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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是团聚也是分别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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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蓝怀抱王大娘子的女儿,银娥肩背王大娘子的骨灰在山林里走到天黑,准备生火安顿时,四周忽然多了七八对荧光绿的圆点,光点渐大,逐渐围拢。
「秦姐姐,这么冷的天也有萤火虫么?」银娥问。
「现在当然没有萤火虫,是我们被狼群包围了。」冰蓝紧握火把,刀已经出鞘。
「啊!我们怎么办……」银娥吓得花容失色。
冰蓝将襁褓塞进银娥颤抖的怀中,火把映着她眼底跳动的冷光:「你抱紧孩子往南坡跑,看见三棵歪脖子松就右转。」
「可秦姐姐你——」
「我还有一些火油。」冰蓝将火油泼向狼群,然后火把在空中画圈,火焰霎时蹿起半人高,火团流星般坠入狼群。
「接着!」斜刺里飞来浸油的麻绳,银娥本能地抓住。冰蓝刀锋划过岩壁,火星溅上绳索的瞬间,一道火墙在她们与狼群间轰然腾起。头狼焦黑的鬃毛在热浪中蜷曲,冰蓝趁机拽着银娥滚下陡坡。然而竟然还有一只狼朝他们扑来,忽然风声中划过箭矢的声音,接着是狼的哀嚎。
「是齐想大人的家眷么?」七八个男子将她们围了起来。
冰蓝将银娥和婴儿护在身后,刀锋直指来人:「你们是谁?」
为首的男子立刻放下刀,躬身道:「娘子莫怕,在下是奉节县捕头徐旭。奉齐转运使和县令李文定大人之命,来此接应娘子的。」
「我如何信你?」
「在下有齐大人的私章作为信物。」徐旭说罢,将私章交给冰蓝,冰蓝一见确是齐想私章,心下大安:「徐大人……」话未说完,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看见的是身穿孝服的齐想,瞬间泪噙满双眼。
「大人,对不起,我没有将夫人……」冰蓝强撑着坐起来。
齐想立刻将软垫垫在她背后:「你已经倾尽全力了……如果没有你,银娥和我女儿都活不下来。我听银娥说,三天只吃了两顿饭,还放血喂我女儿,这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快将这糖水鸡蛋吃了,然后好好休息。」
「嗯。」冰蓝点点头,将糖水鸡蛋仰头喝下。
「接下来我要和文定召集蜀中反对齐想的势力并与吴岳作战,怕是没有时间来探望你。依你的性子,不问清楚怕是休息不好。所以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原来,玄楠以吴岳滥发蜀钞治罪于吴岳,令他来汴梁听候发落。吴岳自然不理,玄楠遂发兵讨伐。可是镇守蜀中门户的汉中总兵刘海早就心向朝廷,吴岳见威逼利诱不成,为抢夺汉中门户,遂毒杀以图立刻接管。刘海死了,军中各将领也早就认可归附朝廷。吴岳派去的接管的人被绑了,但有还是有人逃回成都,所以才致齐想和老周暴露。吴岳抗旨不尊,朝廷发兵平叛,水陆两路并进,一路是陆路走汉中直扑成都,另一路是水路,江南的战舰逆长江而上冲入渝州万州,此地奉节便是万州的长江门户。
其实齐想刚来奉节也是危险重重,此处兵马押监窦颍是吴岳心腹,不过为人好色。县令李文定说要送他一绝色佳人方将他从行营中骗出诛杀。县令李文定是齐想同年,平日里也装出一副贪财模样以自污方得吴岳信任。朝廷名义上可以任命蜀中各级官员,但若是平西王觉得不好,短时间内都会调离,所以留下取得吴岳信任之人,仅有齐想和李文定两人而已。吴岳得位不正,内心也很难相信有正人君子会襄助于他,所用之人无不虫豸。
