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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信风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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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霜惠神情骤转,眼底掠过势在必得的光,咄咄追问。
“你是不是跟男人睡过?”
“睡过,每天都睡。”
一会回去还要和薄阽同床共枕。
薄阽的瞳孔在昏光下收缩了一瞬,霓虹灯管忽明忽暗,将他的视线斜斜抛向阴影中的伶仃人影。
女孩穿着简朴的羽绒服和牛仔裤,纵然发梢染着冰蓝,依旧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
宛如一只不慎误入狼窝的小兔子。
自从白洛意识到沙发上的人可能是夺去她初吻的人后,应聘服务员的心思瞬间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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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时,无论是学校的黑红榜还是校园广播,两人名字皆是成双入对。
黑红榜上并列的“白洛”与“薄阽”,是泾渭分明的两极。
一方是工整的“学习标兵”。一方是潦草的“违纪记录”。
一者声线低哑。一者音色清泠。
堪称冰火两重天。
校园广播少年念优秀作文的低腔磁调能酥掉半栋教学楼。
“大家好,我是薄阽,今天唠唠成长……”
十七八岁的少年,浑身是尖锐的棱角,不懂何为收敛,不信何为界限。
老师的谆谆教诲,左耳进右耳出,只觉得“天高任我飞,地厚随我闯”。
操场的夕阳总把他身影拉得很长,球场欢呼与教室窃语中总绕着他的名字,晚自习的窗边总藏着偷看他的眼睛。
他灼灼生辉在每个人的青春纪年里,张扬如盛夏的烟火,热烈似初升的朝阳。
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春,炽热、明亮、恣意、坦荡、莽撞,让人无法直视,却又不敢移开目光。
而白洛总他诵读作文尾声时,握着检讨书在乱哄哄的教室后门循去。
广播站设在艺术楼内,与教学楼隔着一段湿润的寂静。
南淮河流纵横,每至六月中旬,梅雨季节如期而至。
空气中夹杂着雨天的潮湿,以及梅子特有的酸涩香气。
教学楼的天井中央有一棵多年生的莺宿梅树。
梅子累累,垂满枝头,酸风阵阵,回甘久久。
青色的果子,小巧玲珑,与夏天同色,茸茸隐于叶间。
白洛途经天井,总忍不住踮起脚尖,偷偷摘下一枚。
梅雨下的缠绵,下得温吞,一滴一滴打在伞面上。
林荫小径蜿蜒向前,蝉鸣如疯似狂,嘶嘶作响,在耳畔萦绕不绝。
盛夏的视野内,绿是立体的。
阳光一层层、一片片斜切原野,将草甸、灌木、乔木剖成透明的色层。
风起时,色阶开始涌动,浅翠上浮,黛绿下潜,明暗交错,绿浪翻滚。
偏偏一抹晃动的蓝白相间身影突兀横亘于她的视野。
少年懒散地晃着步子,教踩石板溅起水花,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曲调,漫不经心。
伞檐压得极低,将两人精致的五官严严实实笼在阴影中。
步调参差的两人擦肩而过,白洛因身形稍矮,伞沿堪堪从他宽大的伞面掠过,堪堪擦过少年搭在肩上的校服外套。
一阵捣乱的风刮来,衣角蹭着衣角,留下布料摩擦的静电,酥酥麻麻,扎入心脉。
少年浑然不觉,仍哼着不成调的歌往教室去,白洛却咬着青梅向广播站而去。
高中三年,两人在相似的时刻无数次交错。
