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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保和堂学徒秦娘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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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室内,一患者仰着头张着嘴,田如真仔细查看了患者的口腔,道:「我给你开副清热解毒的方子,平日里饮食多清淡少辛辣,牙不疼的时候再来拔坏牙。但方子里有味罂粟壳,我这没有,你去别家配药也是一样。」田如真的声音不大不小,让外堂的沈氏听了个清清楚楚。
「谢……谢……大夫。」患者抚着半边肿脸,咬字不清地答谢完拿着方子就走了。
待患者走后,沈氏从柜台里气势汹汹地冲出来,手指猛戳田如真的脑门道:「你就不能让他先在这儿把其他药配了,明天再来拿罂粟壳么……」
「夫人,牙疼!药晚吃一刻就疼一刻!」
「哼,好几十个铜板的生意被你拒了!」
田如真低下头弱弱道:「我不是让他下回来拔牙么……」
下午,秦娘子左手提着鸡笼,右手提着菜篮,在一片熙熙攘攘中像条鱼般穿梭游走,正好遇上了田熙。秦娘子道:「掌柜的说要加菜,我出来采买。」
田熙看着秦娘子提着一左一右稀稀拉拉的菜篮和鸡笼里瘦弱的母鸡,顺手挂在驴鞍子两侧的钩子上,然后把这一个月在娄家书塾发生的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没完没了的描述,俨然一个小沈氏。
秦娘子敷衍地点点头,目光却看向街边的青楼,走过了还要回头看。门环金漆爆开露出铜绿门,门口有女子揽客,缎面绣鞋沾着水渍,胭脂在油汗里晕成残霞,鬓角新插的绢花压着未消的掌痕。她倚着褪色的鸳鸯门神,笑声裹蜜糖,眼风却追着街边咬糖画的孩童。直到龟公来了,立刻站直身子,更加卖力地招揽生意。
「阿姐,你看这个人是我爹不?」田熙说时正经过怡红院的后门,田如真提着药箱,撞了个满怀。两人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茶馆包间里,田熙的眼睛似要喷火,强压怒气道:「爹,你为什么对不起娘!」
「你听爹解释,爹是去给人看病的。就是……就是怎么说呢……」正当田如真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时,秦娘子说道:「熙哥,不是所有孩子都是被父母期待降生,有些孩子就不该来到这世上。你爹要是不帮她们,自会有人给她们灌虎狼药或者直接打到流产。」
田如真点点头,心道这小姑娘怎地知道这么多?但她竟然还能替妓女考虑,真是很难得。
田熙似懂非懂:「就是打胎,对么?那这些外快,你给阿娘么?」
田如真不情愿:「见者有份,行不行?」然后拿出了十贯钱解开麻绳,又道:「一人三十文!」
「还十文呢?」田熙问。
「你来茶馆包间,不花钱啊!」田如真撇撇嘴。
三人回到宝和堂,秦娘子烧水,东旺正拉风箱,田如真摆碗碟,田熙端菜,沈氏低头切菜,菜刀在案板上呯呯作响,葱蒜爆油锅的声音也在灶上此起彼伏,默契地不再提今天相遇之事。晚上,秦娘子见田如真还在库房里看医书,鼓起勇气去找他。
「田大夫,这三十文钱还给你。」秦娘子道。
「你这是干什么?给你就是给你了,千万别跟夫人说。」田如真虽然如此说,手很实诚地将钱收入囊中。
「田大夫,我想学医,您可以教我么?」秦娘子道。
「你怎么会想学医呢?」
「一是想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二是想帮帮和我一样身不由己的人。」秦娘子道。
「好孩子,你反应快记性好算术也好,更难得是你能体谅别人的难处,挺适合学医。只是学医要学诊断、辩药、开方、手术,一点也不比考科举容易,十年之功方才小成。你愿意么?」田如真说。
「我愿意。师父在上,请受我一拜。」秦娘子跪下,给田如真磕了个头。
