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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春不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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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好门扉,白洛埋于帽檐的阴影中,沿着楼梯逐级而下。
昏色的声控灯在脚步声消匿后暗灭。
南风巷的管道排水滞涩,污水自低洼处翻涌,褐色浊流混杂碎纸与塑料垃圾,在巷壁间泛滥漫溢。
白皑皑的雪地留下一串串印花脚印。
不足百步之遥,南风巷的公交站牌已伫立眼前。
身后LED荧屏一方流动的冷光,候车人影被光影削薄,轮廓近乎透明。
杭港的公交车是复古色。
刷卡的声音回响,白洛将耳骨抵住降噪耳机,闷在车厢的暗潮中。
夜间九点的老城,宛如泼了五颜六色的墨。
霓虹从ABC大厦的玻璃墙倾泻,灯牌流转着赤橙黄绿的幻彩,街角卤素灯在油烟中晕染暖光,行道树缀满星型灯饰。
视线所及,一片波动的彩调光线。
日复一日驶向大学城的公交车,车窗成了天然的取景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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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自己总是独坐尾排的孤影,沉浸于喜欢的歌声中。
唯一的好朋友是寄宿生。
南淮一中的管理制度虽严格,却不强制要求学生住校。
她的好朋友是从外省转学而来的少数民族学生,家境并不殷实,所以选择住校节省开销。
毕业后,朋友遵循家庭的安排,嫁入了遥远的山区。
两人断断续续一直有联系,只要知道彼此生活得幸福便已足够。
可她说谎了。
她过得一点也不幸福。
自始至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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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城到了,请从后门下车,祝您愉快。”
腔正方圆的机器女音徐徐流淌于半静半燥的车厢内。
白洛吸了吸红润的鼻子下车。
扑面而来湿漉漉的冷空气,瑟缩着肩膀在夜色中踽踽独行。
午夜的街巷是永无止境的狂欢,欲望与浮华染着霓虹色。
风自不知名的方向游荡而来,带着闷湿的冷意。广告海报在铁架上噼啪抖动。
白洛望着头顶霓虹灯影闪烁的酒吧。
——36°BL。
好小众的酒吧名称。
大学城巷内虽酒吧与KTV林立,但领地边界迥异。
比如眼前酒吧外观极具视觉冲击力,入口配置金属安检门或炫彩灯帘,外墙涂鸦或电子屏幕滚动播放音乐节宣传画面。
而周边同业多采取极简风格,部分建筑外墙斑驳,夜间缺乏照明设计,辨识度有限。
更有店家隐去传统招牌,仅以抽象符号暗示业态,入口伪装为电话亭、储物柜或暗门。
36°BL的准入制度堪称严苛:
预约、会员资格或熟人介绍三者缺一不可。
进场倒不卡颜值,但需达到最低消费门槛。
入口值守人员身着定制制服,袖口绣着暗纹logo。身后的金属安检门采用特殊设计,门框内嵌无数棱镜镜片,通行时折射出细密光影。
白洛呼出一口浊气,上前配合检查。
值守人员抬眼审视,语气严谨。
“请出示预约凭证。”
白洛取出手机调出预约界面,幸而午后已得预约。
“36°BL已为您预留权限,请通行。”
对方垂眸核验,须臾间,唇角绽开礼节性的微笑。
推开门时,鼓点如骤雨般侵袭耳畔,猩红光束在天花板上游走。
吧台处,调酒师手持银色雪克杯熟练摇晃,壁影折射成一片碎金。
一位女孩倚着高脚凳涂抹口红,睫毛膏在眼下晕开一团墨色。
卡座区域,几名靓男俊女举着手机直播,闪光灯交替闪烁,映亮他们因酒精而充血的脸颊。
舞池中央,男男女女贴得比影子更紧,汗水与香水混合气味在空气中蒸腾发酵。
招聘启事中明确提及,应聘地点位于西南角落地窗畔的B卡座。
