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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过往 ...

  •   春日将近,京中气候渐暖,早梅未谢,海棠将放。

      宫中却因为明昭长公主的情绪波动而陷入了一种无声的压抑。

      谢临回宫已有七日。

      这七日,萧令容一次都未进宫探望。甚至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前一刻还紧紧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如今却像是被一种莫名的力拉住了脚步,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是想着他,却偏偏始终没有踏出公主府半步。

      她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一个人待在安静空荡的庭院里,读书写字,练剑刺绣,每一件事都像是在填补一块无法触及的空洞。

      玲兰有几次实在看不下去,试探着问她:“殿下要不要看看皇上送来的香囊?说是太医院新做的药香,能定神安气。”

      萧令容手中的绣针顿了顿,却只淡淡应了一句:“放着吧。”

      再没下文。

      消息自然很快传到了宫里。

      这天午后,御书房内,萧庭放下奏折,长长吐出一口气:“她还是没去。”

      顾秉正站在一侧,犹豫片刻:“殿下性子执拗,一时转不过来……陛下不如试试别的法子?”

      萧庭微微眯眼,敲了敲案几,思索半晌,忽然开口:“传内务府来,说我要在四月初五设春日宴,由明昭长公主主办。”

      顾秉正怔了一瞬:“春日宴?不是年年都由皇后主持?”

      “今年不同。”萧庭淡淡道,“皇后身子不好,正好歇一歇。况且令容年纪不小了,也该练练如何掌控场面。”

      顾秉正还想说什么,但见萧庭眼神一沉,终究没再劝。

      “……让我办春日宴?”萧令容听完传旨的太监,怔了良久。

      她坐在厅内书案边,桌上摊着尚未完成的宫礼手册,墨迹未干。

      玲兰立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神色。

      “是陛下亲口下的旨,说殿下今年已及笄,应当多多历练宫务。”

      萧令容轻笑一声,把手中的东西轻轻放下,声音却听不出喜怒:“我不过一介闲散公主,倒也要做皇后该做的事了?”

      太监吓得连忙跪下:“殿下息怒,陛下也是一片好意——”

      “我知道。”

      她抬手止住他,声音依旧轻柔:“回陛下,就说我遵旨便是。”

      太监松了一口气,连连磕头:“是是是,小的告退。”

      待人走远,屋内一片静。

      玲兰忍不住劝道:“殿下,您若不愿意,也可以与陛下说清楚……”

      “我为何不愿?”萧令容站起身,走到窗前,“不过是场春日宴,又不是让我嫁人。”

      “陛下……怕是想让您分分心。”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目光却望向窗外的梅树,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窗棂。

      她知道哥哥的意思,也明白他这份关心来得多么不易。

      只是……她真的能分心吗?

      从谢临走后,她的梦又开始变得琐碎纷乱。梦里有谢临少年时在西北风沙中抬头看她的模样,有他咳血时倔强不让人扶的背影,也有他在殿前一步步跪行请罪的身形。

      这些年,她和皇兄一步步走的太累,一次都不能走错。

      如今好不容易,轮到她自己想要一次,却好像所有人都不准她任性。

      三日后,内务府将准备材料送到了公主府。

      “这是往年春日宴的菜单、花令、布席图,还有各家世子小姐的册子。”

      总管太监小心递上:“往年都是由皇后亲自选定主持词与应宴者,这次全权交由长公主定夺。”

      萧令容坐在正厅中央,随手翻着花令图谱,神色淡淡。

      “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

      玲兰接过东西,送人出门后回来,小声道:“殿下,您真的要亲自挑人?”

      “嗯。”萧令容不紧不慢地开口,“宫宴虽说是宴饮,但也要分轻重——哪些世家子弟是陛下要重用的,哪些小姐是勋贵世家推出来的,怎么能不知情?”

