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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你也疯了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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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清晨,春寒尚未散尽。
公主府大门被人叩响的那一刻,萧令容就知道,是他来了。
她坐在窗前,一身浅青色的常服,鬓发未束,只随意绾了个低髻,显得有几分倦怠。她望着那扇朱红色的门,没动。
不一会儿,玲兰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低声道:“陛下来了。”
萧令容点点头:“请他进来。”
话音刚落,萧庭已步入堂中,一身朝服未解,面色冷峻,目光一扫,落在她身边那道白衣身影上时,微不可察地沉了沉。
谢临倚着枕坐在榻边,唇色微白,神情却平静。他身后摆着还未收起的药盏,空气中尚有一丝淡苦的药香。
萧庭目光转回萧令容,语气不紧不慢:“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觉得朕的宫太小,容不下他一个谢临,你三日不来暂且不说。他出宫一趟怎么就不回来了?”
萧令容慢慢起身,行了个礼:“臣妹不敢。”
“你还知道不敢?”萧庭冷笑,“谢临一夜未归,公主府倒是好客,连带着陛下也不用知会一声了?”
萧令容神情未变,只淡淡道:“皇兄当初封我为长公主,建了公主府,总不是让我孤身独坐在这么大一处空屋子里?”
萧庭眉头一皱:“所以你便接了谢临来同住?”
“他不是外人。”她说,“他是谢家的人,如今谢家已经翻案,谢临也不是罪臣之后。既然不是宫中之人,何必日日困于紫禁城?”
谢临闻言,似欲起身,却被她一把按住。
“你坐好,不许动。”
谢临低声咳了一下,只得听话坐下,避开她眼中的怒意。
萧庭看着两人动作,眼中情绪起伏不定,忽而笑了一声:“不是宫中之人,就是你公主府的人了么?”
这句话问得锋利,像一把刀横着抛了过来,直指人心。
萧令容却没有避让,只是抬眸看着他,语气一字一顿:“是又如何?”
屋内一瞬间陷入静默。
萧庭盯着她的眼睛,那张从小看到大的脸,如今竟倔强得让他无从辩驳。
“你可知这世上多少人盯着你?你是大晟的明昭长公主,不是哪个医馆小娘子,也不是乡间寡妇。你一举一动皆关乎皇室颜面。”
“他一个重病之身,日日住在你公主府中,若叫朝臣看见了,还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你是想让他们说,你与谢临早已有情,才不要驸马,不顾皇室颜面私相授受?还是说……你此生便不再要旁人了?”
萧令容没有说话,眼睫低垂,神色静默。
半晌,她才抬头看着他,缓缓开口:“我不在乎。”
这句话一出,谢临猛地抬头。
萧庭眼神也变了。
“你疯了?”他的声音低了几分,“你是明昭长公主,未来还有册典,还有婚配的安排。你若声名有损,如何嫁得出去?驸马怎么办?朝臣议论怎么办?”
“你要做一辈子的寡妇不成?”
“我若愿意,又有何不可?”她轻声反问,“我这一生最风光的时候,也不过是那几年仗着母妃的宠爱、哥哥的护佑。旁人看我锦衣玉食,可后来母妃自戕,我日日在宫中如履薄冰。到西北之后,若不是他……我们早就被那些人吃干抹净了。”
“他陪我走过最难的年头,替皇兄和我挡过无数刀。”
“如今他病了,不能再护我了,换我护他,又怎么不可以?”
谢临目光骤然灼热,嗓子发紧。
“皇兄,谢临已经不是昔日的谋士了,也非先帝之臣,如今不过是一个病人罢了。”她语调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可动摇的坚持。
“我愿意他住在我府里,我也能护住他。”
“皇兄如果担忧他的身体,我府中也有太医驻诊;若忧我名声,我自不在乎。”
“可若是陛下忧心未来驸马之事,那我更要说一句——”
她转身看向谢临,眼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笃定:“我不想嫁人了。”
萧庭像是被这一句话生生逼得退了一步,拳头紧握,呼吸微乱。
谢临却再也忍不住,低声道:“容容,不要这样。”
“我不能让你为我放弃所有。”
“我本该死在西北那年,命是你救的,如今却要你受尽非议,为我耽误一生……”
“你救了我一次就够了。”
“不要第二次。”
萧令容转头看他,眼眶微红,却倔强得不肯落泪。
“我不信那些世俗之言,更不信皇兄真会因为外人的几句闲话,就舍得把我推去嫁人。”
她重新看向萧庭,声音坚定:
“皇兄,我愿意信你。”
“你若真心为我好,便别再把他带回宫了。”
“让我守着他。”
“只这一生,我不求别的了。”
萧庭沉默了很久,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又看了看谢临那张病中苍白的脸,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若执意如此——”
“那便由你。”
他转身欲走,忽然又顿住脚步,低声道:“谢临若再病重,务必第一时间来宫中召太医。”
“哪怕你不要名声,不要驸马,他总不能不要命。”
这句话落下,他袖袍一拂,大步而去。
屋中重新陷入安静。
萧令容缓缓坐下,像是终于卸下一口气。
谢临看着她,手指微微颤抖:“你……当真不后悔?”