「说点高兴的事吧,官家已经明旨御驾亲征,我想大约是水路。汉中和奉节已经在我们掌握之中,大局已定,战事很快会结束,想来你们很快就能……团聚。」齐想说到团聚时明显顿了顿。
「大人,你还好吧?」冰蓝心道,他一定想到了王大娘子。
「其实我…很不好…」齐想忍下哽咽:「但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候。」
不知是糖水鸡蛋起了作用,还是听闻玄楠涉过三峡湍流险滩,冰蓝心潮澎湃,身上的伤痛也好了大半似的。第二日就背着药箱,在军民中行医施药,救治前线抬下来的伤兵,无人不尊称一声「秦大夫」。但银娥从原来的明媚张扬的性子变得忧郁安静自己一个小姑娘照顾着一个小小姑娘,除了带外甥女在院子里晒太阳和洗尿布,就只待着屋里。这天,冰蓝洗纱布,银娥洗尿布。两人一伸手,互相看着对方十个指节上生满了大大小小的冻疮,不禁笑了起来。
「你看,我有个珊瑚戒指。」冰蓝指着自己食指发红的冻疮道。
「那我这个就是翡翠的!」银娥也指着拇指上发青的冻疮。
「我还有个黄玉的!」
「那我这个有血痂,是红宝石!」
「哈哈!我好有钱!」
「秦姐姐,红宝石最贵,还是我更富贵。」
两人大笑过后,银娥眉头舒展道:「秦姐姐,我以前看似事事掐尖要强,实则糊里糊涂,浑浑噩噩,不仅没帮着姐姐,还给姐姐姐夫添了很多麻烦,真是没用极了。」
「银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爹娘也说我是个闯祸精,是来讨债的。再说了,媛媛被你照顾得多好,你最有用,最厉害了。你姐夫要是没有你,现在还哪有心思考虑军国大事,不被媛媛弄得团团转么?要是这奉节城没有你姐夫,奉节的百姓也得被战事或者土匪折腾得够呛。咱们一路走来,那些百姓都过得什么日子呀。」
「秦姐姐,被你一说,带孩子还成了一件特别厉害的事了呢。」
「本来就是这样啊。」这句话是出自冰蓝真心,一点都没有夸张。月份小的孩子会胀气,要间隔一个时辰喂一次温热的羊奶,只一点点羊奶得反复隔水烫至温热,一天日夜无休要十二次。可是银娥竟然坚持下来,越做越顺手。
两个姑娘谈笑间,院子门被扣响了,冰蓝去开门,竟然是老周,还带着田熙、娄远,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男子来了。
「阿姐,终于见到你了!」田熙一见冰蓝,便拥住了她。
「熙哥儿!你也来奉节了?师父师娘呢?」冰蓝问。
「阿姐,我随娄氏书院搬迁到了这里。成都被围了,我阿爹阿娘一时还出不来。前段日子,我听说四处都在缉捕齐大人的家眷,我担心极了……」田熙边哭边道。
「熙哥儿莫哭,这仗马上就要打完了,咱们保和堂很快就能团聚了。」冰蓝安抚道。
「嗯。」田熙努力点点头。
「秦大夫,上回您和齐大人走得太急,我还未当面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娄远施礼。
「举手之劳,公子不必客气。」
「秦大夫,这次我还带来三七、白芨、地榆炭、冰片、煅龙骨等制作金疮药的原材料,还有麻黄、桂枝、杏仁、甘草、柴胡、黄芩等治疗风寒的药材共十车,全交给秦大夫调度。」
「谢谢公子,这是现在城中最需要的药了。」冰蓝施礼。
这时,老周介绍起了那不认识的男子:「这是咱们奉节县令李文定李大人。」
李文定未着官服,只一身藏青色的圆领袍子,下摆还沾着泥浆,靴子则是完全被泥浆泡了,原本黑色的靴子大半个成了石灰色。
