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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转运使府 秦姨娘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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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夜雨浸透了齐想的皂靴,马蹄踏过青羊宫湿漉漉的石板路,溅起的水花里泛着兵戈冷光。永陵巷口横着三重拒马枪,执火把的厢军正在盘查过所文书,城门楼上新添的床弩轮廓刺破雨幕,估计校事府失火与白露失踪让鲍卓焦头烂额,成都府已成铁瓮,送霍皇后出去很难。
当齐想推开安置冰蓝的屋子时,浓重的血腥味混着苦药气扑面而来。
冰蓝伏在榻上,浑身包裹纱布,就连十根手指头也是如此,看起来像十根萝卜。
"你们...救了我…」沙哑气音惊醒了满室沉寂。冰蓝艰难侧首,散乱乌发间露出小半张惨白的脸,干裂唇角随着呼吸翕动,像离水的锦鲤。
齐想和老周倏然跪地,「臣成都府诸路转运使齐想、臣大理寺悬镜司观察使周仕林参见娘娘。」
「二位大人救了我,合该我向……」冰蓝话说到一半,喉咙干痒,又咳了几声。
「娘娘放心,白妃等一干知道您身份的校事府反贼,臣已经锄掉了。但现在城防严格,您的身子也不适合风餐露宿,您以作为保和堂的学徒继续待在成都较为稳妥。只不过您消失了这么多天必须要有个说法才好掩人耳目。所以让齐大人跟您说吧。」说罢,老周拱手。人已闪至门外,还不忘"恰好"带落门闩。哐当巨响惊得药吊子晃悠,在墙上投出扭曲的影。
会武功了不起啊!齐想心中暗骂老周,他望着剧烈晃动的铜吊钩,喉结滚动三次方开口,躬身施礼:"娘娘,恕臣僭越。娘娘失踪这些天是同臣私会,而后被拙荆发现,发生了争执。过些日子,臣会接您入府。」
「性命相关,何须在意这些。况且……」冰蓝顿了顿,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又道:「我听从大人安排便是。只不过尊夫人……」
「事急从权,臣自会说服她。只是委屈娘娘了……」齐想道。
「两次。」冰蓝喘息声忽顿,一滴泪自腮边流下:「我当年逃婚,让你成为整个临安的笑柄,你却救了我两次,该让我如何报答……」
两次,新津渡口和侯府柳树,你都是坚定地离开,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托付么?齐想在心里接话。不对,我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这时,冰蓝打破了他的胡思乱想,她仰起脸问:「大人,知道我阿娘的近况么?」
油灯忽然爆了个灯花,齐想望着冰蓝被火光映亮的侧脸,喉头动了动,艰难开口:「镇国夫人听闻娘娘噩耗,旧伤复发,病逝了……」
「阿娘…」冰蓝的呜咽声像幼猫般在喉头打转,她蜷成更小的团。脑海中闪回着出嫁时阿娘的话:「娘娘,往后在宫中别报喜不报忧。臣妇即使帮不上忙,你说出来,臣妇也能给你些安慰。」如今恍然若失子欲养而亲不待是这般感受……
沉默了许久,冰蓝又问:「官家呢?」
「官家六年前和北元公主联姻了。」
「六年前?」
齐想又艰难地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冰蓝在意的是什么。当时皇后丧仪一结束,官家立刻答应了联姻。所有人虽不敢言,但心里都觉得官家薄幸。