      她语气平静,带着与年纪不符的成熟。

      “我既答应了陛下,自然要办得妥帖。也免得旁人说我长公主之位坐得名不副实。”

      “可这些人……”玲兰迟疑了一下,“若是他们在宴上借机提亲——”

      萧令容指尖轻顿。

      “他们敢提,我就敢拒。”

      她抬眼望向庭院深处,语气清冷中却透着一丝倔强:“我又不是有名声非要护了。”

      玲兰一时语塞,不知怎么接话。

      她总觉得殿下这一回,是抱了些别的心思。

      春日宴将由明昭长公主主办的消息放出来不过一日,京中已是沸沸扬扬。

      按例春日宴由皇后主持,届时百官眷属、宗室亲贵皆可应邀,是后宫一年中最重要的宫宴之一,表面上是赏春踏青,实则是风头正盛的世家子女交锋明争暗斗的场合。而如今皇后以“身子不适”为由将职责交出,长公主萧令容接掌此事,众人不由纷纷猜测:是皇后势衰,还是陛下另有安排?

      “长公主方才及笄两年,便要操持如此盛宴,陛下倒是信任她。”

      “哼,哪里是信任?分明是考校。陛下这几年越发多疑,怕不是想借机看一看明昭到底有几分本事。”

      “可惜了,那位谢大人……听说他前阵子几乎命在旦夕,如今刚好转些,便又被召回宫中。怕是这春日宴他也不得出席了。”

      “谢家啊……也就是攀上了公主殿下,才有今日东山再起的光景。”

      “你可莫胡言——谢临是什么人?那可是当年谋士之首,智多近妖、亲承圣旨,能在那样的局势下周旋,这份本事,朝中能有几个?”

      “呵……可惜了,如今也不过是病骨支离的废人一个。”

      议论声藏在京中酒楼茶肆的帘后,藏在簇拥花灯的小巷,也藏在每一场贵女之间互相试探的寒暄中。

      而萧令容的名字,在这样喧嚣的浪潮里,被一次次提起,又一次次绕开真正的核心。

      她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知道答案。

      萧令容的名字,最早让世人记住,是在她六岁那年。

      当时太后尚在,萧庭还未登基,她不过是圣宠炙手可热的宸妃所出,人人都道她天生贵胄,命好。

      可没人想到,那年冬狩,她竟会大着胆子偷偷骑了马追鹿于冰湖之上,一路追出十余里,直至马蹄陷雪,身侧无一宫人护随。

      那一年的雪夜,萧庭策马追到时,她正把破了腿的小鹿抱在怀里,眉眼倔强地望他:“我抓到它了,不许猎人杀它。”

      萧庭气得咬牙,却最终还是下令放了那只鹿。

      后来,这事成了宫中谈资,但也让人看到了这个“宸妃之女”的不寻常。

      不是宫里那种唯命是从、循规蹈矩的公主。

      再长大一些,她更是将这份“桀骜”演绎到极致。

      她十岁那年初雪,于内庭比剑胜了骁骑将军之女,还在对方气急败坏时轻描淡写丢下一句:“你可以再练三年,但比不过我,是事实。”

      她不藏锋芒,也不喜圆滑。她年少张扬,直来直去,连最不喜她母妃的太后都曾在宫宴后叹道:“此女聪慧,然性太骄。”

      可也就是这份“骄”,在后来的风雨里,成了她唯一的铠甲。

      谢家沈家被诬,流放那日,殿前跪了整整一夜的她,没哭一句,只是死死拽住了萧庭的袍角。

      “皇兄,我只问你一句——沈家可是真的叛国?”