「好徒儿,从今日起,为师一定认真教你。」田如真正教了起来,却开始头疼了,这姑娘不仅聪明还勤奋,时常举一反三还要提问,有些问题连自己也要彻夜翻阅书籍,深刻实践才能作答。不过三月,《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难经》、《脉经》、《针灸甲乙经》已经背得烂熟于心。两年后,已经能做简单病症诊疗。田如真道:「别人十年之功小成,秦娘子可能只要五年。」
一日,来收税的大差来到保和堂找田如真。
「田大夫,你要不要去王府给贵人看病?给的诊金很高的,起码五十两白银,要是服侍好贵人,只怕赏赐更多。」大差说。
「什么贵人?这么多钱?」田如真问。
「是女眷。我和王府里服侍贵人的女使相熟,她让我推荐名医悄悄地去府上诊治。」
「只要钱到位,老夫当然愿意。」
第二日,大差领着田如真和秦娘子叩开了王府边门,来接的是一个服色华贵的年轻侍女,身后还跟着四个服色略逊的低等女使。大差道:「绿衣姑娘,这是保和堂的田大夫,这是田大夫的徒弟秦娘子。」
年轻侍女施礼道:「田大夫好,秦娘子好,我是王妃的一等女使绿衣,请随我来。」
绿衣携两人来到一间小院子,说:「二位且在这里安顿下,洗漱沐浴后,我带你们去见王妃。她们四个负责二位的衣食起居和院里的洒扫。若是有怠慢之处,尽管和我说。」
秦娘子走进房间后,有女使拿了一套衣裙放在案上道:「娘子,府里穿着是有规矩的,请您换衣服后再见王妃。奴婢已经备好热水,要帮您更衣么?」
秦娘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道:「我自己来就可以。」
女使点点头,关上门退了出去。
秦娘子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一身布衣,袖口还有补丁,刚才女使一定是嫌她这身衣服寒酸,说得已经十分克制委婉了。她解开衣裳,左肩露出一个「妓」字烙印,沐浴后,换上了案上的衣裙,出门与田如真汇合,跟随绿衣至王妃的居所文景阁。
田如真望王妃面色青白隐现黧黑,舌下络脉迂曲如蚯蚓,舌质紫暗苔浊。切脉时,尺脉沉涩似刀刮竹,关部弦紧如张弓弦。于是问道:「娘娘是否月余前有小产过?是否时常腹痛如针刺,声低气怯?突然恶寒战栗,虽覆厚被仍觉骨缝透冷,继而高热蒸腾,面赤汗出,如置炭炉之上?」
王妃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田如真又道:「徒儿,你近身查看一下小腹带下。」
「是。」秦娘子为王妃拉上帷幔,见恶露未尽,秽滞带腐鱼气。漏下血色紫黑夹腐肉样物。拉开帷幔,把所见在田如真耳边轻语。
田如真点头道:「此系瘀血内结,胞脉闭塞之象。用桃仁承气汤加减破血逐瘀,佐以益母草、蒲黄炭等引败浊下行。外治可灸关元、中极穴温通胞脉,使离经之血得化,胞宫清净自复。」田如真说时,秦娘子已经写下药方,田如真看后点点头,便交给绿衣。
「徒儿,为王妃灸关元中极二穴每天一次,交给你吧。」
「是。」
约莫七天后,王妃身子大好,之前的病症都消失了。约定的诊金外,还送了许多赏赐。秦娘子细细算了,竟然足有保和堂一年的净利润。两人得了赏赐欢欢喜喜地谢恩,回客院收拾好后准备回家时,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绿衣嘟囔道:「又来找茬了……」然后施礼道:「侧妃娘娘万福。」
「侧妃娘娘万福。」田如真和秦娘子躬身施礼。
「绿衣,听闻田大夫妙手回春,解了王妃病痛,于王府是天大的功劳,怎么就让人家悄悄走了呢?也不知会本妃?岂不失礼?」侧妃说时,目光落在秦娘子身上,不觉怔住了。这天下怎么会有和霍冰蓝长得一模一样之人!霍冰蓝就是武仁侯之女,也是前不久翻船的皇后。侧妃本是汴梁怡红院的花魁娘子白露。她和霍冰蓝认识,则是因为一个男人宋楚。
绿衣答道:「王妃已经赏赐过,田大夫家中还有要事,所以奴婢送他们先走。没有知会侧妃,属实抱歉,不知娘娘身上是否也有不爽利之处,需要田大夫问诊么?」
秦娘子心道不妙,看来王妃和侧妃不睦啊。不过看热闹还不过片刻,白妃朱唇轻启:「是有不爽利的,就请秦娘子单独为本妃诊治吧。」
「禀娘娘,我学医不久,还是请我师父为您诊治吧。」秦娘子答道。心道,这又关我啥事?