「官家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冰蓝叹了口气,轻笑自嘲:「他早跟我说过,他只能事事以中兴大楚为先。这两年呀,我天天为生计奔波。偶得空闲,就幻想万一自己是流落在外的富家千金呢?认祖归宗以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现在全然想起自己的身世,不想侯门贵女,中宫皇后却是这般悲欢离合,分崩离析。况且我父母双亡,这世上还会有人真心在意我么……」
齐想听她话里满是寂寥,出言安慰:「臣听说娘娘尚在人世时,真是又激动又高兴。」话一出口,才觉不妥。宦海沉浮六年,自己自诩已经有些城府,怎么今日说话不过脑子,做此轻浮之言?于是找补解释:「臣想老师和师母泉下泉下有知,定会很欣慰的。」
「大人,我也是被白露的摄魂术激了,才想起来自己是谁。您又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呢?」
「猜的。白露抓你,必有缘由。而且你跟恩师和师母很像。」
「如果猜错了呢?如果我只是一个孤女,大人却用悬镜司的力量帮我脱身……」
「即便你只是一个普通孤女,难道就不该救了么?我不会,老周也不会。」
十日后,齐想如约前去平西王府赴宴,给迎宾的门房递了名帖以后,步入王府的大门。
这时,一小厮来寻齐想道:「大人,我家王爷有请。」
齐想随小厮来到吴岳的书房外,两个军士身材魁梧挺拔,目不斜视,像松树一样纹丝不动地站在门口,没有任何让他进去的意思。他抖了抖袖子,展开双臂转了一圈,笑道:「齐某只是一介书生,不曾携带任何利器。」
「大人说笑了,请。」小厮示意两人放行。
入了书房,齐想打量着屋内,由一整块紫檀木上镶和田白玉制成的屏风引人注目,足有七尺高,想必价值连城。珠帘响动,屏风后有女使将整套餐食置于案前,一顿饭居然要七个碟子八个碗。
这时吴岳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已经换下宴席上的紫袍蟒带,身着常服,头戴逍遥巾,在清朗的月色衬托下,倒真是一位翩翩公子。
齐想躬身道:「下官见过王爷。」
「齐大人请坐。」吴岳坐下。
齐想看着这琳琅满目的餐具,贫苦出身的他有些不知所措。只看着吴岳的样子,拿起筷子吃了几口。饭毕,又有女使撤去餐具,将羊脂玉茶具置于案上。只见吴岳开始摆弄起了茶具。他刮油膏、锤饼、碾磨、起炉、倒水、候汤、筛末、熁盏、击缶,最后咬盏,一系列动作优美得如同行云流水。
「晚膳油腻,饮雪顶含翠最合适了。」说罢,两个女使将两只羊脂玉茶盏端到两人面前,碧绿的茶汤上的乳花白如雪,久不散。齐想轻呷一口,茶水入口微苦,回味却唇齿留香,清雅微甜。
吴岳目光如炬:「我袭爵以来以银为锚定物发行蜀钞,可惜越发越多,且云南发生了地震,现有的银矿短时间内难以开采。蜀钞总是再贬值下去,民心军心皆不稳。先生有何办法?」
「王爷可以颁布法令,让蜀钞成为粮食的唯一交易货币。」齐想答。
「先生,虽八百里秦川沃野,但可以赋税之田不足三成,这剩下的大宗土地,其实已经数十年不曾交易,都在世家望族的手里。因此粮食的买卖也被他们把持着。他们若是不同意,这法令怕是推行不下去呀。」
齐想腹诽道,连辖地内的地主都摆不平,还妄想割据一方……
「王爷若将来要大展宏图,无非三样,粮钱兵。蜀地本是八百里秦川沃野,人口众多,可惜能募来的兵,收上来的税,买来的粮却仅有一成不到。剩下的都在何人手里?汴梁倒是借着王谢二相贪腐案,已经全国开始丈量田亩,清点人口,所有人按照登记在册的土地和人口缴税。若将来汴梁不再被土地兼并拖累,而王爷被此掣肘,那王爷又如何举事呢?」
吴岳陷入了沉思。如果仅是蜀地的大商贾,手里除了钱再无任何值得利用的,时而敲骨吸髓也无妨。但要对那些世家大族动手绝非易事。当初他从汴梁千辛万苦回来时,身旁跟随的唯有鲍卓和白露,而老平西王已经属意让同父异母的弟弟吴岚袭爵。吴岚虽然贤明之声在外,到底还是年轻。他主张向朝廷交出兵权,推行朝廷圣旨,清算人口,丈量田亩。这是蜀中那些名门望族们最不想看见的。因此吴岳承诺,只要他当上了平西王,一定使他们的荣华富贵不变,再后来他联姻蜀中最大的地主和商贾、最大的书香门第娄家。发动政变时,那些世家出身的将军们自然义无反顾地站在了自己这边。然而,当时助他袭爵的助力现在成了他与朝廷一较高下的负担。