「见过李大人。」冰蓝、银娥施礼。
「秦大夫,在我县连日义诊施药,救治伤员病患百人。李某代表全县百姓,特来拜谢。」李文定作揖。
「大人言重了。妾略懂医术,怎么能不出力呢?若非大人派徐捕头搜救及时,我和妹妹怕是要命丧野狼之口。听闻大人公务繁忙,我还来不及拜谢,今日倒叫大人先来谢我,实是我失礼在先。」冰蓝再次施礼,银娥亦乖巧地跟在身后。
随着齐想在奉节树立起效忠朝廷的旗帜后,来奉节归附朝廷的各路人马越来越多,如今竟然娄远都来了。本是千人小县城,如今涌来兵丁百姓近万人。城中粮食已经告急。江水拍打着奉节城墙,齐想和李文定站在望楼上,看着城外蜿蜒的山道上蚂蚁般迁徙的流民。主簿张谦捧着账簿的手在抖:"启禀大人,官仓存粮仅够七日之需。"
子项,这几日下雨,上游江水量大,下游的运粮船只怕还要一月才能抵达,但我们的粮食只够七日了。」李文定鸦青色的官袍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就出城购粮。」齐想摘下官帽,露出鬓角新添的白霜。一个月前他竖起效忠朝廷的旗帜时,想到了会有人云集响应,却没有想到连日大雨让下游运粮船过不来。
「子项,出城购粮我们也有困难。其一,兵荒马乱,我们要购得三十万石粮食,哪里来这么多钱?其二,整个蜀中的产粮区在成都平原在西边,而我们奉节在东边。即便能买到粮食,运过来也多余七日。其三,我们早就与吴岳为敌了,就算去成都买,人家会卖给我们么?不把我们抓起来杀了,便是烧高香了。」李文定叹气道。
「两位大人,现下蜀中首富之子娄远来了,要不问问他有什么办法呢?毕竟秦大夫还救过他,有交情呢。」老周提议道。
「也好,请他来县衙后院的花厅议事。」
奉节县衙花厅。
齐想和李文定将情况与娄远讲完,娄远起身施礼:「草民愿为大人分忧。虽粮食产在成都平原,但达州河谷平坝也有粮食且交通便利,仅五日水程就可以到奉节。况且,达州离汉中近,那里的主官也在官家和平西王之间摇摆,倒不会刻意为难。这次购粮的财资草民可以全资垫付,如果差役不便去,草民和府丁也可以代为采购。」
齐想和李文定对视一眼,心道:答应得这么爽快是好事,但等着他后面提出的条件。
「不过,在商言商,达州粮价未知,草民购得粮食后,要按照买入价加价两成售卖,而且只能由我娄氏米行来卖。」娄远道。
「这个要求倒也不过分。城外匪乱横行,你一行人去时携钱回时载粮,周观察使可以随行保护你们。只是本官也有一个要求,待你运粮回城后,本官会派衙役在娄氏米行记账,每卖出一石粮食就要当场开具官印粮票。而且说加价两成,就是加价两成,不可私自加价,若非官印粮票的私下交易一律按黑市论罪。这些事项,我们约定在契书中,如果你没有做到,本官不仅没收非法所得,还要没收剩余粮食。你可愿意?」
娄远答:「草民愿意。」于是签好了契书。
娄远走后,李文定问齐想:「你还弄得这么复杂,三十万石的两成利,现在外头粮食起码要五十文一石,这也有 300 两银子的毛利,他还有不高兴的么?」
「现在是这样,只怕等三百两银子拿到手里,又贪心不足了。」齐想道。
第二天一早,老周跟随收粮队出发,七天后,娄远的收粮队回来了。他被百姓们簇拥着,人人都在赞扬他关键时刻为购粮挺身而出。唯有冰蓝发现老周的胳膊抬不起来了,一检查才发现老周受伤了。老周不好意思道:「小伤而已,就是被几个小毛贼划破了皮。」
「老周,是小伤也得治。要不是我发觉了,你会来找我么?」冰蓝不客气道。
一旁的银娥更是愤愤不平:「明明你保护他们都受伤了,现在大家却只记得娄公子。」
