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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留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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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萧庭,谢临是最了解萧令容的人。
自他那日病情定论,彻底无法再踏出宫门一步之后,她几乎日日前来,风雨无阻。最开始是抱着药匣子来的,后头是拎着食盒、带着书卷来,有时候什么都不带,就静静坐在他榻前一两个时辰,听他念一卷《墨子》、论一篇军策。
她不是爱听那些的人。
可她就是坐着不走,也不说话。
谢临其实都看在眼里。
他知道她怕的不是他这里太冷清,是怕他走得太快,怕他某一天连呼吸都不稳的时候,身边没人。
可现在,她却整整三日没来了。
三日,七十二个时辰。
他不是没有耐心的人,也不是不会体谅她的心绪。但这次,他心里实在压不住一丝难言的躁动。
不是因为思念。
而是……她从未这样过。
“她不可能是因为那天说驸马的事生气。”他低声说,像是在同自己辩解,又像是在逼问眼前沉默的内侍。
陈福跪在他榻前,额头贴着地面:“奴才亲自派人去问过公主府的门房,说是公主安好,只是不便见客。”
“她和谁不便见?”谢临嗓音微哑,“我么还是皇上?”
陈福抖了一下:“奴才不敢胡言。”
谢临没再说话,目光落在榻边的竹木轮椅上。
他如今已不常用了,自从身体彻底垮下来,哪怕是短距离的移动都变得异常艰难。他的身体早不如从前,上一次病情发作时甚至短暂的失去了意识,是萧令容将他紧紧抱住,一遍遍拍着他的背,叫了整整一夜的太医。
那天她都不曾缺席。
如今却三日无声。
他缓缓坐起身,动作极轻极慢,却依旧带着明显的虚脱感。他的胸膛缓缓起伏,唇色泛白,额角一层冷汗。他伸手,够到了那套萧令容亲手为他缝制的衣服上,一指一扣地穿好,重新撑在床缘。
“给我备轿。”
“!”陈福一惊,“太医吩咐您今日……”
“是她出事了。”谢临低声道。
陈福僵住。
谢临的声音极轻,却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执拗:“她不是会避人的性子,她若不来,只可能是她来不了了。”
从皇城至明昭长公主府,隔着整整三重街道与一座河堤。
谢临坐在轻轿中,身上披着狐白披风,额头已沁出细汗。他向来不喜动辄动用皇家仪仗,可这一次,宫中出发时萧庭的人也未拦他,只派了六名暗卫悄悄护着。
他知道,萧庭也察觉到了。
只是萧庭不好出宫。
所以只能由他先来。
公主府门前冷冷清清,没有往常来来往往的车马和贺礼。守门的侍卫看到谢临,第一反应不是行礼,而是慌张地跑进内院通传。
谢临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顿了一顿,沉声吩咐:“别让她知道我来了。”
暗卫应声,悄无声息消失在墙角阴影里。
他不是不想让她知道。
只是,他怕她若知道了,连他也不愿意见了。
绕过两道曲廊,是她的寝殿。
谢临的身体已无力再上阶,几个太监连人带椅抬了上去。他勉强靠着轮椅,顺着内院的香气望去。
屋内没有声音。
只有灯火幽幽,一缕淡香透过窗纸,香味熟悉,是她惯用的“眠芳”。
太医跟他提过,那香气里有极微量的沉香和朱砂,不足以致命,却能令心神放松——但若是掺入“梦浮生”的药粉……这味道分明不是纯粹的安神香。
他指尖一紧,几乎掐破掌心。
“开门。”
门被推开。
他看到她。
她躺在榻上,身上盖着锦被,发丝有些凌乱,脸颊微白,眼角却染着一层红晕。她的呼吸很平稳,眼睫轻颤,像是陷入了极深极深的梦。
“……令容。”他几乎没力气,但还是唤了一声。
她没有回应。
他看见她枕边落着那只漆盒,朱红嵌银,盒面开着,里面空无一物。
他闭了闭眼,心像被人重重捏了一把。
“她用了梦浮生。”他低声说,“多久了?”
一个太监跪下:“三日整。今日子时将满。”
他却像没听见,只一声声唤她的名字。
“令容……醒醒……你再不醒,我就进你的梦里找你了。”
没有回应。
他伸出手,轮椅边缘的机关细微作响——那是她为他改的机械结构,为了让他身体能勉强活动,虽不够灵巧,但足以抚上一缕鬓发。
他的指尖碰到她额角,触感温凉,柔顺如初。
“你梦里都不肯带我一起吗……”
他笑了一声,笑得极轻,却带着一点点不知是委屈还是怨念的味道。
“你不是说,等我病好,就一起回西北去看春猎的梅林?”
“你不是说,要我教你射箭?”
他哑声低语,声音越来越轻,像是快要撑不住。
“我一直都在……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梦外?”
