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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待嫁2 ...

  •   勤政殿上,玄楠欲颁布立武仁侯侄女霍氏为后的诏书,一石激起千层浪。
      礼部尚书出列道:"《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霍氏不尊父母之命逃婚。
      岂堪凤印托逆女?当悬《女诫》诫百官!"
      御史中丞挥笏:「贞者,女之纲也!崇德案中藏魍魉,逆党牢里染腥檀。三日未赴清池死,九重焉配赤绶冠?愿效曹娥碑前水,浣尽椒房不洁澜。」
      大理寺卿叩首:「一不侍父母,背人伦之常;二涉逆案,损清誉之洁;三弄刀兵,失坤仪之端。若掌宗庙,何异倒悬河洛图?」
      玄楠耐着性子听完了大臣们所言。逃婚没得洗,可是她若是不逃婚,自己哪里有机会。至于另外两件事,那得好好跟他们掰扯一番:「崇德公一案,她是首功,否则国朝经济情报北元知道得一清二楚。至于弄刀兵,哼。孙周与北元暗通款曲已久,你们没有发现。与宰执和前兵部侍郎李芳私相授受,倒卖军马牟利,你们也不做声。如若国朝官员各司其职,恪尽职守,至于让她去弄刀兵么?若是河间失守,诸卿还有心情对她评头论足么?」说罢,从龙椅上起身欲走。
      这时,殿中侍御史纪赟撩袍跪地道:「官家,霍氏微功不能抵过,德行不足以为天下妇人表率,请官家三思。」
      「替朕坐镇河间仅算微功,那卿之功绩何在?怎有脸面立于朝堂!」玄楠绕过他,径直往殿外走去,然后转身,冷冷撂下一句:「凤台既定,中宫乃朕之家事,卿等铸金册以诏,毋复多言!」
      习礼时,茜纱窗漏进蝉鸣碎金,冰蓝踩着三重锦履下台阶,十二幅月华裙忽地绊住雀尾磴,人就要栽下去时,却被一双臂弯护在怀里。转过头对上玄楠如小溪般清澈又温柔的目光:「只管往前走,朕就在你身后。」
      布置椒房殿时,冰蓝将大红喜字按在窗棂上,指尖还沾着浆糊。菱花纹里忽然映出玄楠含笑的眉眼,惊得她手一抖:「官家属猫的不成!」
      她隔着红纸戳他鼻尖位置,窗那头传来闷笑。玄楠伸手稳住晃动的窗花,指节擦过她小指,蝉鸣突然噤声,冰蓝透过薄薄的红纸,看见他睫毛在窗纱投下颤动的影。玄楠的呼吸染透喜字边缘的金箔,那抹红便悄悄爬上她耳尖。他扶她下了窗台,又令王喜取来锦盒,里面是一对通体碧色的翡翠镯,绿得晶莹透亮就像湖水,没有一点儿杂质,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一只玉镯内壁上篆刻鎏金「楠」,另一只是「蓝」。
      「料子是朕选的,字也是朕自己刻的。本想新婚之夜再送给你,但一刻好就想马上送给你。」玄楠说时,玉镯清脆叮咚,已经推到她的手腕上:「这叫愿如此环,朝夕相见。」
      「此环我必定一生相随。」冰蓝甜甜道。
      试婚服时,玄楠展开双臂任冰蓝整理朱红婚服,耳尖在通天冠下泛着薄红。冰蓝踮脚抚平他肩头黼纹,指尖擦过脖颈时,他喉结重重滚了滚:"蓝儿...原来被妻子整衣冠...是这般滋味。"酥麻如星火窜上脊梁,烫得他险些站不稳。
      白雁掠过鎏金日晷时,玄楠背肌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箭矢破空刹那,他忽然侧身挡住西晒的烈日。冰蓝抱着犹带荷香的白雁,掏出冰丝帕按在他沁汗的额角:"陛下怎么比雁羽还烫?"玄楠低头让她拭汗,喉结擦过帕角绣的蓝蝶:"许是...许是礼部选的吉服太厚。"却不敢说那份灼热源于她踮脚时扫过他下颌的步摇。