徐旭则在一旁观察车队进城的车辙深浅,倒是并无异样。车队全部进城后,娄远将账册收据交给齐想和李文定。收粮价为五十文铜钱一石,按照约定应按照六十文铜钱一石售卖。即便比原先官粮四十五一石贵了十五,仍然被城中军民抢购一空。看着这些天的营收,娄远已经从初时的喜悦逐渐变得不甘。明明是我出钱买的粮食,怎么现卖多少钱我还不能说了算!接下来的好几天,娄家米行只开门了两个时辰,便挂出「歇业」的木牌,看着门口越聚越多拿着米袋空等的百姓,娄远躬身施礼:「各位父老乡亲不好意思,今日的米卖完了。明日请早。」说罢,伙计便拿出了门板把店铺关上。
「欸,怎么就没米了……」
「是啊,我从一大早起来就等着……」
「谁不是啊……」
然而失望的百姓也只能散去,等明日再来,然而一连好几日都是如此。不久明明城中有粮,竟开始出现了粮荒。街上带着孩子跪在街边乞讨的妇女渐渐多了起来。
三更梆子响过三遍,齐想仍在油灯下翻阅账册。突然一阵冷风掀开窗纸,案头烛火猛地摇晃。「子项,你当心灯花。」李文定道。
「时泰、老周,衙役报上来的售米量为每日卖出两千石,十天至多卖出两万石,而且他卖的粮食里还掺了沙土。可他明明收了三十万石,待下游运粮船一到,还剩十八万石高价粮卖不出,岂不是砸手里么?」
「大人,交易时我在场,真是走了好几个村镇,买了三十万石。反正运粮船半月后就到了,到时候官粮卖得价比他低,不就行了?」老周道。
「不行,现在已经有人吃不饱饭了,半月后城里就会饿死人了。我想剩下的十八万石他不会砸手里,他极有可能在黑市上高价卖出了。」齐想道。
「那就要让他必须按照我们的要求卖粮食!」李文定道。
「只要他在黑市卖粮,我就一定能抓住他!」捕头徐旭道。
是夜三更梆子响过,城南破庙里闪过几盏灯笼。娄府家丁王二麻子带着五个壮汉,推着三辆板车钻进小巷。
「一石六百文,现钱交易!」王二麻子刚掀开粮袋,阴影里突然掷来一张铁网。二十名衙役持火把围住庙口,徐旭一脚踹翻粮车,白米泼洒在地——米粒间赫然混着碎石沙砾。
「大人早算准了你们要在黑市牟利!」捕头徐旭揪住王二麻子的发髻,将人拖到县衙。公堂上齐想展开一卷账册,册页里夹着娄远亲笔写的黑市价目表,每行数字都摁着血指印。
徐旭赶到娄远家时,娄家竟然已经人去楼空,再赶到娄氏米行的粮仓去时,粮食也不见了,钱财也不见了。
城郊乱葬岗,娄远在马车里颠得五脏移位。突然车身剧震,马匹嘶鸣着人立而起。车帘外火把通明,土匪头领的弯刀挑开帘子:「这不是娄公子么?上回有个高手随行,叫兄弟们吃了大亏,这会子落单了,哈哈哈哈!」
地牢里腐气熏人,娄远被胖揍一顿后捆起来,缩在墙角,听见土匪议论:「这么多钱,这么多粮食,够我们撑好一阵了。」话音被一声巨响打断,牢门轰然倒塌。硝烟中,老周手中火铳还在冒烟。
「娄公子可还走得动路?」老周挥刀斩断娄远身上绑的绳子:「还好你的马车车辙比别人的宽一寸,否则真不容易找着你呢。」外面突然爆出震天喊杀声,原来是捕头徐旭携衙役们把土匪窝围住了。
「你们竟然还来救我……」娄远惭愧地低下了头。
「周大人,外面都好了。」捕头徐旭道。
「徐捕头,我这里也好了。」老周说罢,给娄远戴上了铐子:「外头的土匪是绑架,你卖私粮,都要押回衙门审理。」
回到县衙,齐想看着鼻青脸肿的娄远道:「娄公子,你可知罪?」
「我不应该利欲熏心,在黑市哄抬粮价……」
「娄公子,按照契书约定,我要没收剩余的粮食和非法所得。这些东西已经从土匪处收缴,就不还给你了。但是你按照五十文一石垫资的买粮款,本官开借条给你,官家自会拨款付给你。」齐想道。
「什么?大人还把买粮款给我?」娄远诧异,他长在蜀中,见惯了官府横征暴敛,不想这世上竟然还有讲理的官府。