俨如两股永不相融的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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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的相遇,是无数次的擦肩,在风里、雨里,在走廊,在操场。
擦肩,是青春最默契的疏离。
而此刻霓虹灯下的重逢,恍惚间分不清是少年时的擦肩,还是多年后的注定相遇。
但彼此间依旧疏离冷漠。
白洛的声音冷了几个度,只余一句缥缈入耳。
“所以,离我远点。”
她不愿和他们有任何牵扯,惹不起,但躲得起。
众人尚在怔忡间,纤细的身影已融入沸腾声色中。
薄阽凝眸远眺她消失的方向,唇角无声勾勒一抹晦暗的弧,似笑非笑。
余者只觉胸腔内滞着一团雾,朦胧又沉重。
女孩真的太与众不同了。
什么都不在乎,漠视喧嚣,抗拒窥探,天生有一颗不为所动的心。
*
子夜杭港的雪花无声无息飘落,白洛踽踽独行无人的街,霓虹灼灼映天际,她却似一枚遗落的月,独自皎洁。
世界于她眼中是万花筒,她却只愿作壁上观,宁为筒外孤影。
突然好想好想爸爸。
在寒风中跌跌撞撞的她,双手冰冷编辑消息。
[我今晚不回去了。]
街角处,立着一家自助售酒便利店。
微信余额不足十元的她,鬼使神差走了进去。
店内光影调至温柔的暖黄,货架陈列着晶莹剔透的酒瓶。
她拾起一瓶标价最低的啤酒,走向自助结账区,二维码扫描的绿光在眼底一闪而过。
室内空调吐纳着暖气,落地窗前摆放着吧台椅,择了中间的皮质高脚凳落座。
手上没什么力气,酒瓶盖任凭她如何使力也拧不开。
拿着手机哐哐哐砸了数下瓶盖,三两下打开了。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苦涩。
室内温差悬殊,落地窗蒙上一层薄薄的雾,纤白的手指一笔一划落下两个字。
「昭昭」。
除了小叔叔,无人知晓她本名昭昭,而非白洛。
暖气流涌,雾气再度翻涌而上,将字迹肆意吞噬。
就像她抓不住十一岁的自己。抓不住逝去的父亲。
蝉鸣停在了2008年的夏天,蝴蝶掠过指尖后飞走了。
此刻伸手,只触到空气的凉薄。
她的世界褪尽了色彩,唯余一片寂静的灰度。
白洛的酒量向来浅薄,寻常啤酒一瓶便足以让她醉眼迷离,偏生今夜挑了度数高的烈酒。
瓶中的残酒即将见底,人已经醉醺醺的了。
睫毛沾着咸涩的泪,在酒精灼烧的眼眶里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醉眼腾地穿透雾化的厚玻璃,凝定苍白世界中一抹橘色。
是一只流浪幼猫的轮廓。
小小一只,缩在路灯光晕中瑟瑟发抖。
好可怜啊。
扶着吧台踉跄起身,晃晃悠悠推门。迎面和寒气潇潇的冷风撞了个满怀,霜白汽雾顷刻糊住视线。
她将手心抵住沁骨的寒流,徒然虚握,指缝间唯有冷凝的雾气。
“小猫。”
幼猫受惊般弹开,一双眼睛警觉盯着她,瞳孔映着城市的灰白调。
醉意朦胧间,竟从猫咪澄澈的眸底窥见自己的倒影,孤寂惶然,支离破碎。
幼猫的脊背在风中微颤,似有灵犀穿透混沌的醉意。
它忽而将下颌从爪垫中抬起,圆瞳在阑珊夜色中浮着粼粼微光。
她屈膝伏低姿态,颤抖的手悬停在半空。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声线被醉意浸得沙哑,却异常柔软。
幼猫后撤半步,尾尖扫着锈迹斑驳的灯柱,却未遁入阴影。
白洛褪下羽绒服,将瑟抖的幼猫拢入怀中。
它在她臂弯间渐次舒展,似在冷气流中寻得了一方暖巢。
“饿了吧。”
环顾四周,街巷寂寥,商铺尽掩,唯余零星灯火。
抱着温热的幼小生命,她踩着夜色中的薄霜,朝亮着暖光的便利店走去。
今夜,两个被世界遗弃的影子,意外找到了彼此的倒影。
便利店霓虹灯光在雪色中一闪一闪。
风铃被夜风撩拨,店员抬眼时,见一位女孩倚门而立,眉睫凝着细碎的雪粒,怀中却蜷着一只猫儿。
“请问,有猫条吗?”
