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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陶尔米纳 ...

  •   米歇尔叔叔不喜欢芬夏老是和西蒙尼打电话,也不喜欢吉儿走起路来连跑带跳。他从不怒声斥责双胞胎,但他说的那些话更加让人难以忍受。“两位大小姐打算把这儿改造成电话亭和疯人院?朱塞佩,明天记得雇两个驯兽师,一个管管喋喋不休的毛病,一个治治上蹿下跳的多动症,免得外人以为兰佩杜萨家在养没教养的鹦鹉和野驴。”

      芬夏开始给西蒙尼写信。她在信里写道:

      亲爱的西蒙尼,展信如晤,
      这里的气候和皮亚琴察很不同,春天和冬天是生长的季节,夏天却是枯死的季节。陶尔米纳在西西里岛东岸,是一座沿山而建的小城,整个七月和八月的晚上都很干热。华灯初上时,吉儿和我沿着翁贝托一世大街漫步,穿过四月九日广场,爬上数百级台阶。这些台阶沿着山坡排成优美的弧线,好在坡度很缓。我们的目的地是悬崖上的古希腊剧场,那儿有一场接着一场的露天音乐会。
      白天我们不用去学校,而是待在庄园里。米歇尔叔叔给我们列了一长串课程表,我们有很多私人教师,忙得团团转。吉儿说他是个阴沉的家伙,专门剥夺我们的快乐,就像王尔德笔下那个讨人厌的巨人。最叫人头疼的是数学和物理,但有些课很有意思,比如天文学和植物学,我们的历史课老师很会讲故事,这可比在学校里上课有趣多了。我们还要上很多种语言课,法语、西班牙语、英语、希腊语,还有拉丁语,全都得学;以前妈妈教过我们弹钢琴,不过现在我们在系统性地重新学习,除了钢琴以外,我们还各自学了一种乐器,我挑了长笛,吉儿挑了小提琴。吉儿还是不喜欢通识课,她宁愿把时间都花在画画上,但现在她有了自己的绘画老师,最近她对日本版画很感兴趣。我们有固定的户外时间,这点吉儿还挺满意的。每周我们都需要去游泳——直接在海里游,太疯狂了!所以,是的,我也学会了冲浪。我们还会骑马——他们直接在山顶上围了一个超级大的马场。我们也会玩各种球类运动,大部分时候是网球和高尔夫。我们的马术教练说,等我们的骑马技术过关了,就教我们打马球。总之,我得承认,学习新东西让我很开心,我喜欢所有的老师,包括数学和物理,我喜欢课堂上的氛围,我喜欢和吉儿一起上课——只有我们两个人,虽然偶尔我们也会分开上课。
      不过,生活也不是样样完美。米歇尔叔叔,不得不说,他关心我们,但他的控制欲简直有些离谱。我们的日程被排得密不透风,像钟表齿轮严密咬合;这让吉儿憋足了火气。前天,他们又为了改信的事闹得不欢而散。米歇尔是个忠诚的天主教徒,他强迫我们和他一起去大教堂做弥撒,他在庄园里也有个小礼拜堂。而我们,我和你说过,因为妈妈的原因,我们全家都信仰英国圣公会。吉儿认为我们都是新教徒,米歇尔坚称意大利人必须信仰天主教。他对妈妈的偏见很深,这让吉儿越来越讨厌他。我很想缓和他们的关系,但吉儿钻起牛角尖来就没法让人劝,米歇尔叔叔又总是冷嘲热讽。我觉得自己就像根两头烧的蜡烛。说实话,米歇尔阴晴不定的脾气有时候让我也挺生气,但我没法表现出来。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依靠着他生活。
      哎,不说这些烦恼的事了,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斯蒂芬·金的《黑暗塔》系列第三部出版了,你有没有买来看?现在只有英文版的,我的英语老师鼓励我边看边学英语,为了追罗兰的冒险故事,那些复杂的时态和长句倒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真希望你们能来陶尔米纳玩。从上周起,植物学老师开始带我踏访野外。我们的庄园坐落在城外的高地上,俯瞰一片翡翠般的山谷。我们去山谷里散步,有些地方树林茂盛,有些地方长满绿草青苔,又有些地方已辟成农田。我们还撞见一群雪白的山羊在灌木间蹦跳,也许我每天清晨喝的羊奶就是从它们这儿来的。
      昨天,我们走了更远,路过了一些非常可爱的小农舍、小果园,它们全都静悄悄地藏在几处状似漏斗的山凹尽处,里面长满了橘子树、柠檬树和无花果树。(我的老师说这里全是我叔叔的农场,这座山和那座山,还有更远的山,全都属于兰佩杜萨!你能理解我当时的吃惊吗?)山脊上一路净是弯弯曲曲的岔路和小径,草给压得低低的,到处都是鼹鼠洞,看起来就像一幅时有分支的脊椎骨图样,要是没人带着我走,我准会迷路。
      最惊喜的是我们的目的地居然是一片湖边营地!我在那里学习辨认植物。营地附近的树生长得很密,树荫下,岩蔷薇与圣母百合有足够的生长空间。而河岸背后的阳光直射到地面,成就了大量青草和各种惹眼的野花。长得很高的雀麦像竹子一样在风中摇摆,星散着淡紫色的薰衣草、金黄色的蓟属花球、绛红色的羽扇豆,还有叶片银白的绵毛水苏,这些植物正随着风溢出纯净、清凉的芳香。湖边所有蕨类植物的叶子都伸展开,蹄盖蕨、狗脊蕨在河岸边铺开一片,旱蕨属则在阳光照射到的岩石上丛丛耸立。这些自然的精灵可以生长在任何地方,任何人只要给予一点机会,它们就会焕发出无与伦比的活力!我真好奇为什么在人类的花园里面找不到它们。我们带了画板,老师教我如何描绘这些植物,我还捡了一些花和叶子拿回去做成标本。我特意给你寄了一些,如果你喜欢,不妨把它们当作小小的书签。
      随信附上吉儿新画的陶尔米纳全景水彩,替我们向玛丽娜阿姨、詹卡洛叔叔,还有你哥哥问好。期待你的回信!
      你忠诚的芬夏。

