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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破冰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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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骨寒风中的白洛,未及等来对方的只言片语,手机倏忽沉寂于黑暗。
头顶的路灯光泻于黯然的屏幕,倒映着她缀着泪的眉眼。
一个人茫然无措吸吸鼻子,免疫系统孱弱的身躯经风雪剜刻良久,寒意已渗入肺腑,昏昏沉沉的感觉始终缠缚周身。
怀中小猫温热犹存,她却难以借力起身。
久蹲的双腿早已酸涩无力,起身刹那,重心倾塌,膝盖重重撞上积雪。
双手沾满晶晶亮亮的雪,随意掸去衣上积雪,白痕转瞬又被新雪覆盖。
跌跌撞撞的身影渐渐融入苍茫的冷色。
末班公交早已驶远。
长长的银杏大道空寂廖廖,唯有雪夜灯火阑珊。
唯有雪花在飘,飘,飘,不知疲倦,不知终点。
不知道应往哪去,不清楚路的尽头在哪。
手机关机,导航失效。
她天生方向感不佳,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
只记得怀中小橘猫温热的身体,和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层。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杭江大桥下,桥面偶有呼啸而过的大货车。
车灯划破黑暗,照亮一片片雪雾,趴在乔栏杆上的身影单薄落寞。
两岸灯火稀疏,偶有渔火摇曳于江畔。
雪影与天光连成一片,恍惚间分不清是雪落江中,还是江流入了夜空。
雪与夜,水与天,人与猫,皆溶于一片混沌的澄澈。
*
视频通话猝不及防中断。
视界恢复一线冷白,斜斜刺入薄阽沉得发黑的眼睛。
猜想是女孩察觉了号码的差错,故而挂断。
睇着短短20秒的通话记录,舌尖抵了抵腮帮子。
记忆却在此刻反噬。
女孩的面容在脑际浮沉,纯净得近乎剔透,眉眼间带着不经世事的姣好。
一声憨憨绵软的“小叔叔”,分明是醉意熏染。
酒精在她身上总有种奇异的澄澈,像雪滚落暖炉,徒留朦胧的余温。
莫名不安。
此刻贸然联络,显唐突。
不闻不问,又难释怀。
斟酌再三,终是发出一条信息。
一笔无声的转账。
酒吧内重金属音浪沸腾,轰鸣声冲刷着他的耳膜,烦躁在血管内横冲直撞。
摸了颗烟叼在唇畔,火光明灭难定,在混沌光影中勾描出眉骨间的燥意。
时间化作烟灰,随心跳的节奏簌簌坠落。
烟卷燃至三分之二处时,指间骤现一道冷光。
骨节分明的手指,点了方才20秒的语音通话。
仅一瞬挂断。
「对方手机已关闭,无法接受视频通话。」
提示一闪而过。
薄阽刹那间察觉到事态不妙,毫不犹豫抓起沙发上的羽绒服,步履匆匆朝二楼包厢而去。
有人自后拽住他黑色卫衣的下摆。
“出什么事了?”