白洛跌跌撞撞挤过熙嚷的舞池,忽觉脑袋昏昏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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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前,她停服了最后一颗氟西汀,为节省开支,始终未复珍。
缠了她将快三年的抑郁症好没好,她无从知晓。
有时,她会情绪失控,大发雷霆。
有时,她在深夜失眠,独自坐在窗前,默默垂泪。
长期营养不良致使双手间歇性颤抖,打碎的玻璃杯在记忆中积了厚厚一层。
最为崩溃的一个雨夜,她立于三十三层天台,雨水顺着发梢浸透衣领,冷得彻骨。
支撑她至今活在世间的动力,或许是对母亲残存的爱意,又或许是对未来朦胧的希望。
总之,必须努力赚钱,维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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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外,无休止的暴雪再次降临杭港。
白洛虽穿着羽绒服牛仔裤,却难掩眉目间惊鸿一瞥的清绝。
纯净无瑕,又藏着蚀骨入髓的绮丽。
酒吧内浮动着无数窥探的视线,目光缠缚她的背影,悬于半空等待她回眸,定格。
她却浑然未觉,只孑然独行,疏离而自洽。
自舞池沸腾的人潮中抽身而出,视线刺透隐隐绰绰的雪夜,定格于酒吧明明灭灭的落地窗。
睫毛扑簌簌颤抖。
霓虹光闪得人恍惚。
恍惚得让她认错了人。
半圆形的沙发中央,黑色鸭舌帽,蓝白相间的校服,没骨头似的倚着玻璃窗的雪痕。
是……薄阽(diàn)?
可他的发色分明是银灰,而沙发中央有一搭没一搭把玩弄着骰子的人是黑发。
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两副眉眼。
更不必说耳骨处空荡荡的,连标志性的骷髅耳钉都踪迹皆无。
再者,她清楚记得他出门前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
不是他,绝对不是他。
该不会是南淮一中……
窗外的雪夜裹着一层薄雾生长。
白洛的思绪似雾非雾,用力摇了摇头。
落地窗前的光影交错处,模糊的人影一团晃动的霓虹色。
她是来应聘的。
应聘服务员的队列中,七八个身影各自绽放着艳丽。
妆容精致,短裙与高跟鞋在冷空气中摇曳,裸露的肌肤既娇艳又带着挑衅。
她们彼此打量,眼神中带着竞争和警惕。
白洛静静隐在角落阴影,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沙发中央的少年仍维持着半融化的姿势,任喧哗在体外嗡嗡作响,自己只是偶尔眨动的,橱窗内假人的眼睛。
身畔的男生身着深色系连帽冲锋衣,领口随意耷拉。
臂弯间偎着一位妆容精致的女生。
眉眼轮廓似曾相识,却一时无从忆起。
其余面孔大多陌生,各异表情在光影中晃动。
身穿冲锋衣的男生抬腕觑了一眼时间,目光锐利地掠过周遭。
“没想到来应聘的人还挺多,我们酒吧需要的是能够活跃气氛、细心服务的员工。”
臂弯间的女生纤指捻着烟支,火星在唇间明灭,吐出的青烟袅袅攀上天顶。
“不用紧张,你们自我介绍一下,并说说为什么认为自己适合这份工作。”
女生们陆续认真发言:
有人提及社交能力出众,有人强调工作态度严谨。
轮到白洛时,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刚巧抵达,自然而然在沙发空位落座。
白洛认出他们:
男生是公益社部长,女生是英语社部长。
两人皆是大三生,端的金尊玉贵 。
却因家世背景轻松当个部长玩玩,权势不过是掌中把玩的闲棋。
白洛匿于角落的阴影中,光影一浪一浪掠过她清秀的双眸,倒映着落地窗起雾的雪夜。
“我叫白洛,应聘的理由是缺钱。”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席卷四周,却有半句清凌的尾音穿透声浪,悬停于空气中。
霎时,沙发上的目光皆如箭矢齐发。
一群人基本皆是杭大的学生,她的存在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长最纯一张脸,玩得花样百出。
极致的反差,令人过目成刻。
沙发中央的人迎着光,细长的眼睛眯作一条线,眼底的碎光牢牢将她笼于瞳间。
啧。
兼职兼到他的酒吧了。
巧邪了。
“哟,这不是我们杭大赫赫有名的‘雪中白鹤’么?”