屋里无人应答。
她睡着的模样极美,带着一点少女时的倔强和平日难得一见的安宁。
可他却怕她再不醒了。
怕她宁愿在梦里与旧日的他重逢,也不愿回来面对如今的他——那个需要人搀扶、连行走都不能的谢临。
夜深了。
谢临撑着轮椅,整整坐了一晚。
直到窗外第一缕月光落下,榻上的人忽然睫毛一颤,眼角湿润,像是梦里下了一场雨。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还未聚焦,唇角动了一下,呢喃:“谢临……”
他立刻握住她的手,低声:“我在。”
她眼神一顿,似乎才真正从梦中醒来,下一瞬——
眼泪从她眼角滚落。
“你怎么来了……”
“你不来找我,我就只能来找你了。”他声音虚弱却稳,“三日整,你把自己关在梦里,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她喉间哽着,“我只是太累了……”
“我知道。”他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可你累了,也不能丢下我。”
她哭得像个孩子,扑到他怀里,身体轻颤。
“梦里你还没有事,我真的很贪心……我不想醒来。”
“那我们以后一起做梦,”他抱着她,声音低哑,“但你醒着的时候,也得陪我。”
窗外风起,满院落花。
她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药能真让人忘却痛苦。
眼泪从眼角不断滑落,但她想他活着。
第二日,窗外晨曦微亮,金色的阳光从薄纱窗幔透进来,给寝殿覆上一层极淡的暖意。
萧令容睁开眼时,眼角还残着未干的泪痕,视线所及,是一片熟悉又陌生的轮廓。
那人坐在她床前,身披狐白披风,神色疲惫却温柔,像极了她梦中的谢临。
但又不太像。
梦里的谢临还未病重,笔挺的背脊,明亮的眸子,握她的手时力道十足,连带着她那颗自小冷硬的心都被一点点揉进掌心里。
眼前的谢临,却苍白清瘦,气息微弱,连说话都得借助气力。
他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不敢用力,像是怕惊醒她。
“谢临?”她嗓音哑得不像话,指尖微微颤着。
他轻轻嗯了一声:“醒了。”
她的眼泪倏然滑落。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用尽了力气,指甲几乎陷入他衣袖:“你……你别走。”
谢临微怔:“不走,我不走。”
“不是现在。”她声音发抖,“是……以后都不走。”
他眼神微动,没说话,只轻轻按住她冰凉的手背。
萧令容睫毛轻颤,眼神有些恍惚,像是还未从梦里完全清醒:“我梦见你了……我们在西北重逢的样子……那时候你穿银甲,骑着马过河,脸晒得很黑,眼神却那么亮。”
“你一眼就认出了我是谁,我那时才知道你改名换姓的跑到西北军营,原来我们有着同样的目标。”
她笑了一下,带着一点哭腔:“我还记得你说,西北的军营不收贵女,但公主是例外。”
谢临眸色微动。
他当然记得。
那时虽然宸妃已逝,但她还是先帝的掌上明珠,是所有人眼中桀骜跋扈的小公主。是因为皇后一步步的打压,也是为了三皇子,她才会一起来到西北,也会遇见他。
那时他还不知道他们之间会有这样纠缠不分的以后,只觉得公主的眼神太亮,像雪地里的一团火
谢临低笑一声:“你倒记得清楚。”
“我当然记得……”她像是陷入某种沉溺,“你帮我遮风挡雪,偷偷给我送饭,说我吃不惯西北干粮……你还给我围了条围巾。”
她的手一点点往上摸,摸到他脖颈边的披风系带,像是要找那条围巾。
“我以为梦醒之后你就不在了。”
“可你在。”
“你现在就在我面前。”
她忽然抬眼,眼神无比认真,像是在抓住最后一丝真实:“谢临,我求你,别走了。”
谢临喉头一紧。
她的眼神太认真,像是赌上一切。
她不是爱软弱的人,从来不会求他什么。甚至很多时候,是她把他从苦难里拉出来,一次次撑着萧庭和他往前走。
可如今她哭着求他不要走。
他怎能不动摇。
“容容。”他轻轻唤她的名字,语气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心软,“我不走,真的不走。”
“不——”她摇头,眼里湿漉漉的,“不是今天的‘不走’,是以后都不走。你别回宫了好不好?”
“留在公主府,好不好?”
“让我任性一回……让我放肆一次。”
她拉着他的袖子,那只手明明无力,指节却发白。
“你就住在这里,我可以照顾你,哪儿也不去,太医我也可以随时叫来。皇兄他会理解的,朝政你也可以不管了……你只陪我一个人,好不好?”
谢临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她太累了。
累到连现实都不愿意去面对,宁愿困在梦境里,拼命地把他拉进来。
“你只是做了个梦。”他轻声说,“梦里我还好好的,能骑马,能护你,也不拖累你。”
“可我不是了。”
“你是。”她咬着牙,像是赌气,“你是谢临,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
“你哪怕不能走了,不能骑马了,不能再握剑了,也还是谢临。”
“你不是拖累我。”
她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
“你在宫里,天天一个人,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习惯,我也不想你一个人。我怕哪一天我不去看你,你就……”她哽咽着,“你就……”
“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谢临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缓缓抬起手,替她拭去泪水,语气极轻:“对不起。”
“我从不怕死。”他说,“可我怕你因为我活得这么辛苦。”
她扑进他怀里,哭得像个孩童。
他紧紧抱住她,肩膀轻颤,眼底也是湿的。
良久,她才抬起头,喃喃地问:“你能答应我吗?”
“留下来,别再做什么谋士,也别再做什么军师。你就做我夫君,好不好?”
谢临沉默了。他想答应她,但他不能。名声于女子大过天,哪怕她是公主。她才不到十八,她还有未来,还有以后,而他的人生已经走到尽头了。
流言蜚语可以摧毁一个人的所有,他不能让她陷入到那样的困境里。
但他看着她眼里的恳求,看着她颤抖的指尖,鬼使神差的还是点了点头。
“好。”他想,就这一天,就这一次,让他也放肆一次。
她怔住,似乎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
“只要你想,我什么都听你的。”
“哪怕……”他顿了顿,“哪怕这条命……”
“我也给你。”
那一夜,谢临真的没有回宫。
他留在了公主府,守着她,陪她说话,甚至连夜为她画了一张纸鸢图,说等春日风起,就陪她放风筝。
只要她愿意醒来,愿意再和他说话。
就已经足够。
哪怕这个决定会让皇帝震怒,让朝堂动荡。
他也不会后悔。
所以他此生,唯一一次任性地说了声: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