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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梦浮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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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庭登基后,特意下旨封了萧令容为明昭长公主,还在京中为她建了公主府。
虽有不少朝臣上书劝谏,说长公主独居别府、规格太高,有违礼制,但帝王一意孤行,谁也劝不动。
府落成那日,百官朝贺,礼部亲自定了仪程,礼乐冠盖如云。她立在朱门玉阶之上,眼中却没什么光。
府很大,也很空。
萧令容要来伺候她的宫人不多,皆是陪她从困苦中一路走出来的人。而那些新添的仆人,虽着宫衣,却行事如影,都是萧庭暗中拨来的死士。
她心知肚明,却从不戳破。毕竟如今这世间,最舍不得她受一点伤的,除了谢临,就是那个和她一起吃过苦,受过罪共同谋夺帝位的兄长。
只是到了夜里,这样的安稳却反让人难以入眠。
夜阑风静,窗外细雨濛濛。
萧令容躺在床上,盯着帐顶一瞬不瞬,直到沉香燃尽,夜灯也熄,她才终于阖上眼。
梦却来得极快,像是早在她脑海深处伺机已久。
她梦到六岁那年,谢家尚未获罪,宫中春宴,百官携眷赴宴,百花台上笙歌鼎沸。
她是最风头无两的宠妃之女,被母亲一手打扮得玉雪可爱,一出场便吸引了所有目光。那年她还不知道什么叫朝局倾轧,只知道太后不喜她母亲,母亲便日日向太后请安,只是一连数月,也难换来一个笑脸。
她不爱这些曲水流觞的场面,却不能不来。
那日宴中设了诗酒对答,贵女轮番登台,文词各异。她年纪小不感兴趣也不想参与,便偷偷去了御花园深处。
偏偏那日有人也避开了宴席。
她站在海棠树下听风,忽听树后传来咳声。
她寻声望去,就看到一个和她年岁相仿的少年坐在石上,身穿深青窄袖,面容清隽,却正低头捂唇轻咳。
那年谢临十岁,是谢家嫡子,年岁不大却才名横溢。宫中不少人私下说谢家这位麒麟子迟早要在科举上崭露头角,甚至有人传言,圣上早有意让他入宫做太子伴读。
她从未与他见过,却在母亲与父皇的闲谈中听过这个名字。
她本想转身离去,少年却突然开口:“公主怎的来了这处?”
她一怔,转头看他。他眼神澄澈,带着少年的骄傲与坦然。
“你如何知我是谁?”
他笑了笑,指着她腰间玉佩:“宫里唯一敢戴那块玉佩的,也只有宸妃娘娘的女儿吧?”
她挑眉,竟也不恼,反而笑了一声:“你倒是会看人。”
“多谢夸奖。”他起身,拢了拢袖子,微微向她行了一礼,“臣谢临。”
她盯着他看了几息,忽然问:“你为何咳嗽?生的什么病?”
他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直白问得一愣,随即忍不住笑:“风寒罢了,年幼时未养好。偶尔咳一咳,不碍事。”
“唔。”她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凑近些看他,“你脸色不太好看。”
“……殿下若担心,莫若赐我一味药。”
她一怔,然后竟真的伸手解了腕上母妃给的药囊递给他:“你拿去试试。”
他接过,怔了一下,没说话。
她看他一眼,转身就走,留下一句:“谢家的谢临,我记住你了。”
那年春宴之后,她回宫就向母妃提起谢临,说此人聪明、不卑不亢,母妃只笑,说谢家虽贵,终归根基浅薄,与那些百年的世家和开国时有功的勋贵比起终究上不得台面。
可萧令容记得,他接药囊时的手指细长,虽瘦却稳,那时他咳着,却仍看她的眼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与清冽。
她从未将人放在心上过,那是第一个让她印象深刻的少年。
也是唯一一个,后来陪她走过荆棘万里的人。
梦至此处,忽然转寒。
她像跌进了另一段时光。
是谢家获罪那年,父皇忽然震怒,下旨流放谢家满门,谢临因年幼未被充军,只流徙岭南。
但是那年获罪的不止谢家,还有她母妃的娘家,沈家因搅进了事关军饷的大案里,一并下了大牢。
她母妃跪在养心殿外,跪了三天三夜,膝盖都跪破了,也未换来一句宽恕。母亲抱着她痛哭,恨身为女子,也恨帝王狠心薄情,不肯彻查。
而谢临——她再见到他时,已是四年之后。
西北边城,风雪漫天。他换了样子,削瘦冷峻,神情沉静,身上带着兵戈与风霜的气息。
她下马时跌了一跤,是他从雪里将她扶起。
她抬头望着他,隔着雪雾低声唤:“谢临。”
他站在风中,看着她,没有笑:“你怎么来了?”