      她一身白衣跪在风雪里,瘦得几乎快被风吹走,眼里却一滴泪都没有。

      萧庭避开了她的目光,也没告诉她母妃已经自戕于宫中的消息。

      她没再说话,转身时嘴唇已经冻得泛白,但背挺得笔直。

      那之后的日子,她不再出席宫宴,不再参与朝中女眷聚会,连她最爱的梅园都许久未踏足一步。

      她仿佛成了一把藏起锋刃的刀,静静地躺在鞘里,帮着萧庭拉拢人脉,又在皇后步步紧逼的时候和他一起来到西北,忍着风沙稳定后方。

      如今,她又走到台前,众人眼中,她是“重获荣宠”的长公主,是有陛下偏爱、有盛名在身的女子。

      可她自己知道,那些风雨,从未远离。

      她和皇兄是拼了命一步步走回京城的——沈家谢家翻案、萧庭登基,每一桩背后都有她曾赌上的执念。

      “所以,现在这些人又要来打量我,挑剔我,试探我。”

      萧令容坐在厅中,望着面前一本本来客的名册,语气平静:“好啊,我正想看看,谁还没学会规矩。”

      她伸手拿起朱笔,一一点下名号。

      “顾家的三郎,如今不是还在太学读书?不必来。魏家的小姐,听说月前为前太子说过两句话,也不用。”

      “还有这个……韩家嫡子?谢家被流放时,他家可没少落井下石。”

      玲兰听着,心里都替那些人发毛。

      “殿下,您……是不是该稍微放松些?”

      “我很放松。”她眼角一挑,笑意却没到眼底,“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能光明正大地挑人。”

      她轻声叹道:“我不会再让旁人左右我了,玲兰。一次都不行。”

      而京中,各家贵女听闻公主将亲自点人,也早早在背后摩拳擦掌。

      “听说长公主最喜素色,姐妹你那套桃红衫裙可得换了。”

      “听说她不喜张扬,也不喜欢诗词太浮夸——最讲规矩。”

      “我听母亲说,陛下这回可能想在春日宴上试探公主驸马人选呢——”

      “真的假的?”

      “真假我哪知道,但你去不去?”

      “去,当然得去——这可是长公主第一场宴。”

      众人都在为那一场春日宴筹谋,而在公主府深处,萧令容终于收起了最后一份名单。

      她掀开窗帘,远远望见长春花开得正盛。

      她想起她和皇兄和谢临刚回京那年,也是在春天。

      他扶着窗框,靠在马车边上看她,一句话没说,只是目光极轻极静。

      那一刻,她好像就知道,她这一生,绕不开他了。

      但如今——她不确定还能不能继续靠近。

      #

      萧庭很少提起少年时的事。

      少年丧母,在皇后敌视、权臣环伺的局势中登上皇位,哪怕有明昭在前顶着压力,分散皇后一脉的注意力,获取宗室庇佑,但他和谢临的暗地谋划依然步步惊心。

      唯有他自己知道,那段日子,是如何熬过来的。

      那些寒冬夜里他不曾合眼,看着书房一卷卷政牍堆到案角,看着朝臣的眼光一天比一天更逼仄。他还没完全长开骨骼,面容却早早写上了沉稳。

      除了萧令容,只有一个人,敢在他难得喘息时拍他肩膀,说:“这一摊烂事,你收得太慢,我来。”

      那是谢临。

      谢临不是将门之后,也没有什么赫赫家声。他生在翰林世家,却不拘于诗礼传家。谢家沈家蒙冤被贬岭南后,改名换姓的来到西北做了他的谋士,几年后又跟随他被召回京中。

      那时候的萧庭刚被封为太子,而谢临才十九。

      他知道谢临的本事——

      谢临读书不拘于章法,却过目不忘,推演精细。他能在纸上写出四十六种朝局变化,也能在殿前以三言两语逼得三品小官口不能言。

      更难得的是,他不但能看清局势,还能甘愿藏锋。

      太子初立府时,四方势力交错,各家都想送自己的人进去。谢临或许不是最稳妥的选择,但他是最干净的。

      “我不站谁的队。”他当时这样说,带着些轻飘飘的骄矜,“我只站赢的那一边。”

