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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兰佩杜萨 ...

  •   双胞胎一周后才见到那位米歇尔叔叔。但这一周她们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做,她们住进了叔叔的庄园,各自拥有了一个房间。

      她们的起居室是共通的,一间镶着橡木板的八角形大房间,天鹅绒随处可见,壁炉占据了正对门那面墙的绝大部分,它的左右两侧各有一道小巧迷人的旋转石梯,通向上面的两间卧房。吉儿的卧室里装满了画架和颜料,芬夏的房间四壁摆着一些樱桃木书架,上面全是书。这可真奇怪,就好像她们那位叔叔对两个女孩的喜好了如指掌似的。

      两个卧室都铺着相同的波斯地毯,每走一步都感到分外柔软;两张一模一样的桃花心木四柱床,床边的帷幔分别是白色野玫瑰和火红的天竺葵。窗台都深深地嵌在墙壁里,窗外是一片玫瑰园,炎炎夏日,千朵万朵玫瑰竞相开放,芳香扑鼻。当女孩们往远处眺望时,能看到一座高高的灰色的教堂钟楼从层叠错落的石头小城里探出头来,一片蓝莹莹的海湾舒展在群山脚下,栗树、橄榄树和松树长成了茂密森林,墨绿的浪涛一路翻涌至雪白的火山顶。

      老管家带着她们恶补兰佩杜萨家族史,看到挂在墙上的一排排先祖画像,两个女孩惊得合不拢嘴。原来她们的家族在西西里岛根基深厚,最鼎盛时期家主同时受封帕尔马公爵与兰佩杜萨亲王。可惜所有旧贵族的宿命如出一辙,等到新阶级崛起,兰佩杜萨家族便日趋式微。上世纪60年代,意大利复兴运动进入高潮,西西里的政权从古老的波旁贵族手里转到意大利王国和自由资产阶级手中,当时家族的掌权者固守传统、拒斥革新,权势逐渐旁落。等到本世纪共和国成立废除贵族制后,她们的祖父成为最后一代兰佩杜萨亲王。当父亲马西莫十岁、叔叔米歇尔七岁时,兄弟俩已沦为孤儿,不得不变卖家宅,从巴勒莫迁居陶尔米纳。

      “老兰佩杜萨亲王生前欠了一屁股债。祖上的地产、古董卖了个精光,临终前一个月遣散了所有仆人,可怜的马西莫少爷只能自己照顾弟弟。”老管家摇头叹息,双胞胎并排坐在一起,托着腮,看面前摊开的一本相册,“等老亲王咽了气,两个孩子孤苦无依,兰佩杜萨家的亲戚们接到电话,没一个肯来参加赌棍的葬礼。老亲王啊,算是把脸丢尽了。唯一肯帮衬兄弟俩的,是他们母亲那边的亲戚,早逝的夫人有个表弟,在陶尔米纳开葡萄酒庄。于是哥俩变卖了巴勒莫的一切,来到陶尔米纳投奔表舅。从那以后,两兄弟发誓重振家族。他们很有头脑又有决断,靠着那点资金和表舅的人脉,从扩建酒庄做起,一点一点让兰佩杜萨的姓氏重新叩响了西西里上流社会的大门。”

      “爸爸还会做生意呀,”吉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以为爸爸就喜欢画画和写小说。”

      “那爸爸后来为什么离开西西里?”芬夏问。

      “我不清楚。”老管家说,“马西莫先生年轻时讨人喜欢极了,长辈们疼他,夫人们夸他。”他往后翻了几页,给双胞胎看马西莫十七八岁时的照片,他漂亮得好像古代油画里那些美丽风流的吟游诗人,只要一个淡淡的眼神,就能让无数闺秀为他打开夜晚的窗,“他像老亲王一样活泼爱笑、嘴甜会哄人,却比老亲王正派得多,没有人不喜欢他。谁也没想到,十六年前他竟和弟弟大吵一架,第二天早上就带着新婚妻子匆匆离开,再没回来过。”

      “大吵一架?”