她回:“京城容不下我和皇兄,只能来西北找找出路。若是立功,你要不要跟我回京”
他轻声:“你父皇不会允许。”
她顿了顿,道:“你若愿意回来,我替你想法子。”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缓缓点头,声线低哑:“……好。”
“公主,公主?”耳边有声音在轻唤。
她惊醒,窗外天光大亮,侍女已候在帐外。
“今儿辰时三刻,皇上那边传话来,问您要不要入宫早膳。”
她怔了怔,慢慢坐起身。
梦中那些场景如雾似真,恍若昨日。
她伸手按了按眉心,半晌后低声道:“不进宫了。……告诉皇兄,我梦见小时候的事了,有些乏。”
侍女应声退下。
萧令容靠着床背,望着窗外的细雨,沉默不语。
萧令容没有去入宫。
她甚至没让人继续传话给萧庭,只吩咐关门,谢客,不见任何人。
春雨接连下了三日,天光阴沉,公主府中格外寂静。
她午后倚靠在榻上,披着外衫,身边放着一只漆盒。盒子小巧,朱红嵌银,表面描了一枝暗金海棠,盒内却只装了一物。
一粒药,形如泪珠,泛着微光。
梦浮生。
宫中极禁之物。
据说服之可入幻梦,沉溺其中,三日三夜恍如经年。此药最早为先帝身边一位御医所制,本意是为了让久病不愈、神志不宁之人安睡,却被后人滥用为逃避现实获取快感的手段。
她曾在父皇书房见过此药的典籍记载,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亲手打开药盒,将它放入口中。
她只是……不想醒着罢了。
不想再听朝臣的奏折,不想再看兄长眉宇日渐深沉,不想每次都听到太医为谢临预估的死亡日期,也不想再独自走过那偌大的公主府,从长廊走到回廊,听着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
药入口即化,微苦。
她闭上眼,天地旋转,意识像被丝缕抽离,渐渐沉入某处深水。
而后,梦境落下。
梦中的风是干燥的,带着沙砾和寒意。
萧令容缓缓睁开眼,眼前是漫天的黄沙与苍茫山影。
她正站在边城门口,身后是一列随行的侍卫,风吹得她发丝扬起,绣着团云纹的披风掀开一角,露出云烟色的衣摆。
城门上铁甲森严,守军警惕地看着她这一行人。
她伸手拨开额前的发,眯起眼望去。
不远处,一个穿着暗红色衣袍的青年正牵马缓步而来。他的肩膀很薄,像还没完全长成的样子,但一双眼在风沙中格外清明,带着少年特有的锋利和沉静。
是谢临。
她认得他。
梦中的谢临与她记忆中无异:面容清隽,眉眼如画,却不张扬,只是站在那里,便像一道沉静的山影。
他走近时,脚步未快,语气亦淡:“是公主?”
她不答,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要从梦里确认他是否真实存在。
他微微颔首:“陛下差人来信,说公主和三皇子近日要来,末将本应迎于十里外,只是昨夜军情突急,未能亲迎,还请恕罪。”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你瘦了。”
谢临怔了一下,没有立刻答话。
风扬起他身上的风尘,袍角微动,他站在她三步开外,没有靠近。
“边地难养人。”
她喃喃自语,缓缓上前一步:“你咳得还厉害吗?”
谢临皱了皱眉,低声道:“好些了,药用了。”
她眼中闪过一丝细不可察的情绪。
“用的是我给你的药吗?”
“……是。”他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眼底似有千言,却只道了一句,“那药很好。”
她低低笑了一声,似乎终于找到了一点梦中的安心感。
“我带了更多药过来,你若愿意,随时来拿。”
“末将谢殿下厚恩。”
她本想笑,听到这句却怔了一下。
“……谢临。”
“嗯?”
“你现在……不必再叫我‘殿下’。”
他眼底微动,沉默半晌,最终低低应了一声:“好。”
“殿下,我也不再是谢临了。”改名易姓的隐于军中,寻找为谢家翻案的机会,这是他现在唯一的目标。
“我叫许渊。”
她站在风中,看他沉默如山,忽然生出一种极强烈的错觉。
好像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变坏。
谢家尚未落罪,他还没有从岭南来到西北。谢临还不是那个为了翻案扶持她和兄长上位而熬尽心血的谋士,而她,也不是什么明昭长公主,只是一个不谙世事、被母妃和父皇娇宠着长大的公主。
她忽然不想再问什么,也不想说什么,只想这样站着,看着他,像是沉进了一场从未醒过的梦。
西北的夜晚很冷。
谢临为她在军营中设了一间帐篷,她执意不肯与皇兄同住,说不想听他打呼噜。
那晚她早早歇下,帐中点着油灯,香气寡淡。她躺着,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外头有细碎的脚步声。
她起身,掀开帐帘一角,就看见谢临披着斗篷在外头值夜。
“你怎么还不睡?”
谢临一怔,转头望来。
她还未开口,他已经走近了一步:“风大,出来看看。”
“哼。”她裹紧斗篷,“你是怕我被人刺杀吧。”
谢临没答,只道:“您进帐吧,风寒。”
她眼中闪过一丝调皮的光:“你若不怕我冷,就让我站一会儿。”
谢临盯着她看了半晌,终究还是低头:“好。”
两人一前一后站着,夜风从山口吹来,远处火光星星点点,天边一抹云隐了月亮。
她忽然低声问:“你恨我吗?”
谢临一怔。
“那年谢家和沈家蒙冤,我和母妃在殿外跪了三天,父皇都不肯听我们一句。你知道吗?”
谢临缓缓开口:“我知道。”
“你若知道,还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你来了西北。”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却像往她心口扔了一块石头。
她看着他半晌,低头笑了笑:“谢临。”
“嗯?”
“这场梦真好。”
谢临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没再回答。
梦浮生的药效会在第三日自动消散。
她知道自己终将醒来。
可她宁愿在梦里,再多走一步,多看他一眼,再晚一点醒。
梦里的谢临从未满身风霜,从未跪过血水,从未被权势碾碎过意志。
梦里,她也还不是那个必须步步为营的长公主。
只是……一个想留住那年春风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