      萧庭听了,没生气,反而笑了:“那你要想清楚,我是不是能赢的那一边。”

      谢临挑眉:“若不是,我就会劝你早早放弃。”

      自那日起,他们就不是单纯的君臣,也是最合拍的朋友。

      而萧庭登基后,谢临成了他最倚重的谋士。

      他不挂实职,只列中书门下省外员,却每日在宫中辅政,几乎与天子朝夕相对。

      谢临替萧庭定过五起边关之策,三度调整户部税制,两度改换监察制度,更在朝堂动荡时一纸密折揭发齐王谋反,替萧庭稳住了根基。

      他从不显山露水,却几乎参与了所有关键政务。

      “你就没想过,若换一个天子,你说不定能爬得更高?”萧庭问他。

      谢临靠在榻上,轻笑:“你什么意思?让我另投明主?”

      “不是。”萧庭抬眸,眼中透出些微复杂,“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是为了谁。”

      谢临沉默了一会儿,望着窗外春日新绿,道:“你不是最清楚的么?”

      “我啊,是替我自己赌一次。我赌的,是你能做一个真正的好皇帝,能为谢家沈家翻案,能护好令容。”

      两人性情不同,却从不争执。

      萧庭理性克制,擅长权衡。谢临聪明凌厉,动辄偏锋。

      他们像棋盘上的黑白子,永远站在对弈的两端,却又配合无间。

      朝中有过一段时日,流传着“帝不早朝,谋士当政”的传闻。

      而谢临对此一笑置之。

      他从不主动邀功,也从不在朝堂上争位子。别人巴不得进位三品,他却常年处于虚职,连俸禄都只领一半。

      “谢大人不求名不求利,他图什么?”有人疑惑。

      “他图自己。”

      也有人这样说。

      ——“他心里只信他自己,不信这朝廷,不信陛下,不信百官。”

      但萧庭知道不是。

      谢临不信众人,却始终信他,更信萧令容。

      谢临是他最稳的一道影子。他不止一次说过:“没有谢临,便没有今日之朝局。”

      可这样的人,偏偏在一场旧案翻案中,被逼至死地。

      那年,是萧庭最难的一年。

      谢临当时已然身患重疾,却仍然为他出谋划策,伏案到深夜。

      就算是萧令容来劝,也没阻得了他。

      “陛下,皇后那边不会甘心,西北那封粮案必须有人顶上。”

      “可你身体……”

      谢临一挥袖:“谢临命薄,不怕再短几日。”

      “你知不知道,若你倒了,我……”萧庭声音有些哑。

      “你就输了。”谢临看他,语气轻得像句玩笑。

      萧庭没说话。

      可后来,谢家得以洗冤,西北军权成功归心。谢临也可以不再用隐姓埋名,但他再不是那个意气风发、步履轻捷的谋士。

      他虚弱、沉默,常年靠药吊命,不出三句便喘得剧烈,甚至连批改都需他人代笔。

      朝臣有人暗地说他是废人,是靠萧令容的情分才能回宫养老。

      但萧庭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偶尔会在深夜前往谢临寝殿,披了外袍,与他一起对着棋盘坐。

      谢临手指不太灵便,每下一子都要极慢。他也不急,只陪着。

      有时下完一局,谢临会看着他笑:“你没我不行吧。”

      萧庭也笑:“我这朝堂,没你是能走。但不稳。”

      谢临点点头,仿佛听见了什么答案:“那我就再活两年。”

      他们是君臣,是朋友,是彼此最倚重的那一个。

      而如今,除了他们自己,大概谁都不会想到——

      若不是谢临,便没有现在这个萧庭;而若不是萧庭护到底,谢临也活不到今日。

      他们之间的情谊,不是旁人能窥破的,但就算再深的情谊,他也不会让妹妹吊死在谢临身上。

      只是最近,萧庭越发频繁地在御书房望神。

      谢临的病,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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