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是团聚也是分别2 ...

  •   他原本想说,银娥今日引经据典,字字珠玑,确实光彩夺目。可那光芒之下,是你日复一日在这小小医馆里,用草药、用针砭、用一颗滚烫的心,一点点筑起的磐石。你救武娘子,不是靠言辞,是靠悬壶济世的本事和那份「古道热肠」的孤勇。你让她活下来,给了她生的希望和尊严。这份沉甸甸的「了不起」,是血泪里开出的花,比任何锦绣文章都更撼动人心。我敬佩你。。。。。
      他原本想说,等我回来……最后这几个字,在他心里反复咀嚼,终是咽下。只有掌心的瓷瓶,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她的、微凉的暖意。官家的心一定在向你狂奔,而我做窗外偶然路过的风,吹过便散了,留不下半点痕迹就好。
      玄楠这几天天打喷嚏,他只道是自己在大雨中和将士们给运粮船拉纤受了凉。好不容易到了房县修整,准备继续通过大宁河时,接到了来自韩哲奏报。虽然已经完成对成都平原的合围,但成都城墙坚固,要想快速攻破,可以令神机营炸开掘开都江堰宝瓶口,引水漫灌成都。
      「引水漫灌成都,是谁的主意?」玄楠说时,看不出喜怒。但帐外的裘铁已经看出玄楠爆发在即,人往后退了退,怕一会儿帐子里飞出个马扎罐子,没来由地伤着自己。
      「是……刘海手下的张都头给韩将军的建议。」参将答道,看着面前的玄楠把折子撕成了碎片,才知道事态严重,初夏的时节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们都统领是被这天气热昏头了么!敢情自己的家眷不在城里,就能这么干?还有你们这些参将,到底怎么辅佐都统领的!成都三十万百姓,是朕的子民。他吴岳狼心狗肺可以不管,但朕不行。回去跟你们都统领说,谁要是敢这么干,不管军功爵位如何,朕非杀了他不可!不信就试试!」
      「臣知错了……知错了……」参将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只是成都那么大,臣也只能守着龙泉山的缺口,要是逆王从山里逃出去,根本没办法……」
      「那就先弄清楚一件事,吴岳在不在成都!如果他已经跑了,漫灌成都除了淹没良田,害人性命,又有什么意义!」
      然后果然一个马扎从帐子里飞了出来,裘铁将马扎捡回方才走入大帐奏报:「官家,齐转运使又扎子到了。」裘铁躬身,然后向玄楠递上扎子。玄楠接过扎子,翻开阅读,没有再理会跪在地上的小柴参将,只是站起来,面向身后展开的地图看了一会儿,道:「子项率奉节守军去攻打泸州,占领赤水河流域,以阻断吴岳南逃。柴卿,回去跟韩都统领讲,专心合围成都即可,吴岳逃不出蜀中的。咱们是王师官军,和那些军头做派自不相同,往后行事一定要将百姓放在心上,否则这是在刨咱们自己的根。这些话,你要跟都统领讲明白。接下来再要和朕言语,奏报都发往奉节。」
      柴参将连连叩头,如释重负。
      「裘卿,你立刻拟密折令襄阳大营遣张太尉来此,接管水师运粮入蜀。子项若准备好了,即刻出发攻打泸州。朕会率领御营班值两千人今晚轻装先行,走九道梁至奉节,顺利的话,六日后就到了。待大军尽数到了,兵分两路,一路顺水道前往成都,另一路前往泸州支援。」玄楠沉声道。
      「官家,九道梁可是九曲十八弯,险之又险。您为何亲身犯险?」裘铁问道。
      「齐卿收编了一万人不到,打泸州他需尽数带走,奉节城里只有老弱妇孺,城中现在粮食和医药暂不缺,必然成为了川中丘陵的逆王残部和土匪眼里的肥肉。而朕为了运粮,故避开瞿塘天险,所以选了从房陵至大宁河这条路。现在刚到房陵,走水路还需十五天方可到达奉节。如果晚出发十五天啊,吴岳可以跑到穆府地界了。如果朕不急行军去支援,待大军赶到奉节时,早不知道被屠了几回。城中尽是将士们的家眷,既然千钧一发时刻选择效忠朝廷,朕自不会叫他们失望的。」玄楠正色道:「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齐想出发后的第五天清晨,奉节就被吴岳残军围住。县令李文定带领衙役披甲上城楼,抵挡住了第一波进攻,奉节城头的战鼓已哑了半日,最后一支火箭坠入江面时,李文定披甲攥着豁口的刀,看着城下蚁群般的叛军推来裹满湿泥的冲车。城墙青砖上插着的箭矢密如麦茬,三处垛口已塌成斜坡。
      "拆粮仓门板!把石磨推上来!"李文定踹开砸在脚边的擂石,守军抱着门栓狂奔。一支雕翎箭突然穿透他左胸,箭杆上绑着的布条浸着腥臭——"降者不杀"四个字正被血渍晕开。
      「秦大夫,秦大夫!」徐旭背着李文定冲进伤病营帐。
