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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磨难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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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跟父兄禀报?我现在身处汴梁,哪怕快马传书回王庭也要一月来回,到时候霍姑娘都服完丧回来成亲了,哪里还来得及。回到南宫馆驿,琪琪格找到使团正使戴青。戴青听见琪琪格要嫁给玄楠,张着口半天才反应过来:「公主,这次大王是让我们来向大楚购粮的?您这……」
「怎么了?难道我嫁给他还委屈他不成了?」
「公主,我们本是来参加他婚礼的,只是南朝人因为服丧穷讲究,这才没有礼成。现在贸然提出来,不利于我们购粮啊。不如从长计议……」
戴青话音未落,琪琪格呛了回去:「我们现在不是和大楚关系很好么?不过是要购粮而已,我们又不是不给钱?这有什么好从长计议的?」
戴青向来知道她口无遮拦,自是不好将大汗和王子的心思详细告知,只吐出公主二字,便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琪琪格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结果,回到自己的住处,一脚踹翻了鎏金矮几,滚烫的奶茶泼在羊毛地毯上,然后抓起嵌宝石的金杯狠狠砸向墙壁。杯底红宝石迸裂的脆响里,在一旁服侍的乌云连忙伏地叩头,心中祈祷不要被她的盛怒牵连。然而啪地一声响,还不及顾及自己面上的疼痛,耳边是琪琪格野兽般的嘶吼:「他们都为什么不去跟南朝皇帝说亲!」
乌云只是一介侍女,边哭边道:「公主,您跟随王妃日日进楚宫,不若您亲自去同南朝皇帝说。」
琪琪格气撒完了,渐渐冷静下来:「我已经跟我嫂嫂去过好几回了,只碰巧见过他一回,他平日里不在内庭。」
「三日后,是淑太妃的生辰。王妃会进宫贺寿,我听闻淑太妃对所有孩子都是极亲厚的,故而南朝皇帝也会去的。」乌云忍下哽咽,暗中抬眸观察着琪琪格的神态。
「好在你还有点用。」琪琪格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手边拿了一个小瓷瓶丢在她面前:「你拿去敷脸吧。」
「谢公主。」乌云叩首。
待到太妃生辰,玄桐被她磨得不行,其实也是不敢拒绝,只得带她入宫。说到底,玄桐是作为金国宫妃被掳去北元的。明明大楚也是战胜国,但玄桐当年没有立刻归国,而是再嫁布日古德王子,还不是当年大楚国弱么。如今,随着大楚国力强盛,玄桐的境遇稍稍好些,都有来探亲的机会了。只不过嘛,她自知北元王庭始终对她这个和亲公主留有警惕,所以也知趣懂事地允许琪琪格跟在身侧。她的苦楚,太后太妃怎会不明白,因此即便嫌琪琪格这个外人在跟前扫兴,不能和玄桐这个离家十余年的女儿亲密无间地叙旧,但对琪琪格这个小姑子,总是保持着长辈的慈爱与关怀,让琪琪格对大楚的印象和自我感觉更加良好。
太妃生辰时,玄楠穿得比平时稍稍鲜亮,不过也只是水墨天青色的圆领袍子配玉带,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前来太妃生辰宴,玄栖、玄桐、玄栋也俱在。