      月下核对聘礼单时,冰蓝困得栽在他肩头,玄楠僵坐着任她倚靠。夜露渐重时,他解下龙纹外袍却只敢搭在藤椅扶手:"若是凉了便自己披..."话未说完,冰蓝迷迷糊糊抓住他衣袖一拽,两人齐齐倒在竹簟上。他立刻用双臂撑住两侧,发丝都未敢垂落她颈间:"蓝儿,礼成前朕不会逾矩半分。"萤火虫掠过他们凝固的身影,玄楠最终轻笑着将她连人带椅搬至合欢树下。晨光初绽时,冰蓝发现裙裾系着昨夜他偷偷编的茉莉花绦——每片花瓣都朝着她安眠的方向。
      盛夏的汴梁码头,武仁侯的船帘被江风吹开一角,露出他枯竹般扣着暖炉的手。夫人替他揩去鬓角冷汗时,他忽然攥住她腕子:「一定要叫蓝儿高高兴兴地嫁人,你千万别说漏了嘴。」
      建章宫的花厅里,冰蓝扑进来时,老侯爷霍岩御赐的九章蟒袍需在腰后折三叠才能系牢。镇国夫人刘氏身着二品诰命的凤冠霞帔。
      "爹爹怎么瘦了这么多?"她捻着父亲空荡的袖管蹙眉,武仁侯大笑震得案上茶盏微颤:「北方的吃食,我吃不惯。」
      「那就让纤云多做爹爹喜欢的口味。」
      玄楠奉茶时瞥见岳父舌尖纵裂渗血,却被告知是嗑瓜子咯的。
      「官家,日子定在什么时候?」霍岩问道。
      「岳父,钦天监算好吉时了,十天后办婚仪。」玄楠答道。
      「爹爹,这次我和阿楠成婚,和嘉大姐姐也要携北元使团也会来呢。她还要有几天明天才能到汴梁呢。天子婚仪有好多好多规矩,许多事都要提前安排的呢。」冰蓝慎道。
      霍岩颔首:「好,听你们安排。」
      是夜,夏夜建章宫庭院里,蝉鸣裹着潮湿暑气黏在紫藤花架上。霍岩手中铁棒搅动闷热的空气,刀疤纵横的指节擦过棒身时,有细碎铁锈簌簌落下。月光在他嶙峋的脊背上流淌,浸得素白中衣透出肋骨轮廓,像是被风蚀过的战旗裹着旗杆。
      玄楠立在廊下,看着岳父转身时衣袖飘起的弧度——那截空荡荡的右臂原本该是挽弓射雕的。夜风掀起龙袍暗纹,年轻帝王嗅到混在茉莉香里的血腥气,是从老侯爷渗血的齿关溢出来的。
      「官家。」霍岩收势时踉跄了半步,铁棒杵在青砖上溅起几点火星。玄楠注意到他脖颈处暴起的青筋正随着剧烈喘息颤动,像是枯藤攀附着将倾的古木。
      八角宫灯在廊角投下暖黄的光晕,玄楠抬手时,绣着十二章纹的广袖扫过石阶上的夜露:「更深露重,岳父当心受寒。」话刚出口便觉不妥——盛夏的夜分明闷得人透不过气,连池中锦鲤都浮出水面吐着泡泡。
      霍岩用袖口抹去下颌的汗珠,月光在银白鬓角凝成霜色:「臣卧冰三日都不曾……」尾音忽地断裂在陡然急促的喘息里,他猛地扶住身旁的梧桐树,树影婆娑间落下几片焦黄的叶子。
      玄楠疾步上前,龙纹锦靴碾碎满地斑驳月影。他触到老侯爷腕骨的瞬间,指尖传来烙铁般的温度,又惊觉那嶙峋的骨节竟在微微痉挛。
      「岳父,要不宣太医看看?」
      "臣无恙。"霍岩反手扣住女婿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蓝儿明日要试凤冠。"说话间有血沫溅在袖口,在紫色锦缎上洇成暗色痕迹:「官家,这么晚还没休息么?」
      夜风忽起,紫藤花簌簌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袖上。
      「朕阅折子,都是这个时候方才结束。」玄楠道。
      「官家日理万机,务必保重身体。」
      「您早些歇息,朕不叨扰了……」玄楠施礼。他虽然年轻却在位多年,满朝文武多是他父辈、祖父辈的年纪,但他丝毫不惧。如今见了岳父,心里却总有几分怯意,生怕给武仁侯留下不好的印象,教他担心蓝儿。