“松手。”
他未予分毫回眸,身形化作一道黑影,三步并作两步拾阶而上。
二楼廊道浮动着暖金色灯光,实木门后藏着数间包厢。
彼时装修时,他特意预留了一间自用。
跑车与机车钥匙皆存放于包厢柜中。
他今晚喝了不少酒,无法驾驶跑车,疾驰的唯有铁骑。
抓钥匙,扯头盔,径直奔向楼下。
酒吧外的冷风袭来,削出一身凛冽。
步入停车场,迅速找到自己的机车,插入钥匙,启动引擎,轰鸣声在长夜中回响。
*
江面笼着一层冷冽的薄雾,雪粒随水流纠缠,时而凝作冰晶,时而散作飞沫。
江畔的枯银杏垂枝,挂满雪凇,枝条在风中轻颤,抖落的雪尘坠入江心。
杭江大桥的轮廓渐次模糊,人影缩为微茫一点,绝望的眼神望着柏油路蜿蜒的冰痕。
雪于她是梦魇的引子,总令记忆跌入可怖的嬗变。
积雪堆砌成团,会慢慢凝为冰晶,透出瘆人的澄明。
形貌与冰.毒尤为相似。
被救回人间的首个凛冬,她常凝伫于病房的玻璃窗前,看雪花与冰.毒在视觉记忆中诡谲重叠。
雪粒坠落时,记忆的碎片如冰棱楔入心脏。
她忆起被囚禁的地下室,忆起自己如何将绝望与求生欲一同封存于寒冷中。
十年了,她依旧没有释怀。
释怀不了噩梦般的2008年,释怀不了十一岁的自己。
今日是元旦,又一个被孤寂沁透的元旦夜。
第无数个独自数过的元旦。
倒也习惯了,习惯从清晨到夜晚独自一人,习惯将自己埋在无边黑暗中。
“喵呜~”
藏于羽绒服的幼猫似通灵性,感知到她心绪的低潮,探出绒爪蹭了蹭她的踝间。
一道冷白光落至冰蓝发梢。
小小的灰影子一寸寸变成白影子,发亮,发烫。
醉眼依旧迷乱不堪的人,始终垂着头颅。
直至眼前光线变暗,白影子有了重叠,才慢半拍疑惑抬起眼帘。
刺目一抹银。
头盔甫离的人,惹火的银灰发肆意翻卷,斜飞的眼波自眼角滑落,与蜷伏在地的小小醉影撞个正着。
瞥见地上那团雪白羽绒与橘色毛团,一股无名烈火骤升。
“白洛。”
他一把将白洛提起,利落脱下自己的黑色羽绒服裹在她身上,拉链拉至下颌。
又恶劣扳正她冻得僵硬的下颚,语气不爽地质问。
“我是你什么人啊?找你快把整个城翻遍了,知不知道?”
自喧嚣酒吧出来后,他驾着机车沿华灯初上的长街疾驰。
霓虹在湿冷的夜雾中晕染,光影掠过他绷紧的下颌,映出眉峰间的郁色。
而后拐入暗巷,轮胎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徐徐回荡,他逐一排查每处幽邃的角落。
凛冽朔风割裂他凝滞的面颊,却不及心口焦灼万分。
一团炽火灼得他几乎失去理智。
最终又循杭港高架桥一路追索。钢铁长桥如巨龙横卧夜色,车灯刺破迷雾。
他几乎将整个杭港翻了个底朝天。
雪花纷纷扬扬覆上两人相叠的衣裳。白色模糊了肩颈交界的线条。
忽有低低的哽咽声自风隙中渗出,泠泠叩入薄阽耳畔。
“对不起,对不起。”
白洛的泪眸终溃似珍珠断线,一滴水痕沿颔角坠入夜色。
“昭昭会听话的,会听话的,别不要我。”
别将她弃于永夜。
她仰起小脸,睫毛附着潮湿的雾。语声含混,却字字凿入寂静。
“我会赚很多很多钱,分我一点爱好不好?”
每月多一通电话,偶尔主动的关切,或者一次归途。
永夜般的孤独,是否可以稍稍退让?
她真的好羡慕别人一家三口的家庭,羡慕他们有爸爸妈妈疼爱。
大一新生入学当日,杭大的女生寝室是四人间,上床下桌的配置。
三位室友与她同是远道而来,皆由父母驱车相送,行李厢内塞满沉甸甸的牵挂。
唯独她,孤身跨越十多小时的绿皮车厢颠簸,携着单薄行李而来。
未搬离宿舍前,室友每隔两日便会与父母通话,声音中流淌着琐碎的温情。
她们有热闹的家族群,每逢节假日,长辈们轮番发红包,晚辈们嬉笑着抢红包,共赴虚拟的团圆。
而她的微信界面,唯有班级群、社团群与兼职群冷寂排列。
校园中针对她的恶意始终如影随形。
无故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辩白的诉求却无人愿闻。
纵使有澄清的机会,众人一味固执己见,只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
所谓的目击事实,往往不过是冰山一角。
而听来的真相,亦常常是被扭曲的传言。
在人人理应被爱的环境里,她却屡屡遭受伤害。
母亲的,室友的,同学的,陌生人的。
世间温情万千,独独不肯照亮她独行的长夜。
雪落无声,却在薄阽的瞳孔中激起层层波纹。
“是我该说对不起,不该凶你。”
他真该死。
他是她什么人?