“怎么从那窗明几净的食堂,转到这灯红酒绿的场子里来了?
难不成,清汤寡水的日子过腻了,倒要寻些人间烟火来腌渍腌渍?”
开口者是英语社部长尹霜惠。
今夜她妆容浓艳得可以刮下一层粉,眼线挑得锋利,一副要将人刺穿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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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霜惠曾在食堂一隅,窥见白洛着一袭白色工装,亭亭立于后厨玻璃窗前。
帽檐压着冰蓝长发,口罩遮去大半容颜,只余一双澄澈而干净的眼眸。
手中端着盘子,听着买饭同学指哪道菜,她打哪道菜。
后来她清凌凌的侧影遭好事者暗摄,抛入论坛掀起惊涛。
很多看不惯的女生和慕名而来的男生,纷纷借打饭的名义,故意刁难她。
他们或是肆意点许多菜品,随后又以各种借口推托不要。
或是特意在她忙碌不堪时,反复催促催促不止。
甚至有人在她耳边恶意絮絮叨叨,将讥讽伪装关切,假惺惺询问一些诸如“家境贫寒是否因父辈不济”的尖酸刻薄腌臜话。
更有人恶劣地将饭卡掷于地,逼迫她俯身拾取,供人笑谈。
白洛却始终眉眼沉静,任凭外界喧嚣汹涌,自有岿然不动的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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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霓虹灯影摇曳,爵士乐在暗红天鹅绒帷幕间流淌。
白洛凝视着浓妆的尹霜惠,舒缓了一下呼吸,好声好气回话。
“尹部长,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指点江山吧?”
只听尹霜惠冷冷嗤笑一声,红唇轻扬,勾勒出讥讽的弧度。
“谁不知你白大校花玩得花样百出,私生活混乱不堪?
我们今天要是同意你当服务员,明天保不齐就有男人借酒撒疯,向你索要‘特殊服务’!
我们这儿可不是供你施展交际手腕的舞台。想在我们阿阽的酒吧当服务员,你还不配。”
雪夜空气潮润,白洛呼吸染上几分湿沉,却在尹霜惠叽叽喳喳的说辞中捕捉到两个关键字。
阿yan?
余光瞥见沙发中央的人薄唇衔着烟卷,星火未燃,只任烟草在齿间虚悬。
垂头盯着手机,浑身一股压不住的戾气。
秒秒钟,手中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眼光瞥见屏幕上的新消息提示。
薄阽(diàn)怎么给她发消息了?
[没在家?]
归巢的雁,原是回了旧巢。
瞬间,一切似雾非雾的思绪豁然贯通。
沙发上的寂然吸烟者,正是南淮一中廊檐下……夺她初吻的人。
而南风巷出租屋内与她衾枕相偎的,是他的血亲手足。
双生花为何不在同一所高中上学?
舒尔间,有点小小的硌应。
她抬眉,声线清泠泠不带半分烟火气。
“配与不配,这话还得由酒吧的老板来定夺。”
尹霜惠喉间逸出一串冷笑,手中的酒杯“咚”地砸在玻璃桌上。
抱着双臂,嘲讽的眼神直抵白洛,语锋却转向沙发中央沉戾的身影。
“阿阽,你总不至于录用她吧?你不妨问问她,她是不是私生活混乱,是不是和男人睡过?”
白洛未及回答,一旁的邬凯已看不下去,不爽扯了扯尹霜惠的胳膊,出言劝阻。
“惠惠,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可妄自污蔑他人。”
尹霜惠闻言瞬间恼火,怒气冲冲反驳。
“我污蔑她?你大可亲自问问她,她的私生活是不是混乱?”
白洛静观她状若癫嗔,唇角渐浮浅笑,笑意却隐晦莫名。
“确实挺混乱的。”
作息毫无规律,常常凌晨才肯入睡。
饮食亦不健康,总依赖外卖快餐度日。
由于经济窘迫,甚至无法负担租金,只能寄人篱下,被陌生人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