「当时,城中缺粮缺钱,你愿意挺身而出购粮且垫付全资,齐某和百姓感谢你。但本官和你约定粮价并非是霸占你的利润。因为你能将粮食买回来,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如果没有官府护送,你根本走不出这城外的方圆二十里。而官差的开销从哪里来的,还不是百姓的赋税么。在商言商不错,但是百姓才是财富的真正来源。」
第二天巳时,娄氏米行重新开业,新米在仓库前排成长龙。娄远扎着袖带亲自正在给老妪舀米,衙役开出一张官印粮票。看着越来越多买粮的人,娄远道:「今天大家都能买着米!」
奉节县衙,老周接到了悬镜司的信鸽,匆匆来找齐想:「大人,有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那就好的。」齐想道。
「先锋韩哲将军已经顺利接管刘海所部,现在把成都围住了,攻下成都指日可待。水路的运粮船不日便可抵达奉节。」
齐想听后面露喜色,又道:「坏的呢?」
「吴岳有可能不在成都,会往川南逃窜。水路支援的兵丁还要过段日子才到。」
「为什么水路的援兵还没来?」齐想有些急了。
老周说:「晕船,吐得不行。」
「水兵晕船?这是谁指挥的?我一定要在官家面前弹劾他!」齐想。
「子想,这次奉节的援兵是官家亲自率领的,听说沿海闹倭寇,水兵主力去防倭寇了。这次才来的么,开运兵船的是水兵,但是船上的准备作战的将士大多是中原新兵,晕船吐得不行。瞿塘峡又是第一险,现在又是雨季,官家只是没提前赶来而已,其实没耽搁。」老周说。
在一旁吃面的李文定接道:「子项,现在奉节的人马也过万了,守好城池绝对没有问题。自从你上次收编了绑架娄远的土匪,现在绿林好汉来投奔的人越来越多了。还得是周观察使,一整训后,我看也和官军差不多了。」说罢,盛了一碗面端给老周,还给他补了一勺宫保鸡丁的浇头。
「谢谢李大人,原本都是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手上没有案子的,应该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老周吃了一口面道:「哇,这浇头很不错呀。谁烧的?」
「子项的小姨。」李文定说时嘴角上扬。
此刻齐想站在地图前思考,老周大快朵颐,抬头看给他的面快坨了,赶紧唤他:「齐大人,快来吃饭。」
齐想方才回过神,坐到桌前道:「现在我们最应该马上出击泸州,占领赤水河流域,切断吴岳来自云南穆府的补给。如果吴岳率军放弃成都,从泸州逃去遵义,那以后川南百姓永无宁日。斩草除根,除恶务尽。」
李文定放下筷子,担忧道:「子项,如果凭咱们现在的力量去打泸州,你岂不要把所有精锐都带走?这川中丘陵里还有吴岳的军队,到时候他们袭击奉节可怎么办?」
齐想问:「官家还要多久?要不然问问。」
这时县衙外的鼓被敲响了,主簿张谦来禀报:「李大人,秦大夫被告了。」
「啊?」三人俱是一惊。
李文定整理好官府,急忙去前厅升堂。只见冰蓝和银娥扶着一个掩面哭泣的女子,另一边一个小校头上缠着纱布。
「谁敲的鼓?」李文定问。
「我敲的!」冰蓝答,身旁站着银娥。
「秦大夫,这是怎么了?」李文定问。
「大人,被打的人是我呀!」小校答。
「妾要告孙校尉杀人未遂。」冰蓝毫不客气。
「这是我家的事,关你们两个小姑娘什么事!」
「日子不想过,可以合离。而你竟害人性命。」冰蓝恨恨道。
李文定看向掩面哭泣的女子道:「这位娘子,要不你说说吧。」
原来这女子前不久从敌营中被丈夫救回,她的丈夫就是面前的小校。本是夫妻团聚的高兴事,然而妻子受辱有孕,悄悄来找冰蓝配堕胎药。然而还是被小校发现了,他嫌弃妻子失贞就要她自尽,可是当时妻子是为了让强盗给他们孩子口吃的才委身的。幸运的是,武氏的儿子见母亲上吊,立刻寻冰蓝去救。还好人救活了。弄清楚事情原委后,李文定叹气道:「秦大夫,此事你救了武娘子已是很好,何必非要闹到公堂上呢?」