      “新婚妻子?”

      两个女孩同时惊呼。

      “是啊,那时马西莫先生和黛西夫人已经结婚半年。他们在西西里岛相识,去英国完婚,又一同回到陶尔米纳。”

      “他们感情很好吗?”芬夏问,“我是说,爸爸和米歇尔叔叔。”

      “我从没见过有哪一对兄弟比他们更亲密无间。哥哥是那样爽朗大方,举止潇洒,弟弟又这么温和沉静,聪明过人。我一直都盼望他们能解开疙瘩,重归于好。”

      双胞胎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沉默。妈妈曾说过,她在意大利旅行时和爸爸相识,他们开始约会,相爱,约定终生,回到伦敦结婚,生下她们。如今她们才知道,原来父母婚后还曾在西西里岛居住过半年。

      一周后,米歇尔回到庄园,姐妹俩终于被领到书房,见到了老管家口中温和沉静的叔叔。

      从书房的天花板上垂下一座镀金的威尼斯大吊灯,一个人影坐在褐色书桌后,背后是一副褪色的半明半暗的家族树挂毯。“你们就是马西莫的孩子。”他用手指拨弄着拇指上的一枚绿宝石戒指。

      曾经活在遥远的过往,她们偶然听到的某句话中的人,现在真实地出现在她们面前。芬夏认真打量着他,别人绝对想不到米歇尔已经快四十岁了,事实上,她简直要怀疑他跟时间签下了什么邪门约定,和十六年前的照片相比,简直看不出他哪里有变老。他的身材更加健壮,头发更加长、更加黑,黑得像只鼹鼠似的,面容更加消瘦。他的皮肤虽然很白,却不知为什么让人觉得他的脸是黑的,简直像一个黑皮肤的吉普赛人——也许是那双眼睛太黑了吧,再不然就是他那头乌油油的长发给人的印象太深了。

      他的目光落向她们,又像穿透了她们。他穿了一件丝绸材质的黑色便袍,衣领翻折的地方则是深暗的枣红色。胸前口袋上绣了一排花体字,那是他名字的前缀,还有个以金线绣成的女神的头,散布在头颅四周的,不知是万丈光芒,还是飞散的发丝。芬夏的眼光碰到他的眼光时,他傲慢又挑剔,没有一丝笑意,在衣着和气质上他像个绅士,可脾气却和“温和沉静”一点搭不上边。

      “你们的母亲自诩是高贵的英伦淑女,没教过你们见到长辈要问好吗?”他慢条斯理地说。

      姐妹俩感觉莫名其妙,吉儿暗暗气恼,芬夏有些困惑,“米歇尔叔叔。”双胞胎对视一眼,齐声道。

      “这就是她培养出的‘淑女’,畏畏缩缩,脑袋空空。”他轻蔑道,把手交叉叠在一起,“这些天朱塞佩已经把这里的规矩和家族的历史都告诉你们了。你们顶着兰佩杜萨的姓氏,就绝不能给兰佩杜萨丢脸。至于那些英国佬的做派,阴险、虚伪、粗鲁,最好都给我忘得一干二净。你们都学过些什么?”

      “学校里教的那些,历史、文学、数学之类的。”吉儿瞪着他,下颌绷紧起来,她对这位叔叔的态度感到气恼,“我们学得很好,谢谢!”

      “学校?”他挑起了眉,“三流的教育只会培养蠢材,我真是高看了你们母亲。”

      “我不明白,”芬夏说,“但您和妈妈有什么过节吗?”

      他嘴角边的肌肉有些抽搐。有那么一瞬间,芬夏以为他对此感到好笑,但他确实笑了,是一种讥嘲、怪异的笑。“不,阿洛黛拉,我和你们的母亲没有过节。记住了,小麻雀们,要不是我愿意收养你们,凭你们父母留下的那点可怜遗产,你们就得住到贫民窟里去,一辈子和下等人打交道。永远要对我心存感激,永远!”