「若真的如大人所言,可以令蜀钞回升,令军心稳定。那丈量田亩,清点人口势在必行。」吴岳本不是心肠慈悲之人,旧情从不会成为他的阻力。弑父杀弟在他眼里也无不可,其他人更是无足轻重。
当晚,齐想回到家,王大娘子迎上来:「官人,今天蒸了螃蟹,你吃过饭了么?」
「有人请客,但没吃饱。」齐想道。
「那正好,热了给你吃。」王大娘子道。
「夫人。」齐想喉结微动:「我要纳秦娘子为妾。」
王大娘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才说话:「是跟我们一起来蜀的秦娘子么?」
齐想点点头。
「那就依官人吧,我给她准备屋子。」王大娘子说罢,转身拭泪。
「夫人!」齐想拥住了她,说道:「我现在没法跟你解释,但是子项对你绝无二心……」
三天后,吴岳在王府办起了中秋酒宴。王府花厅里,蜀地的名流商贾云集。高台上,有伶人舞乐表演,一个侏儒伶人上台鞠躬后,轻轻一挥衣袖,脸上的面具就从红的变成黄的,再从黄的变成蓝的,顷刻间便转换十余种面容,引得人群高声叫好。一曲歌毕,伶人退下。吴岳举杯贺道:「中秋佳节,国泰民安。」众人纷纷起身贺。
「今天请大家来,是盼望着大家可以为挽救蜀钞,为平西三路长治久安,能出钱者出钱,能出力者出力。我想让蜀钞作为粮食购买的唯一货币,同时请在座的各位将家中的田产家丁登记在官府,并按照实际情况补缴十年税款和粮食。」吴岳语罢,席间沸腾了起来。
「蜀钞都这样了,还要来买我们的粮食?」
「我就说,别来。你瞧……」
「王爷,一下子补齐十年税款,柳某实在是捉襟……」说话的是仁济堂的柳掌柜,是蜀中第二大的药材商。
吴岳没有理睬,只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正当众人不知所措时,鲍卓从屋外进来,见礼后道:「诸位先生,我已经让人给家中夫人去了消息。把钱粮账册送来之前,先生们就在这里好好歇着吧。」语罢,王府的护卫们亮出刀鞘在院外集结,结成人墙。沸腾的席间瞬间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此时入秋渐凉,额头上却不约而同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众人看向娄远,期待着他的反应。娄远乃娄歆之子,娄家是蜀中首富,掌握着蜀中最多的耕地和最大的钱庄。娄歆本人是蜀中士人的领袖,开设了娄氏书院;吴岳的正妃娄宁也来自这个家族。
娄远也未曾想到吴岳会将他也扣下,心中也恼,只不过当着这么多人不好发作,只道:「鲍詹士,新法颁布不过两年,比以前苛捐杂税多了十几种税,这两年不守新法的应当补齐。但若要说十年,那时候王爷还在汴梁做质子呢!一口气补齐,谁家能拿出这么多钱粮来?」
鲍卓躬身道:「公子,王爷说了,不管是谁,与王府是否有亲,应该一视同仁,为平西三路戮力同心。我也派人去知会贵家主了。如一时交不出税款,也可以将等价的田产抵价给王府。」
「王爷如果执意用蜀钞来买我们手中的粮食,那我们也要用蜀钞来缴纳税款!」娄远朗声道。
「娄公子,现在说的是十年前的税和粮,那时候何来蜀钞?若是今后,自然是可以的。」鲍卓道。
「你!」娄远气得一时说不出话,这相当于明抢了。吴岳,你当时来我家求亲时可不是这个嘴脸,你等着。
这一天,蜀钞收粮的法令颁布,物价渐渐稳定。吴岳也约莫收了千万石粮草。百姓们看见这些平日里横行霸道、为虎作伥的高门大户们吃瘪,心里也高兴。
然而保和堂里仍然弥漫着浓重的苦艾味。冰蓝回到保和堂的那天,田如真手里的药秤突然砸在青砖地上。他望着门口逆光的身影,声音发颤:"小秦,你这一个月..."见她面色不佳,伸手就切她的脉搏:"关脉虚浮,你受过杖刑?还有这好好的手指甲怎么了?"