太妃喜不自胜,举着酒杯轻击太后酒杯:「姐姐,我这个生日,孩子们来得真是齐整。」
太后看着容光焕发的太妃和孩子们欢聚一堂,冲淡了不少前日里亲哥哥去世的悲伤,此刻会心一笑:「是啊,妹妹你最有儿女福了。」
玄桐送了两件上好的雪色银毫大氅、玄栖送了一尊昆仑雪玉观音像、玄栋送了一件自己亲手打造的铜鎏金八音盒机扩、玄楠送了八十八只龙头天盏,燕丝密如丝瓜络,每只盏有手掌大小,太后则送了一条由八十八颗南洋金珠制的项链,颗颗正圆有小拇指那么大,光彩照人。论珍贵是玄楠的龙头天盏、论精巧是玄栋的八音盒、论最合淑太妃心意倒是太后的南洋金珠,毕竟天天同住一座宫殿。玄楠大婚时,淑太妃也要朝服大妆,她当时就嘴里嘟囔了一句,自己的首饰要不然太隆重抢了皇后风头,要不然太普通失了天家气派,这话倒被太后留心了,特意从南洋船队里寻了来。
「姐姐,我正缺这个,官家成亲时正好戴。」淑太妃一见这条项链便爱不释手。
琪琪格从小要什么没有,但如今只自己两手空空,脸上顿时挂不住了,因为她是临时起意跟随玄桐来贺寿的。但心细如发的玄桐察觉到了,怕她失态,于是立刻打圆场道:「母妃,我妹妹亲自调了些奶茶,是草原上的风味,大家只当尝个新鲜。」于是,让女使给众人分杯盛上。
「想不到公主如此蕙质兰心,哀家觉得这奶茶味道甚好。」太后抿后,亦是配合玄桐。
众人皆是捧场,举杯饮下。玄楠端起杯子假饮,嘴唇碰了下奶茶。
宴席结束,她见太后太妃拉着玄桐说话,按着镶满红珊瑚的刀柄逼近半步,鹰翎耳坠几乎扫到玄楠的喉结:「官家若要填国库,不如娶我。大元十万战马作聘,不比霍家那点嫁妆强?」
玄楠微微偏首避开鹰翎锋芒,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笑,像是雪片落在淬火的刀鞘上:「公主,朕已有婚约,请自重。」
「本公主看上了你,你竟然身在福中不知福?」琪琪格的震惊脱口而出。
可在玄楠看来是令人发笑的自大和无语,但登位多年,这点城府还是锻炼出来了。他转身对王喜说:「公主一定是吃醉酒了,好生送公主回去。明日送一面等身铜镜到南宫,给公主梳妆用。」然后,他转身便走。
第二天,铜镜真的送到了南宫。琪琪格扯下辫梢的红珊瑚珠串,珠子噼里啪啦砸在铜镜上。镜中映出她涨红的脸,鬓发散乱如暴风雨后的草场。她突然抓起鎏金烛台扎向镜面,裂痕瞬间割碎那张扭曲的脸。玄楠的一席话把她十六年的骄傲劈得四分五裂。这回乌云早早躲了出去,嘴角微微上扬。
北元使团归国后,正使戴青向布日古德王子汇报与大楚商谈的结果:「大王,南朝同意了如今边境维持现状。只不过既然是互市,就要自由买卖贸易。大元可以向大楚购粮,大楚也可以向大元购马。」
「钱引?这是什么东西?」布日古德不解。
「大王,一钱引等于一贯楚钱。咱们要想买粮,就必须先卖战马,把钱引换来,才能去买粮和茶。还必须多卖马,否则交子不够买粮茶。」戴青解释。
「南朝人真是狡诈!」布日古德怒斥,明明可以抢,现在却要公平交易,真是令人生气!但河间一战,他已经明白大楚的实力,早不是他可以随意拿捏的了,叹了口气:「西征的粮草有稳定来源,也可以向父汗交代了。」
「哥哥,我要大楚皇帝做我丈夫!」在帐外的琪琪格闯了进来。
「那南朝皇帝刚成亲么?我们还给他送过贺礼呢。」布日古德只关心会谈,哪里会在意玄楠的私生活。
「大王,南朝皇帝的老丈人在大礼前殁了,没结成。」戴青解释道。
「老丈人殁了,又不是他媳妇殁了。你怎么嫁他?给他做小?」布日古德问。
「哥哥,让他跟原来的女子解除婚约。」琪琪格理所当然。