她看着他,眼里盛着风雪初融的温柔。
“我不后悔。”
——不曾后悔半分。
春寒料峭,风吹得檐下铜铃叮当作响。
萧庭脚步很快,一路跨出公主府门口时,身后的侍卫还没追上来。他面色冷峻,袖袍翻飞如刃,像要用这急促的行走把心头积压的情绪驱散。
可才走出不过十丈远,他脚步陡然顿住。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朱红色的大门。
门扉紧闭,悄无声息。
像是从来没发生过什么。
可萧庭却只觉心口骤然一闷,仿佛有人从他胸腔里抽出了一块血肉,空落得可怕。
他闭了闭眼,再睁时眸色已沉如墨,转身便折了回去。
玲兰才刚送走陛下,这会儿门外就又是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开门!”
玲兰吓得差点跪下,“陛、陛下?”
“你这丫头是耳聋吗?”
玲兰慌忙跑去开门,门还没推到底,萧庭已阔步而入,甩开外袍寒气未散,眼里已带了滔天风暴。
正厅内,谢临仍坐在榻上,萧令容为他倒药,正低声劝他吃点东西。
见到萧庭再度回来,二人皆是一愣。
萧令容还未开口,萧庭已大步上前,劈头盖脸一顿怒火:
“她疯了,你也疯了么?”
谢临怔了下,低头不语。
“她才不到十八!”萧庭声音几乎要震碎房梁,“你让她这时候就说什么‘一生不嫁’,你当她说着玩的吗?”
“你以为她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所以你就顺着她、由着她?”他步步逼近,眼神凛冽,“谢临,你可知她是谁?”
“她是大晟的明昭长公主!”
“她还年轻,她未来有整个京城可选,有多少将门子弟、世家公子愿意入驸马府,你呢?”
“你一个身负旧伤、病骨支离的人——”
萧庭说到这里,呼吸一滞,喉头有些哽,转开了脸。
“你……你自己明白得很。”
谢临仍旧沉默,眼中有一瞬的痛楚,却什么也没辩解。
萧令容猛地起身,正要出声,却被谢临抬手轻轻阻止。
他抬头看向萧庭,语气低哑,带着他一贯的克制:“陛下说得对。”
“她才十八,前途正盛。”
“而我……我如今确实什么也没有了。”
他缓慢垂下眼帘,像是在一点点承认那道早已刻在骨血里的、沉重的事实。
“若我真为了她好,确实……该离开。”
“可我舍不得。”
短短几个字,却像用尽了他全身力气。
谢临抬起手,紧紧攥住自己膝盖上的衣褶,那只手有些发颤,青筋隐现。
“我舍不得她天天给我煎药、喂药,舍不得她到三日不来我便整夜难眠。”
“她说要守我一生,我听了——高兴得像个孩子。”
“可我也知道,她这样,太不值得。”
“所以陛下若开口,我就回宫。”
萧庭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良久,他低声问:“你恨我吗?”
谢临摇头。
“谢家一案,我知你尽力了。”
“你救不了我父兄,也保不住我名声,但……你是令容皇兄,也是我除了令容以外唯一信重的人。”
萧庭的眼神终于缓了一瞬,他喃喃道:“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谢临低声道:“她也是我唯一的软肋。”
萧庭终于闭了闭眼,像是泄了力。
“走吧。”他声音疲惫,“我亲自接你回宫。”
谢临转头看向萧令容,她眼圈泛红,却拼命压着泪不让自己哭出来。
“容容。”他唤她的名字,语气极轻,“你再长几年……若你还想要我,到那时,再来接我,好不好?”
萧令容红着眼,死死摇头。
“你现在走了,我以后怎么找你?”要去地府么?
“你放心。”谢临轻轻一笑,“你只要不放弃,我就不逃。”
“我在宫里等你。”
她扑进他怀里,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你一定要撑住,别再吓我。”
谢临温声应:“好。”
萧庭转过脸去,不看他们。
等到两人终于分开,谢临重新披上外袍,由宫中随驾而来的软舆抬上,他才扶着榻边,缓缓躺下。
离开前,谢临最后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没有分别的悲伤,只有一种近乎于托付的信任。
像是在说:等你来。
萧令容站在门前,目送他被抬出大门。
春风又起,吹起她鬓边发丝。
她闭上眼,默默站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