      一周后,芬夏收到了西蒙尼的回信:“亲爱的芬夏,陶尔米纳听起来浪漫极了,我盼望着有天能和你们一起坐在古希腊剧场里听音乐会,纵马驰过山间草甸,一头扎进地中海的浪花里。关于吉儿和你们叔叔的冲突,我理解你的处境,信仰是件很私人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段末,他特意画了两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小人,“无论如何,看到你一直保持乐观的心态,我真的为你感到开心。爸爸妈妈在家经常提起你们,妈妈很担心你们是否能适应西西里岛的生活。”
      他把自己的生活编成故事来逗芬夏开心。青年队的教练先生在训练场上说了什么,对着草坪跺脚怒吼,队友们在更衣室里闹出了什么笑话,上周比赛那个踢进自家球门的乌龙球,谁又把谁绊倒了,谁偷穿了谁的新袜子,谁新交了女朋友……他都绘声绘色地讲给芬夏听。还有菲利普·因扎吉。他总会提到他。他知道她想知道他的消息吗?可他们本就是一对亲密的兄弟,只差三岁,手足无间。

      “菲利普上个月被选入一线队啦!”这行字被描了三道粗线,“我真的太为他感到骄傲了!上周在意大利杯赛上,皮亚琴察对摩德纳,他在下半场替补出场,当时我们全家人都在看台上喊他的名字,嗓子都快喊哑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他进入皮亚琴察一线队了呀。芬夏的指尖划过那个名字,恍惚想着,他真的开始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高了。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生活继续向前闲荡着,时间在人们之上流过,一开始她的生活有种喜悦和惊奇,每天仿佛都得到重生。逐渐地,鸟儿停下来,望着一朵云,一点青苔,一丛变白的草,或是在棕黄色成堆的叶子中间散布的鲜艳的菌沉思着。

      第二年夏天,因扎吉一家来到西西里岛度假。菲利普没有来,他被租借给了丙级联赛俱乐部阿尔比诺莱费,此时正随球队出征。这被认为是一次很好的锻炼机会,打磨璞玉的绝佳试炼场。