冰蓝想起了自己境遇,于是忍不住为武娘子鸣不平。然而还不等冰蓝发声,银娥却朗声道:「大人,您这话不对。其一,律法明辨是非。我朝律法云:「被强盗奸者不坐',武氏为护子受辱实属受害。按律当斩贼首以正国法,岂有反将刀锋刺向苦主之理?其二,天理不容倒错。昔年海瑞断案,见恶徒凌虐村妇,当堂喝斥'豺狼食羊,不罪羔羊脂香'。今强盗毁人清白,孙校尉不寻贼报仇,反逼妻子赴死,与助纣为虐何异?"其三,公堂当护大义人伦。《礼记》云:'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离。'然此'义'当以仁为本。王氏舍身为保夫嗣血脉,其行合于孟夫子'舍生取义'之道。反观校尉,不念结发同衾之义,不察妻子失身之痛,岂是丈夫所为?其四,民心关乎国本。若今日判武氏失节有罪,明日千万被掳妇人宁可投崖也不敢归乡!边疆将士血战救回的姐妹,竟要再挨自家刀剑——这般世道,岂不寒透人心?"
银娥说罢,李文定不禁心中暗暗称赞,道:「王二娘子言之有理,孙校尉,你既难以接受,那就和离,为何要置人于死地?幸好武氏为秦大夫所救,不至于叫你背上谋杀罪名。把家中钱财分清楚,到衙门备案和离吧。」
「谢大人。」武氏连连叩头。
从衙门出来后,冰蓝忽然泪如雨下。银娥从未见冰蓝如此失态,吓了一跳,只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如当时姐姐过世时冰蓝安慰自己一般,小心翼翼地问:「秦姐姐,怎么啦?我今天说得不好么?」
「银娥,你今天说得……特别……特别好。谢谢你。」冰蓝哽咽道。
是夜,冰蓝的门被叩响,开门竟然是齐想。
「大人,这么晚,有什么事么?」冰蓝问。
「能坐下聊聊么?」齐想问。
「大人,请进。」冰蓝打开了樟木门。
齐想入内,见整面墙的百子柜沁出苦香,铜炉里燃着半截艾条,青烟蛇行攀上竹编的素色帐幔。东窗条案堆着泛黄的《妇人大全良方》,砚台里朱砂未涸,像凝着一滴陈旧的血。他找了个竹凳坐下来,道:「今天我在县衙后堂听见了。」
「是吧!银娥现在长大了,引经据典,真了不起。」冰蓝赞道。
齐想不禁脱口而出:「但你更了不起。」
「啊?」冰蓝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大约是被气坏了,今天竟然一句话也讲不出了。」
「秦大夫,过些日子,我就要去打泸州,又要很久很久都见不着了。我走后奉节城里只有老弱妇孺,而且城中又不缺粮草,怕是周围叛军都会垂涎,但官家会派援军过来的。」齐想道。
「嗯。」冰蓝点点头,转身拿给他一个瓷瓶道:「我听你嗓子有些哑,这个药是我新配的,你在路上可以含着。」
齐想看着半个手掌大小的冰裂纹瓷瓶,心似被激灵了一下,是跟王大娘子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感受。面前的女子温润如玉,又坚韧如铁。他喉间微动,半晌只道出一句:「谢谢。」
「不客气,大人。」冰蓝浅浅一笑。
青烟袅袅,艾香幽幽,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进骨血里,然后转身,没入门外浓重的夜色之中。那扇樟木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屋内的暖光,也关住了他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