      「官家,等等。」老侯爷拉住了玄楠,「臣还有些话要对您说。」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玄楠停住脚步,心中波澜,脸上如常,「岳父请讲。」
      「官家,臣本不愿蓝儿嫁入宫中,即便贵为皇后,也不过是庙里的一尊金身菩萨。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若是哪天触怒天颜,被扒了金身,就成了自身难保的泥菩萨了……」
      当霍岩说到「庙里的金身菩萨」时,池塘突然响起锦鲤摆尾的声响,惊碎了倒映的圆月。这话乍一听刺耳,但老侯爷说出来却是忧心忡忡。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而给他和母后这尊泥菩萨撑伞的正是在外征战的老侯爷。玄楠感受着老侯爷用枯瘦的手指隔着衣袖烙在腕骨上的力道,心境复杂而汹涌,后来竟然生出几分羡慕。月光下他攥紧袖口的手微微发颤,喉结滚动间吞咽着帝王不该外露的脆弱。要是自己也有个这样的父亲就好了。哦不,只要一成就足矣。
      "岳父..."他开口时声音像浸了雪水的松枝,清冷里压着颤巍巍的绿意。「其实蓝儿和朕早已共历生死。在崇德公府,朕救她。在河间,她救了朕。」年轻帝王忽然抬手按住心口,龙纹刺绣硌着掌心:"她已经是朕的血肉一般,如果要分割,就是剜肉剖心。朕爱她敬她都来不及,怎舍得欺负她折磨她。」
      「臣和拙荆一路北上,被照顾得甚好,必是官家的关照。官家力排众议立蓝儿为后,臣和拙荆俱是感动于官家对蓝儿的情谊。只是痴长了些岁数,还想多说两句。官家肩负国朝和万民福祉,要做开天辟地的大事。但蓝儿却失去了她的广阔天地,只能期盼您。她从小活得恣意潇洒,臣怕她做不了宫中的金身菩萨。」
      听到这里,玄楠才明白了老侯爷的担心。最初倾心于蓝儿,不正是欣赏她敢逃婚的勇气么?不正是欣赏她一身的反骨么?老侯爷怕的是深宫会磨平她的勇气,碾碎她的反骨。「岳父放心,蓝儿嫁给朕,不会成为笼中的金丝雀,而是和朕一起做鲲鹏和凤凰,肩负中兴国朝和天下万民的福祉。」
      老侯爷听罢,终于松开了手上的力气,月光折射出他眼眶里的银光:「臣领霍家军卸甲归田后,经营漕运网络多年,可以配合悬镜司打探北元情报,也可以作为北伐粮道的补充。臣会把侯府积攒的财资都作为蓝儿的嫁妆,助官家收复燕云河西,完成千秋大业。」当提到漕运网络时,老侯爷用铁棒划开满地月光,在青砖上勾出蜿蜒的河道图。
      「北伐的军费,朕会自己想办法。」
      「武仁侯府财资虽富甲江南,但与北伐军费所需相比,只能助官家一时,往后自然是要官家和同僚们再想办法。臣做漕运的本钱是致仕时国朝赐予,国朝的钱财又是哪里来的?还不是大楚子民的膏血么。现在官家有志向,国朝有能力,只是欠缺时机而已。这些钱财能用于保境安民,是物归原主。」
      「岳父,朕……」
      玄楠话音未落,老侯爷摇了摇头:「官家,臣还没有说完,臣出身于江南大族,最是了解他们想偏安的心情。您把佃户家的儿子们都带去北伐了,谁给他们种地做工呢?但他们不想面对的是,燕云和河西不在自己手里,现在拥有的财富和偏安都是镜花水月罢了。以前摄政王跟我说,黄天荡胜了是收复不了中原的,郾城大捷才可以。臣当年只觉他目中无人,现在方觉他的深意。能助官家安天下的从来不是哪个豪族,而是他们庄子和工坊里劳作的百姓。」