「我叫他怎样,他就能怎样?那我叫他向父汗称臣怎么样?叫他把中原的花花江山送给我们如何?妹妹,西征粮草才是重中之重,千万不要再生事端。」
「哥哥,你是大元南征统帅,难道你不帮我了么?」琪琪格委屈得哭了起来。
布日古德也不想跟这被娇宠大的小妹子再啰嗦下去。「来人,带公主下去休息。」
回到自己的帐篷,琪琪格抓起案头割羊肉的银刀,刀尖划过檀木桌面,刻出比狼牙更狰狞的裂痕。她反手一耳光打在乌云脸上:「你平时主意多,现在为什么哑巴了!」
乌云畏畏缩缩地说:「公主,南朝人有个说法叫釜底抽薪。」
「这是什么意思?」琪琪格不耐烦地问。
「南朝现在有皇后,大王不会提亲。如果这个皇后没有了呢?」乌云深邃的眸子透着狡黠,看不出表情。
「有点意思。」琪琪格嘴角上扬。
中兴十三年秋九月廿七,冰蓝守丧期满,镇国夫人将陪嫁女使和婆子名单交给冰蓝:「这些人都跟你入宫去,都是离家万里跟随你的,除了宫中俸禄,往后你再贴补点月钱给她们。否则生了怨怼,反而不好。」
冰蓝看着名单上,未成家的女使十二至十八岁的二十人,十八以上管事媳妇三人,还有纤云和飞星。
「阿娘,用不着这么多人跟我去呀。就飞星和我去就好了。其他人都是家生子,虽说可以多给月钱弥补他们思乡之情,可是我作为中宫,对待宫人和陪嫁应该一视同仁。老是暗中贴补自己陪嫁,时间长了怎能服众。」
「也有道理,不过你怎么也不要纤云跟你去?」
「阿娘,你把纤云是当侯府下一任管家娘子培养,她跟我走了,所有事岂不都要你亲力亲为?」
「我问过纤云,她愿意跟你入宫。飞星虽然也是聪明乖巧的,可哪有纤云体贴周到。」
「阿娘,王婶子老迈了,马上要添孙子了,往后心思也不好全在咱们家的。你又不愿意跟我去汴梁,接下来就让纤云帮你打理侯府,爹爹已经不在了,你又孤身一人在临安,我怎么能放心呢……」冰蓝说时,潸然泪下。冰蓝扶灵柩回乡时,玄楠也提出过让镇国夫人在宫中养老,反正汴宫那么大,冰蓝母女和太妃太后倒正好凑一桌麻将,可是冰蓝却替母亲婉拒了,因为她知道阿娘不想在汴梁长住。其一是她想陪着爹爹。其二是汴梁乃伤心地,靖安之乱里,父母兄姐尽数死在金人的屠刀之下。她还没来得及逃出汴梁,就被人贩子拐了卖去教坊。
见冰蓝潸然泪下,镇国夫人亦泣:「蓝儿,……阿娘在临安会好好过日子,逢年关去比汴梁看你。」
出发那天,镇国夫人刘氏看着镜子中身着皇后翟衣的女儿,穿着青纱中单,腰饰深青蔽膝,小心翼翼地为女儿那年轻明媚的脸颊贴上珍珠花钿。戴上九珠凤冠,浑身被珠玉包裹完毕后,冰蓝被飞星和纤云一左一右地扶着,慢慢走到侯府门口。
管家王凌贺:「姑娘出阁啦!」
冰蓝转过身子躬身拜:「女儿走了,愿阿娘身体康健,长乐无极。」
然而此刻身着凤冠霞帔的镇国夫人已经换了称谓,跪地拜谒:「娘娘,往后在宫中别报喜不报忧。臣妇即使帮不上忙,你说出来,臣妇也能给你些安慰。官家再爱重你,你也牢记切不可任性妄为。臣妇霍刘氏,恭送皇后娘娘,愿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听见母亲自称「臣妇」时,冰蓝双目含泪。武仁侯府的门槛,她出出进进十多年,而今日一步迈出去,不再是侯府的女儿,而是大楚的皇后,最后缓缓伸腿跨了出去。
「蓝儿!」是阿娘的声音,冰蓝回过头,只见她脱开了纤云的手,头顶的凤冠摇摇晃晃。她追了上来时用帕子拭泪,又招手道:「去吧!去吧!」
冰蓝点点头,另一只脚也跨出了门。