      出乎姐妹俩意料的是,米歇尔一改往日的刻薄,得体地招待了因扎吉一家,甚至允许双胞胎休半个月的假。那半个月,孩子们简直玩疯了。甜美的天空,柔和的云朵,远处的风帆,炎热、安静、阳光灿烂。
      清晨,吉儿和芬夏带着西蒙尼跃入海面,跳水、游泳、冲浪、潜水,被无数亮晶晶的蓝色钻石碎末所簇拥;午后,他们骑上骏马漫山遍野地穿梭;傍晚时分,三人爬上古希腊剧场顶端,看爱奥尼亚海被晚霞染成玫瑰凋谢的颜色,随后乘着缆车摇摇晃晃返回小镇。退潮时,湿润的浅滩成了天然步道,他们沿着海岸线漫步至贝拉岛。他们还和因扎吉夫妇出了趟远门,去探索埃特纳火山,火山灰覆盖的土壤孕育了西西里顶级的葡萄酒。

      第三年夏天,西蒙尼在电话里告诉芬夏,菲利普在上赛季表现不错,得以在新赛季被租借给乙级联赛俱乐部维罗纳。“维罗纳常年在意甲和意乙之间沉浮,在84-85赛季捧起过意甲冠军奖杯,现在的它在意乙中算是一支劲旅。菲利普很想回主队踢球,只是我们都清楚,只有在低级别联赛中证明自己,他才会被召回。只要他能一直进球。”

      那一年,芬夏开始关注意乙赛场。1993年9月,意乙第3轮,维罗纳对阵帕多瓦,比赛进行到下半场第71分钟,菲利普·因扎吉一脚劲射破门,助球队2-1锁定胜局。仅仅一个月后,在第6到8轮赛事中,维罗纳豪取两胜一平战绩,狂轰6球,而因扎吉一人就独中五元。

      “球迷朋友们,这位来自皮亚琴察的小将,去年还在意丙联赛中磨炼,职业生涯首球、首个帽子戏法,21场13球的成绩单,让我们看到了他潜力无限。今年7月转战意乙后,他火力全开,三轮狂揽5球,门前嗅觉无比出色。维罗纳无疑用了一笔小钱就租借来了一位未来的禁区之狐!”

      那一年,电视直播的画面里,芬夏看着心中的少年在绿茵场上崭露头角,黑发修剪得更短更利落,长时间露天训练让他的皮肤呈现出一副古铜色调,他的面容更加瘦削,更加俊美。他长成了一个青年人。一个黑发黑眼、野性十足的美男子。一个被球迷们狂热呼喊着“超级皮波”的明日之星。

      他仍然很瘦,但把年轻男子的力量之美展露无遗。腿部隆起的棱线,在摆腿射门时形成绷紧的弧面,在跑动时随肌腱牵拉起伏,蓄势待发。从肩部延伸至腰部的轮廓,在弯腰或鱼跃的瞬间,背肌在湿透的球衣下如折扇般展开,两条竖脊肌沿脊椎两侧凸成紧实的肌束。芬夏在生物课上学过人体构造,她知道为什么当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时,心脏会那样剧烈跳动,蓦地缩紧,带着又痛又痒的震颤,叫人难以忍受又叫人舍不得移开目光,只想跟着雀跃、欢腾,流下泪水。

      1993年的12月,圣诞节过后的第三天,因扎吉兄弟来到了陶尔米纳度假。

      芬夏记得,有一次,她们十一岁的时候,一个星期六,两家人结伴去皮亚琴察市立博物馆。管内珍藏着无数雕刻和绘画,最耀眼的是波提切利的作品《圣母玛利亚、耶稣和施洗约翰》,博物馆里还有军械和考古展区,男孩子们尤其喜欢那里。其中最出名的展品是 “皮亚琴察的肝脏”,这是一块伊特鲁里亚的铜制羊肝,上面刻有神的名字,曾被祭司用于占卜。芬夏盯着它看,纳闷为什么古代伊特鲁里亚人崇拜羊的肝脏,而不是选择把它吃掉。

      “这是一个神秘的种族。”菲利普·因扎吉走过来说,“人们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衰落了。”

      “他们为什么不用羊心来占卜?”芬夏问,“心脏不是更贴近生命的源头吗?”