      夜风突然转了向,将池畔芦苇吹得簌簌低伏。玄楠望着老侯爷随芦苇摇晃的身影,惊觉这个曾吓得金人小儿止啼的杀神,如今单薄得像片挂在枝头的枯叶。那些要冲出口的推拒在喉头滚了又滚,最终化作喉结重重一坠。他伸手扶住霍岩肘弯时,摸到的骨头尖利得能刺透锦袍。
      「官家,如果有一天,蓝儿不合您心意了,您扯去她的金身也无可厚非,只求您不要让她在雨中散落成泥水,只把她还给臣,好么?」最后那句恳求消散在夜风中时,池塘里的睡莲突然合拢了花瓣。玄楠看见一滴水珠坠落在霍岩的蟒纹腰带上,分不清是夜露还是别的什么。他伸手接住飘落的紫藤花,发现花瓣背面爬满了细密的露珠,像是星星碎在了夏夜里。
      「岳父,蓝儿不是金身菩萨。」玄楠将碾碎的花瓣抛向风中,望着星子坠入池塘惊起的涟漪,「是淬火成凰的烈焰,该由她来燎尽朕的枷锁。」夜枭掠过时投下的阴影,恰似凤翼扫过九重宫阙的轮廓。
      婚仪开始的前一天,冰蓝和武仁侯夫妇已经挪到汴宫外的宅子了。明天天下会遣凤仪车架来此接冰蓝前往文德殿。在那里皇帝御座,百官朝服列班。宣读册文,将金册、宝玺授予冰蓝。
      这所宅子是冰蓝外公刘镇的故宅,还都时被赐予镇国夫人。但刚被修缮完不久,武仁侯就自请致仕,卸甲归田。武仁侯霍岩因继续北伐还是与北元议和,与摄政王产生了分歧。在以前的抗金战争中,他们俩人是出了名的相知默契,作战协同。先帝驾崩后,摄政王一路突进,而武仁侯在朝则为其后勤保驾护航,与主和派的文官集团斗得有来有回。中原收复后,战乱多年,百姓十室九空,根本收不上来一点钱税。要恢复生产,还要靠东南支援。可是东南的财税压力也临近极限。不妨等中原恢复生产,再讨论北伐。
      但摄政王认为,联元灭金后,北元立足燕云未稳,西夏苟延残喘,正是一鼓作气收复燕云河西的时候。
      霍岩说,我没本事给你筹钱筹粮,你行你上,然后挂官致仕。
      摄政王通过土地改革,快速地恢复了生产,继续北上。国朝缺战马,北方漕运多年淤塞,战线推进到一定程度后勤就跟不上,故而只是与北元打了个平手,收复了燕云十六州部分城镇。最终议和,两国疆域维持至今。议和后,摄政王请武仁侯再度出山拜相,可是武仁侯却拒绝了,他正领着老部下们疏通河道搞漕运呢。其实在他们两个挚友心里,对对方的信任和认可则是更进一步,这是演给北元和主和派们看的。待打击土地兼并,国朝民生恢复,还要北伐,直到收回燕云和河西。然而,摄政王却没有等到这一天。
      武仁侯看着暖黄的光晕,投出夫人和蓝儿的剪影,自言自语:「子璇,我大约也走到了人生尽头。要是我身子尚可,一定亲自领兵去替你看看居庸关的夜色。现在只得交给孩子们了。」
      他脑海中回想起,摄政王魏璇指着襁褓里的蓝儿说:「我们之间的情谊传递到下一代身上方是佳话。不如把你家姑娘许给我侄儿做媳妇如何?」
      他回怼:「哼!你休想!」
      如今,蓝儿还真的就嫁给他侄儿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他渐渐开始呼吸急促,扶着庭院中的大树欲站稳,他再抬头时,是青年时身披甲胄的魏璇站在他跟前,向他伸出了手,爽朗一笑:「走,磊生,我们去赏居庸关的月色!」
      「不……蓝儿不能穿着孝服成亲……」他从牙关里挤出最后一句话,手里的救心丸掉在地上。人顺着树干直直地滑了下去,腰间的佩剑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
      镇国夫人和冰蓝听到院子外的响动,推门去看,见老侯爷坐在树下,双目紧闭。只听母亲哭嚎:「官人!」冰蓝方才意识到不妙:「爹爹……」