又有何资格凶她?
冰白劲瘦的骨节弯曲,一点点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长风吹过江面,卷起细雪旋舞。
江水载着两人的白影子,时而被雪光点亮,时而隐没于虚空。
“你是谁啊?”
白洛哭得有些缺氧,加上醒酒缓慢,脑子一直晕晕乎乎。
只觉眼前少年骨相清绝,眉眼天生带着贵族的矜冷。
左眉斜斜的一道旧疤,疤痕与骨线交错,使原本冷戾的轮廓多了破碎的美感。
薄阽气笑了。
找了半天人,擦了半天泪,女孩连他的轮廓都辨不清。
真是个小醉鬼。
杭江大桥的昏影下,薄阽温灼的指节虚扣她纤弱的后颈,将人拢入呼吸可闻的咫尺。
耐心引导她念出正确的发音。
“薄阽(yán)。”
循循引诱。
“跟我念阽(yán)。”
提醒强调。
“不许再读成阽(diàn)”
被迫仰头的人,一个劲盯着眼前清绝的少年。
薄淡的月光从两人的呼吸间筛落,低弱的脉搏在他的拇指下跳动。
很乖很乖摹着他的腔调,软声唤出了他的名字。
“薄阽(yán)。”
自报姓名时语气认认真真。
“我叫昭昭。”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觉得他名字很好听似的,在风雪漫卷中,一遍一遍字音清晰地呼唤。
“薄阽(yán)。”
“薄阽(yán)。”
“……”
“薄阽(yán)。”
喉声温柔的让名字主人失了魂魄。
记忆中的暴雪夜在恍惚中卷土重来。
成人礼那日,同样的大桥,同样的暴雪,母亲的身影却遥立于彼岸,模糊而不可及。
最后只余下寒风吹散的半句话。
“你姐姐更需要我。”
残音落定,徒留他凝在风雪中,掌心残留的温度,是雪也化不开的、被遗弃的痛。
白洛的呼唤越是柔软,他越是清晰听见自己内心溃烂的声响。
曾经南淮一中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早已跌下神坛,早已堕落成人人唾弃的巷中疯狗。
十八岁的翅膀,总以为能掀翻整片天空。
可命运偏要他坏,要他下坠,要他沉沦,要他腐浊。
而他顺从了命运,碎了骨,折了腰。
日日颓靡,永不见天光。
白洛忽而将脸埋入他肩胛的凹陷处,絮絮念着“冷,冷,冷”。
薄阽本能回应着她的依偎,却在触及她的脊骨时凝滞,手臂悬于半空。
他不敢,不敢让女孩尝到期望落空的苦涩,更不敢让她发现,自己早已是空壳一具。
没有温度,没有真心,只剩下被风雪蚀刻的千疮百孔。
雪越下越密,淹没了桥栏,淹没了他们的影子。
薄阽睇着白洛睫毛上颤动的雪,倏然间想起母亲最后离去时眼角的泪。
小小的泪也像雪,晶莹剔透,却淹死了所有救赎的可能。
喉间的哽咽被雪吞了半截。
到底把人推开了,指尖颤抖着从黑色羽绒服口袋内摸出一颗荔枝味的棒棒糖。
“吃糖就不冷了。”
尾音带着雪水融化的潮湿。
可无人告知他,糖是苦的,让他在苦味的糖壳内独自腐烂了十八年。
机车疾驰在杭江大桥的夜色中,皑皑白雪一路延伸。
薄阽忧心后座人因混沌神志而失恃,索性将人连同怀中的猫一并拢入身前,好生看着。
白洛额角抵着他胸腔的潮热起伏,鼻息间呓语似有若无,飘散于风隙。
“昭昭会听话。”
天际有淡淡朝阳初升,一层薄薄的橙红色。
他忽而提速,呼啸声灌满双耳,车尾曳出长长的拖痕。
总要穿过漆黑长夜,去迎来破晓的曙光。
身后不再是无尽雪吞没的黑暗,而是前方霞光泼洒,万物初生的壮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