      他想了想,“也许他们觉得心脏太吵了。”

      也许他们觉得心脏太吵了。她想摸一摸自己的心,却摸到了那只黄铜小鸟,扑棱着翅膀,在她的心脏里飞来飞去。她看着那个二十岁的青年,终于,用尽全力,对他大喊:“菲利普!”

      他站在海边低地,戴着墨镜,身边是行李和他的弟弟。他远远地冲她招手,“嘿,吉儿。”他笑着说。

      他叫她吉儿。她的脑子在一瞬间变空,变成一个巨大的上了麻药的伤口。她仍然向他走去,每走一步,回头的可能性就更小。她只是在想,有一天她会为此哭泣的。有一天她会开始哭的。但不是今天。

      所以,那仍是她记忆中最好的冬天。

      那天晚上,双胞胎带着因扎吉兄弟去半山腰上的餐厅。那是一家以柠檬风味意面为主打菜的传统餐厅,传统但富有当地风情。那里的客人年纪较长,鲜少见到游客。

      通常姐妹俩会坐在室内。但那天晚上,云开雾散,雨停下来,四个年轻人带着柠檬苏打水去了露台。西西里的冬日很暖和,有一种坐在万里长空之下的感觉,是南方夜晚淡淡的天光,还有从海湾吹来的风,带着盐分的新鲜气息。

      他们谈论最近热映的电影、榜单上的流行歌、某些球星的八卦,芬夏和吉儿聊她们在陶尔米纳的生活。菲利普说自己被父亲逼着去考会计文凭,那段备考日子简直像在地狱里打转,好在总算是过了。他大喝了一口柠檬水,笑嘻嘻道现在光是想到要再钻回书堆,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就算以后踢球没踢出名堂,我也死都不做会计。足球,我是要踢一辈子的。”
      西蒙尼难得有些沮丧,坦言自己升入皮亚琴察一线队后,始终被教练冷落。整个赛季,他仅仅进入过一次球队大名单,连替补席都没能坐上。吉儿拍着他肩膀叫他振作起来,芬夏耐心劝解他。他的哥哥褪去了球场上的锋芒,只剩温柔与可靠,向弟弟倾诉自己初入一线队时,也曾遭遇同样的困境。他建议弟弟也去低等级联赛打磨几年,称赞弟弟的技术,告诉他只要稳步成长,就能获得更多首发机会。

      离开餐厅后,年轻人们开始步行。他们走完悬崖步道的整条蜿蜒弧线,往下俯瞰,爱奥尼亚海的蓝紫色水面泛起细碎银光,点点远帆在发光的雾气中半隐半现。他们路过一个高唱着歌剧的街头艺人,他站在一座狄俄尼索斯雕像和一个流水飞溅的大理石饮水泉之间,草帽歪扣在卷发上,像一个喝醉酒的唐璜。一曲终了,他们热烈鼓掌,“唐璜”夸张地摘下帽子躬身行礼。吉儿起哄让芬夏也唱一段,芬夏就用法语唱起歌来:

      "Le chevalier est amoureux et vaillant,
      A remporté gloire et étreintes,
      Aujourd'hui il redescend en guerre,
      Nul but sinon amour et fierté."

      (“骑士多情又善战,
      赢下荣耀和拥抱,
      如今他再度出山,
      只为欢爱和骄傲。”)

      唱了一小节《唐璜》后,她转而唱起了意大利小歌谣,大家有些惊讶,菲利普率先跟着哼起旋律,西蒙尼吹起口哨应和,吉儿放声加入,连“唐璜”都手舞足蹈着,尽管声音不怎么和谐,但人人浑然忘我。

      他们走至山路与大海分道扬镳的地方,歌声在身后的小巷里回荡,几盏嵌在中世纪石屋墙上的街灯流连不散,一只猫在长满杂草的墙头巡走,像掠过了一条虚幻又荒凉的精灵巷弄,过季的玫瑰香味粉碎成影。他们继续走,穿过四月九日广场,途经大教堂、纳克索斯巷、橄榄林小径和柑橘花坡道,一路穿过古城,不停往南走,直到进入兰佩杜萨庄园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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