音色染着酒香,却出奇温软。
店员点头,指向货架深处。
她在形形色色的货架间徘徊,取下一袋猫条。
微信余额所剩无几,仅够换一袋暖意。
店员垂眸抚过猫耳,指尖沾了它颤抖的温度。
“这猫……是偶遇?”
“嗯,它好可怜,我想帮它。”
“你人真好。”
店员将包装袋递给她时,忍不住叹息。
分明一个醉得迷迷糊糊的女孩,自身尚无家可归,却为小猫提供了庇护。
离了便利店,夜风更甚,似要将骨髓里的暖意刮尽。
白洛蹒跚着倚靠在一盏路灯下,醉意再度涌上颅顶。
寒流肆虐吹乱她的冰蓝发,发丝缠上绯色颊畔,一缕碎发遮住了右眼,却无法阻止泪水从睫毛末端坠落。
费力解锁手机,反复七八次才成功。
原本无意回出租屋,但因怀中的猫咪,她不忍心让它陪自己挨冻。
头顶路灯光照得人恍惚。
醉眼迷离间,视频通话的界面亮起,不知该拨向了谁。
单手将幼猫往怀里拢了拢,单薄打底衫紧贴肌肤。
似浑然不觉寒意的噬骨,又或许双腿酸软,她颓然蹲下,落满雪花的头颅抵着冷硬硬的灯柱。
像是一会要给对方展示怀里的小猫似的,一只手臂高高擎至半空。
镜头框住了一身雪水汽的女孩。
十几秒后,视频接通。
震耳欲聋的电子音率先侵占听觉。
画面昏昏暗暗一片,对方轮廓皆被夜色吞噬,唯余一双冷戾的眼睛。
漆黑的瞳仁如今夜雪雾,笼罩了一切。
白洛脸颊染着病态红,双眸水汪汪的,误以为对方是自己要联系的人,含混唤了一声尘封两年的称呼。
“小叔叔。”
“你能给我转点钱吗?”
鼻腔冷不防泛酸,声调哽咽。
“几块钱就行,我…没钱坐公交了。”
视频画面忽明忽暗,沙发深处的少年在听到“小叔叔”三字时骤然愣怔,下意识确认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他的号码无误。
又退出通话界面,查看是不是他的小床友打来的。
是她,没错。
接到电话时,他正斜倚在沙发上睡觉。
彼时,他已打消回出租屋的念头,索性放任自己在霓虹浸染的酒吧将就一夜。
二楼包厢的静谧触手可及,他却嫌麻烦,任由自己窝在沙发上,耳畔尽是狐朋狗友的玩闹喧嚷。
谁他妈知道,搁在玻璃桌上的手机毫无征兆震响。
起初只当是旁人的手机,毕竟凌晨两点鲜少有人联络。
直到嬉戏的人群中传来一句轻念。
“昭昭。”
声线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他们玩游戏时总将手机随手抛在桌角,七八部机型叠作一堆,屏幕幽光在暗处明明灭灭。
“谁的手机?昭昭是个女生名字吧。”
“哪个兄弟的女朋友大半夜查岗?”
“无人认领?昭昭谁女朋友不清楚?”
舒尔间,他们看见沙发深处手臂遮眉的人,明晃晃起身。
近一米九的轮廓,睡得头发凌乱蓬松,惺忪着睡眼捞过手机。
一半清醒,一半沉睡,凝着屏幕上“昭昭”的备注,停顿数秒。
女孩突兀的联络令他全无头绪。
在一群八卦的眼睛下,按下接听键。
视频里闯入整个镜头的是,女孩瑟缩在路灯阴影下,怀中白色羽绒服裹着一团猫影。
未及追问她为何不回家时,镜头陡然拉近。
长发蓬乱地散落,遮住了半面颊,鼻子冻得通红。
尾音软软地唤他“小叔叔”,向他借钱,不要太多,仅求几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