「不用,就你。」
「娘娘,我徒儿经验不足,还是有草民来诊治,徒儿近身查看症状。」田如真道。
「要本妃说几遍?秦娘子随我走即可。来人,送田大夫回去。」侧妃说罢,指使人拖着秦娘子就走了。秦娘子心道:你们妻妾相争,关我什么事啊。
「侧妃娘娘,您这是何意?他们是王妃请来的。」绿衣道。
「本妃何意,还要告诉你吗?」侧妃说罢,转身便走。
田如真强行归家三天后,还不见秦娘子回来。王妃亲自去问侧妃:「妹妹,有不高兴的地方不妨直言,何必为难一个小医女?」
侧妃答:「姐姐,我没有不高兴呀。我不过是问了问她美颜护肤的方法,随后就放她走了。不信,你叫人搜琉璃阁好了。」说罢,她阁中的女使婆子站成一排,像示威一般。
「我们娘娘才是三书六礼抬进来的正妃!若不是用了你送来的点心,我们娘娘也不至于小产……」绿衣说时,就要冲到她跟前理论,却被王妃拦下。
「好了,绿衣,没凭据的话不要讲……」王妃道。
绿衣在王府里已经找了三天,不见秦娘子踪迹,各处门房更是没有再见过她,人似是消失了一般。两年的相处,田家早就把秦娘子当作了亲人。常来收税的大差来了铺子,众人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他只摇了摇头,道:「衙门已经立案了,但还没找着。」
「爹,我想起来了。阿姐说过她是跟着齐转运使来的成都。我们去求他找阿姐,好不好?」田熙道。
「是转运使齐想么?可是人家那么大的官,还能见咱们么?即便见了,他会帮咱们去找小秦么?」田夫人道。
「不管如何,我们都要试试。」田如真道。
夜半,田如真和田熙敲开了齐府的门,开门的竟然是娄家书院的同窗王银娥。
「师妹!」
「师兄!」
田熙和田如真相视一笑,早知道有这个关系,早就来了。
「齐大人在家吗?」田熙问。
「在家,跟我来呢。」跟着银娥,田熙见到了齐想。银娥兴冲冲地向齐想介绍着田熙:「姐夫,这是跟我一起在娄家念书的田师兄,十二岁就考上秀才。这是保和堂的田大夫,是……」
「学生田熙拜见大人,请您救救我阿姐。」田熙打断了银娥。
「你阿姐是谁?」齐想问。
「我阿姐姓秦,家乡在浙江岱山岛,听闻跟您夫人是同乡。后来拜我父亲为师,是保和堂的账房和学徒。她三天前失踪了。」
齐想心中一紧,转头对银娥道:「银娥,你先到你姐姐那儿待会儿。」
银娥不悦,怎么那个小哑巴又出现了……但自从知道姐夫说一不二的行事风格后,也不敢明着违抗,只得悻悻去了。田如真和田熙把如何进府给王妃治病,侧妃如何扣人,事无巨细,全盘托出。
田如真见齐想只点了点头,手里的折扇在手掌中轻轻敲打,更加心急如焚:「大人,我家还有些田产铺面,如果您愿意帮忙的话,只要我拿得出,都……」
「田大夫,我不要你的钱。秦娘子的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但这件事有些麻烦,我还要再想想,你们先回去吧。」齐想道。
「多谢大人,我静候大人佳音。」田如真施礼,说罢,准备拉着田熙走。
「大人,我知道失礼,可是我还是想问问您为什么愿意帮我们。」田熙躬身道。
齐想浅浅一笑:「我和你阿姐的缘分,话本子都不敢这么编。」
田家父子走后,齐想独自坐在庭院的秋千上,心中一点点梳理着当前的形势。从白露手里要人无异于以卵击石。白露虽为侧妃,却是吴岳的心腹,情报机构校事府真正的控制人。而自己虽然贵为转运使,实际上却是个光杆司令,除了转运衙门的四个衙役,什么都没有。
「官人。」王大娘子柔声唤道,取了一件披风覆在他身上,道:「我今天听银娥念诗来着。叫乍暖还寒时候,最难什么来着……反正就是说现在衣裳穿多不合适,穿少也不是。」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风来急。」齐想道。
「对!银娥也是这么说的,还问我讨酒吃。我叫她早早睡觉去了。」王大娘子笑道,然后竟然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袖里取出一瓶酒,放在他面前,悄声道:「官人吃酒吗?」
齐想接过那温热的酒,拉着王大娘子坐在身旁,将披风披在两人身上,缓缓道:「夫人,往后咱们家要经历的磨难,也许都源于我今日的决定。」
「嗯。官人。」
「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样的决定?」齐想不解道。
「官人做的决定肯定比我好!当年你明明可以选达官贵人的女儿,可是你却选了我。我只恨我没见识,没门第,帮不上你,至多做到不添乱而已。其余的,官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做。」王大娘子一脸崇拜。
齐想苦苦一笑,当时他其实也很想娶高门大户的女儿,最好德高望重却不涉及朝堂纷争。比如武仁侯府独女,可是这位霍姑娘不愿意嫁给自己。后来状元的身份便成了那些豪门贵胄争相抢夺的政治资源。他不过是破产商人的儿子,无权无势,与其站错了队,还不如不站队,于是娶了姨妈家的女儿。
「能娶到夫人,子项也很有福气。」齐想柔声说着,轻抚着王大娘子隆起的小腹。
秋千架下,清风徐来,月光如水。
「侍香,我可以肯定她就是霍皇后。我们要是捏住了她,就是捏住魏玄楠的软肋。那么王爷举事,胜算就更大了。千万要找个稳妥地方关押,校事府目标太大,不能叫汴梁的耳目知晓。等到王爷从云南回来,再叫他定夺。」白露道。
「娘娘,我看她肩头烙个妓字,能是武仁侯府千金么?」侍香问。
「那就让我用摄魂术问一问她。」白露嘴角上扬。
山庄内,秦娘子被一束光刺入眼睛,还等不及看清来人是谁,一股似茶非茶,似花非花的淡香弥漫在鼻腔中,只教人昏昏欲睡。
砰—她被投入海中,四面八方地海水涌入鼻腔;嘶—烧红的烙铁压在她肩头,散发出烤肉的味道;哧—七八双手一齐撕开月白色的中衣;啪—油腻的脏手击打在苍白的脸颊上,血顺着嘴角流下。她崩溃地大声呼救:「阿楠,救我!」再睁眼时,不停喘着粗气,家在何处想起来了,父母何人也想起来了,过往种种都想起来了,包括眼前这张明艳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