子吞没。

      “不会。”
      夕阳涌上脊背,18岁的初今序皱着眉,对不倒翁上下不得其手,良久低声说。
      米在一旁咂咂嘴:“哥哥不会修就算了,我不需要。”
      “我再想想办法。”

      “好啊好啊。”米满怀期望地等着,结果等来的办法却是——“再给你买个新的”。
      “才不要!”他一把夺过不倒翁,环得死紧,“我就要这个,破了就破了,我又不介意。而且哥哥哪来的钱币买新的?”

      初今序见提议被否决,倒有些意料之中,他望向工厂外,“明天是公主的继位典礼,你想去看看吗?我们可以趁人多换个地方落脚。”
      “好啊好啊。”米点头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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