      清晨宫门开后,玄楠已经穿戴好十二章纹礼服,只等王喜给他戴好垂冕,小黄门在外殿廊下还跌了一跤。王喜轻斥道:「怎么了,今日行事怎地如此冒失?」
      「禀官家,老侯爷……老侯爷殁了……」小黄门伏地,吓得不敢抬头。
      「谁……哪位老侯爷?」王喜的手悬在半空。
      「昨夜,武仁侯霍老侯爷突发心悸病……殁了……」小黄门颤颤巍巍。
      王喜只觉一股强大的冲力,把手腕撞得生疼,垂冕掉在了地上。原来是玄楠已经站起身子,他将长袍掖进玉带,道:「走,速去霍府。」
      晨光穿透霍府朱门时,玄楠望见满地未扫的石榴花与未摘的红绸。案上是翟衣和凤冠。她长发如瀑,素服跪在武仁侯床前,见自己来了,刚欲起身,却腿麻了一时站不住,又跌跪下去,撒哑的嗓音轻唤:「阿楠。」哽咽碎成断刃般的抽息,她踉跄栽进玄楠怀中,麻衣素纱刮过他腰间玉带,"对不住...阿楠...原该今日..."
      玄楠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没关系的,蓝儿。」然后又轻轻揭开白布,老侯爷面容惨白,唇色青紫。「蓝儿,给岳父梳洗过了么?」玄楠轻声问。
      冰蓝泪痕未干,摇了摇头:「还没有。」
      「令女使打盆清水。」玄楠柔声说完,又对王喜讲:「去宫中取锦衾、玉蝉和九章礼衣,再将朕的剑一并取来。」
      王喜令小黄门回宫去取。
      女使端了清水入内,玄楠已经系好襻膊,正欲揭开老侯爷的中衣为他擦洗。
      「不可。」王喜惊道:「官家九五之尊,怎么能做……」他本想说是秽事,但见冰蓝在身旁,生生咽了回去。
      冰蓝亦是点点头,想拿走他手里的绸布:「阿楠,这怎么能行?我来。」
      「蓝儿,你是女子多有不便,赶紧去照拂岳母吧。天气炎热,岳父早些入殓回乡,早些入土为安。」玄楠的声线像浸了冰的松烟墨,沉而涩,却将绸布展得极平,抚过老侯爷的脖颈、胸膛、腰腹……
      待小黄门将东西取来后,玄楠又和冰蓝一起给老侯爷穿好九章礼服,折断了自己的尚方宝剑,握在老侯爷手中。这时他才终于眼眶含泪:「岳父,你放心。不管是蓝儿还是国朝,朕都会照顾好。」
      婚仪终止,三日后辍朝举办老侯爷的葬礼,冰蓝扶灵柩南下回乡,需以月待日守丧二十七日方可再行婚礼。武仁侯骤然离世,被追封公爵,丧仪诸事自有专门礼官负责,官家亲临致礼,也是中兴三将和国舅该有的礼遇。但治丧诸事玄楠过问的比她这个做女儿的多,只叮嘱她照拂好阿娘心情,旁的没有让她操心过半分。如今丧仪礼成,到了临别之际,冰蓝才有了一点情绪出口,她扑在玄楠怀中,低低地哭嚎,像乳兽一般:「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爹爹他心悸严重至此,自我离家后他就开始吃药……我真是这世上最糟糕的女儿……」
      夏日衣衫薄,玄楠的胸口湿了一片,泪在玄色直裰上洇出更深的印子。玄楠轻抚她后颈,指尖感受她温热的颤动,柔声道:「逝者已矣,务必让岳母想开些。若非还要与北元使团商谈边境诸事,朕一定陪你回去安葬岳父。」
      冰蓝摇了摇头道:「你日理万机,怎好为我离开京畿……」
      「伤心归伤心,饭要按时吃。等孝期满,朕再来接你入宫。」
      汴河之上,他向心上人离开的孤帆远影告别,心里也开始烦闷了起来。原本北元使团是来商议边境诸事,顺便恭贺一下大楚官家立后成婚。但没成想喜酒没喝上,先吃了一顿霍岩的豆腐饭。丧仪结束,两国便要开始了正事,双方开会吵架,接下来勤政殿就会喋喋不休,吵闹如市井。遂临时起意,打算在京郊策马扬鞭一阵,再返回宫中,便装班值们紧随其后。