冰蓝弯下身子,拾起药秤,露出后颈狰狞的鞭痕:「师父……我要进齐府当姨娘了……」
「是不是齐大人强逼你的?」田熙拍案而起,药柜上铜罐嗡嗡作响。
「是我自愿的。」说罢,冰蓝急忙回了自己的房间,找出压在枕头底下的翡翠镯,这是阿楠送的镯子「愿如此环,朝夕相见」。然后拿了几件换洗衣物和攒下的一点儿铜钱,又走到保和堂前厅。
田熙又不知道其中缘由,越想越气,只道:「你是不是贪慕荣华富贵,所以去做人家小娘?」
冰蓝轻笑,贪慕荣华富贵?我家可是富甲江南的武仁侯府,比起娄家还要显赫百倍。可转念一想,现在还不是和盘托出的时候,表现出贪慕荣华富贵倒是和人设更符合。
「熙哥儿,我也不能一辈子都当个伙计。」冰蓝说时,门外已经有轿子候着。她转头看向田如真,不知怎地,喉间哽咽:「师傅,保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保和堂,上了轿子。轿子走远了,她掀开帘子回头看微风细雨里的保和堂,心道:师父师娘,离你们远些反而能保护你们。
齐府西角院的红灯笼在夜风里摇晃。冰蓝端着茶盘站在主屋石阶上,只听得里面道:「秦姨娘,我身子不舒服,你先回吧。」
「大娘子何处不爽利?要不然让我瞧瞧?」冰蓝道。
这时厢房的门哐当一下被打开,来人是银娥,她叉着腰,眼睛瞪得如铜铃,咬牙切齿道:「你没点眼力见儿么?我姐姐不想见你!」
冰蓝委屈得眼睛一下子酸了,可转念一想,王大娘子比自己还要委屈,于是强忍哽咽道:「大娘子既然身子不爽利,那妾身改日再来问安。」进了自己的厢房,关上了门。
「哼,不知廉耻的东西!当初就不该救!」银娥恨恨说罢,也转身关上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齐想回来了,他来到冰蓝的厢房敲了敲门,道:「是我,有事。」
冰蓝抹了眼泪,迎齐想入内。
「都安顿好了?你住在这里还习惯么?」齐想见冰蓝眼睛肿了,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吵架了?和银娥?」
「没有,是被药熏的。大人这里很好。」冰蓝道。
齐想见她不愿说,不再多问,只道:「娘娘,再忍段时日就可以回到亲人身边,这一天快了。」
「什么意思?」
「老周探听到一个可靠消息,娄歆写信给川陕路总兵刘海,说是庄子田产被没收。刘海的妹妹是娄歆的亡妻,因为去世多年,所以大部分人不知道这层关系。刘海本是老平西王的部下,自从吴岳弑父夺权后,一直在朝廷和吴岳之间摇摆。他收到信后,已经打算乔装去临邛探望,我想如果他能支持官家削藩,吴岳应该不攻自破。所以我要去临邛策反他,只是我离开成都,需要一个理由。」
「二小姐不是在临邛娄家书院念书么?」
「我送银娥去学堂,从来都不停留,这次想来是要住几天才行。不若这次你跟我一起去,毕竟咱们新婚燕尔,在外头停几天也有理由。」
「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