      “凭什么?我们又没求你收养!”吉儿反驳道。芬夏拉了拉姐姐的衣袖,她不想和这个叔叔闹得太僵。

      “你们可以出去了。”他不耐烦地敲了敲桌面,“明天早上,早餐厅里,希望再次见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已经学会了礼貌。”

      吉儿咬了咬牙,“我们什么时候能去上学?”她硬邦邦地问。

      “我的话很难懂吗?听清楚了——你们不用去学校了。即使你们可能急着和那群蠢货混在一起自甘堕落,但你们毕竟还姓兰佩杜萨,我有义务挽救你们这两颗糊涂的小脑瓜。从今往后,就在庄园里上课。”

      吉儿深吸一口气,芬夏连忙扣住她的手。他居然这么厌恶妈妈。年轻的新婚夫妻,新郎相依为命的弟弟,当年这三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想起婚礼照片上那个格格不入的年轻人。她想解开这个秘密,可这会儿不是一个好时机。她内心深处某种更加清醒、更加愤怒的意识告诉她:你会搞清楚这一切的。

      “好的,叔叔。”芬夏攥着姐姐的手掌,浮起一抹笑,“感谢您收留我们,还费心按我们的喜好布置房间。我们万分感激。”

      米歇尔眯起眼睛,慢慢地,他弯起一个同样幅度的假笑:“你们和黛西长得真像。从你们出生起,我就有个疑问,为什么在你们身上找不到一丁点西西里人的气质呢?两个金发碧眼的英格兰人的小崽子。”他收起笑,冷冷地盯着她们,“不要让我再把话说第二遍,收一收你们这套英国佬的虚情假意。”

      “你谢他干嘛?”姐妹俩出来后,吉儿气愤地嚷道,跺着脚,“我简直要气炸了,这个人真是个混球!管家还把他说得那么好,我差点都要相信了!结果呢?我从没见过比他还要可恶,还要尖酸刻薄的人!我们非得困在这鬼地方吗?上帝啊,一想到以后得和他住在一起,我就要发疯了!”

      芬夏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书房门,低声说:“冷静点,吉儿。我承认他的态度很恶劣,但他毕竟是我们的叔叔。现在他是监护人,硬碰硬对我们没好处。对他这种人来说,或许激怒我们,看我们气急败坏,他倒更加开心呢。而且……朱塞佩在那件事情上没说谎。”

      “什么事?”

      “米歇尔关心我们。”

      “你疯了吗?!”

      “如果他只是碍于血缘的义务,何必去调查我们喜欢什么?这总不会是一时兴起吧?”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没准他就是闲得无聊。”

      “不,不会。”芬夏若有所思,“他刚才几乎没提爸爸,可是急匆匆飞去美国,一待一个月的人也是他。他们从小就相依为命,感情就像我们一样好。吉儿,你以后难道会对我不闻不问,对我的孩子漠不关心吗?”

      吉儿目瞪口呆地看着妹妹,片刻后,抓住她的肩膀左右摇晃:“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怎么还帮他说话?你就一点儿不生气?”

      第二天,她们没在早餐厅见到米歇尔。下午,庄园的西侧开始咚咚梆梆,敲敲打打,她们才知道那里要新建一座墓园。老管家告诉她们,兰佩杜萨的先祖们都好好地安息在巴勒莫的大教堂里,那么新墓地里要安葬谁就不言而喻了。

      芬夏觉得很愧疚。这一个多月,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没想过爸爸妈妈也需要一个安葬之地。也许,这个念头短暂地浮起过,可很快就被“他们在沙漠里”“没有找到遗骸”这些话压得沉了下去。

      他们确实在沙漠里。她在心底喃喃自语。可活在这个世上的亲人总是需要一个地方,一个安静的,让哀伤静静流淌的悼念之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兰佩杜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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