      玄楠身为皇帝,虽然没有为臣子服丧的道理,但情感上这是把全部财资和产业都资助他北伐的岳父去世,冰蓝热孝在身的二十七日里,他也多着黑白二色的衣衫。他回想冰蓝的嫁妆单子,现钱、金银财宝和田产不过是世家大族常规配置。但让他略略一震的是漕运会社的股份,近几年盈余一百万贯左右。去年国朝总体税收才不过七百三十二万贯。这位致仕的老侯爷真真可称得上是富可敌国。如今钱的问题是解决了,但粮和马在哪儿呢。虽然是盛夏,但此刻正值傍晚,策马跑起来倒有凉风习习之感,倒舒缓了些他烦躁的情绪,见天色不早,便回宫了。
      回宫时,正遇上和嘉大姐姐出宫前往招待尊贵使者的南宫。其实他和阿栋跟大姐姐真不熟,因为大姐姐嫁去金国时,自己才一岁,阿栋更是没有满月,稍微相熟一点的便是阿栖。大姐姐走时,他也不过三岁记事而已。若说情分,便是在幽州被俘的那回。
      玄桐一见他,也略显尴尬,此处不是大朝会。她也不知道是该用北元还是大楚礼节向他行礼。正当她不知所措时,玄楠先颔首:「大姐姐,此间是家里,无妨的。」
      玄桐顾及琪琪格在身旁施抚心礼,她浅浅一笑:「官家,这是大元琪琪格公主,布日古德王子的妹妹。」
      琪琪格上前亦是抚心。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看玄楠,一身白色直裰,束起蜂腰,孔武有力兼具玉树临风。河间一战,竟然让一直战无不胜的哥哥吃了亏,让她对玄楠有好奇更有好感。
      「大楚官家,你觉得在河间叫我兄长吃了亏,是运气还是本事?」琪琪格想到什么就直接脱口而出,这是她一贯的性子。
      玄桐惊出一身冷汗:「官家,公主正在学雅言,词不达意,请您见谅。」
      「公主吐字清晰,句式流畅,想来很有造诣了。」玄楠注视着这位草原公主冷笑一声,沉声说:「当然是本事。从密信截获到火炮布阵皆在筹算,你兄长自以为执棋,但七千忠魂能破七万元骑,皆因我大楚儿郎脊梁里铸有铁诏。朕也想反问公主,可曾见过春草蔓生需要拔刀相逼的吗?民心所向,岂是靠收买几个败类?」
      这回玄楠用了比喻,琪琪格确实听不懂了。她看向身边的玄桐,玄桐低头:「官家,天色不早,臣妾先回馆驿了。」然后拉着琪琪格就走。
      玄桐得到布日古德的允许可以回乡省亲,本来心里自然是欢喜无限。可是琪琪格非要跟着来,磨了布日古德几天,布日古德终于松口,这下麻烦就到自己手里了。琪琪格在王庭说一不二,没有人敢拂逆她的意思,除了布日古德和大汗。自己平日见她,要么不争,要么话都是顺着她讲。这要是实情相告,不知道这位小公主要闹出什么事来。于是琪琪格问玄楠的回答是何意时,玄桐只道:「就是佩服大王的意思。」
      「哦。」琪琪格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玄桐:「嫂嫂,我喜欢他,让他和那公爵的女儿解除婚约,和我成亲吧。」
      玄桐又是一惊:「公主,大楚对立后看得很重,断没有立后诏书已下,无故变更的先例。况且……」玄桐心道,哪有皇帝娶番邦女子为正妻的先例,即便现在北元国力正盛,西征所向无敌。但她是决计不敢和琪琪格直言的。
      「怎么是无故呢?本公主看上了他,就是缘故。」琪琪格朗声道。
      「公主,此事还是先同父汗和你哥哥商定后再议吧。」玄桐无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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