出了门,眼前的黄麾小半仗教冰蓝真正见了天家排场与富贵。远远望去,家里门前的巷子还算宽敞,却已是站满了形形色色各种仪仗人员。头前是内仪仗官兵长长地六列队伍,约八百多人整齐地从侯府面前经过,内仪仗官兵中的有些铠甲更华丽的是兵部执掌。随后跟着三十个金吾司碧襕,接下来是举幡的黄门,绛引幡,告止幡,传教幡,信幡,黄麾幡越有二十多人,还有司小行旗、五色小氅子、金节、仪锽、斧人,绿槊、乌戟、白柯枪、仪弓、仪弩四、铜仗子、仪刀将近五百人,更不用讲内大旗下六百多人,还有殿中舆辇、伞扇等一众百人。冰蓝是出身侯门,自小见惯富贵都不得不大吃一惊。玄楠今日是用了大楚废黜已久的黄麾大仗来迎接她,本是是玄楠出行时的礼仪。黄麾仗分大仗、半仗、角仗、细仗。南渡后直至复国,仪仗尤简,惟造黄麾半仗、角仗、细仗,而大仗不设,唯有国朝最高规格的典礼时才有大仗,而今来接她入宫便是用了大仗。心下暗喜,原来阿楠心里我的份量有这么重。但一想到这千人队伍浩浩荡荡地去汴梁,面子自是有了,可是一路上衣食住行,哪有不扰民的,到时候阿楠是不是又要在勤政殿被摁在椅子上说教了?想到这里,面露忧色。
这时,接亲使者乐水郡王施礼:「禀娘娘,接亲的船队过于庞大会影响运河通行,故由钱塘江入海,然后北上至即墨,再走济水往汴梁。」玄栖道。
「臣妾遵旨。」
车驾来到钱塘江的码头边,士兵们拦作一道人墙,挡住前来观摩的百姓,那场面比观潮的人还要壮观。船队中有一艘艨艟巨舰吸人眼球,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十一主帆,前后各两小帆。甲板上还有五层船舱,第六层是一座瞭望塔。船队中,另有大小舰船十余只。镇国夫人爱女心切,只象征性地从船上搬下几箱天子彩礼,然后又添了百来抬嫁妆,装了一只长十二丈,宽五丈的大船跟在船队之后,与天子的船队比起来,武仁侯府嫁妆船实在是太渺小了。
「娘娘,这是观察使张坚,他是您坐船的舰长。」玄栖介绍道。
「臣张坚请娘娘妆安。」张坚施礼。
冰蓝由飞星扶着登上船舱。半个时辰后,随着一阵节奏明快的鼓声,船队拔锚启航。那天风和日丽,鸿雁高飞。南风北吹,冰蓝的心如同这全速向北的船,往玄楠的身边驶去。
船舱里,书房、卧房和沐浴的浴堂、净房一应俱全,若非四周采光靠着那圆圆的舷窗,仿佛置身陆上宫殿一般。她刚要脱口而出喊纤云为她除下凤冠,才想起纤云不在这里。
「纤云,我们情同姐妹,因此我想请求你留在临安。」
「姑娘,这是为何?」纤云不解地问。
「不,你做事向来妥帖,所以我想请你留在阿娘身边,代替我照顾她。」
「姑娘,我舍不得你。」
「纤云,我把我阿娘托付给你了。」
两人相拥而泣后,冰蓝先开口道:「纤云,我给你留了几间铺子。往后你就是侯府管家,要是你家里人顾念骨肉亲情,那便好。要是他们还是图你的钱财,你一定要离他们远远的。」
纤云点点头:「姑娘,以后你去宫里,要保重。」
白天一轮红日从海平面上升起,傍晚又是一轮红日从海平面上落下,十多日来,风平浪静,岁月静好。
冰蓝收了玄楠的玉镯,便一直想赠他一物。可是什么奇珍异宝天子没有见过?思来想去,便决定给他做一套秋装,可是如今只做完了内衬。
「娘娘,您大约是做不完了,要不奴婢帮您?到汴梁之前一定能完工。」飞星道。
冰蓝抚了抚头上的汗道:「不,我一定要自己做完!」忽然船一个颠簸,绣花针刺进冰蓝的指尖,一滴鲜红的血渍污了锦缎。这一回是冰蓝离完工最近的一次:「这么倒霉……」
这时,有宫人从外面踉踉跄跄地走进来,气喘吁吁道:「娘娘,一会儿会有风暴,船体会颠簸。请娘娘在椅子上束带坐好。」那是一把铁制的椅子,船遇浪大幅摆动时,可以将人固定住,免得摔倒磕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