      「快,令他平躺。」冰蓝查看他箭矢正中左胸口:「准备拔箭。」
      「秦大夫,箭矢在心脏位置,怕是一拔,就会血流不止。」一年老医者道。
      「大人是右位心,无妨。」冰蓝道。
      「秦姐姐,你有把握么?」在一旁的银娥问。
      「九成。」冰蓝答。
      「嗯。」银娥点点头,双目含泪看着面色惨白的李文定。
      随着叮当一声响,箭头拔出扔进铜盆,出血不算多,冰蓝立刻用烙铁止血,敷以金疮药包扎,众人均松了一口气。冰蓝心道:原来不必问了,小丫头也喜欢李文定。
      「秦大夫,能借一步说话么?」徐旭问。
      冰蓝见徐旭神态异常,点点头,跟随他走了出去。
      「大人何时能醒过来?」徐旭问。
      「他明天能清醒过来,已经是很好了。」冰蓝答。
      「明天?秦大夫,我也不瞒你。虽然刚刚我们打退了叛军的进攻,但是现在城里的箭和火药都用尽了。如果他们再攻城,我们只能用捡来的箭、石头、门板来御敌了。现在李大人还昏迷着,我们可怎么办呀?」徐旭越说越绝望,说罢七尺男儿便哭了出来。
      出了伤兵营,见街上尽是不知所措的老弱妇孺。上了城楼,守城的不止衙役,还有娄远及其家丁和娄氏书院的书生们,激战过后,挨着靠在城墙上打盹。
      「徐捕头,齐大人走时说会有援兵来的。那援兵何时到?」冰蓝问。
      「说是六天内,可是我们怕是撑不到了……」
      「动员大家,去把地窖腌蕨菜的陶瓮搬上城楼,连渍水带蛆虫全要。」
      第二天清晨,叛军又开始了下一波进攻。奉节的老弱妇孺们已经将二百多口腌菜瓮在女墙边倾倒,叛军们仍旧刀攀城墙。然而酸臭的汁液浇在包铁皮甲上,锈蚀的锁子甲冒出青烟,沾到脖颈的士卒抓挠着栽下云梯。
      「点火。」冰蓝发令,众人将点燃浸透松油的草帘掷下,酸雾遇明火炸开幽绿焰团,整段城墙化作毒火地狱。
      「妖女!城中有妖女!」叛军鸣金声乱,推撞车的黄牛被酸雾惊得冲进自家军阵。徐旭趁机带人用门板卡死瓮城闸口,倾倒的沸油将两架冲车烧成焦骨。
      正当敌人不知所措之际,沙哑的哭嫁调混着羌笛声飘向战场,是冰蓝特意召集城中办丧白喜事的唢呐队伍,吓得叛军差点以为神怪天降。叛军弓箭手愣神刹那,城头突然竖起三十面裹着稻草的牌位——「放火箭!」冰蓝嘶声下令,浸过松油的祖宗灵牌化作火鸢,冲入叛军阵营。
      迷烟裹着血腥在城头翻滚,冰蓝的耳膜被战鼓震得发麻。忽有一缕金铁交鸣声刺破混沌——「儿郎们,跟朕上!」那声暴喝如利刃劈开浓雾,惊得她手背青筋暴起。
      「阿姐!」田熙拽住她探出垛口的身子,三支狼牙箭擦着发髻钉入旗杆。冰蓝死死抠住箭羽,看迷雾中隐约有玄色龙旗漫卷而来。叛军的惨叫声突然变得密集,护城河泛起诡异的红潮。
      「官军来了!」徐旭的嘶吼混着铁甲铿锵。冰蓝抹开糊眼的血,见夕阳刺破硝烟,那一面红色的龙纛她怎会不识,在尸山血海中灼如烈日。龙纛之下,身着皮甲的玄楠手中银枪正挑飞最后一个叛军头目,溅起的血珠在空中凝成赤虹。
      「官军来了!」
      「我们得救了!」
      城楼上众人激动地嚎叫,又是一阵欢腾。
      玄楠抬头,愣在当场,他揉了揉眼睛,竟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城楼上那个布衣女子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蓝儿。等他再看时,城楼上再无冰蓝的身影,难道我又发梦了……
      "开门!"冰蓝拎起染血的裙裾冲向马道,青石阶上黏稠的血浆几次要将她滑倒,她生生用手掰开铁栓,箭簇密布的门栓呻吟着挪动时,她侧身从三指宽的缝隙挤了出去,粗布衣"刺啦"撕开半幅。
      玄楠望着缓缓洞开的城门,六年来这幻象出现过太多次——有时在塞外风雪中,有时在椒房殿的红烛里。直到那个鬓发散乱的布衣女子踏过血沼奔来,发间还粘着片焦黑的箭羽。
      「官家,真的是娘娘啊。」身旁的裘铁提醒着玄楠。
      玄楠看着自己手背上被弹片划开的皮肉,才恍然道:「不是梦!」他翻身下马,向她奔来。六年来天各一方的两人终于相拥在了一起。
      「阿楠,真的是你!我刚刚就听见了你的声音。」冰蓝欣喜。
      「蓝儿,你还活着,真好。」玄楠百感交集,潸然泪下。
      「阿楠,你怎么哭了?」冰蓝用帕子轻轻擦他脸上的灰和腮边的泪。
      「朕就是来得太迟了……」玄楠百感交集。
      是夜,冰蓝查看了李文定的伤情后,才知道原来银娥一直守在他身边。油灯将她的影子拉得欣长,银娥今年十八,花样年华,而李文定风华正茂,真是一对璧人。此情此景忽然令她想起河间镇上守在玄楠身边的自己。转过身要走时,正好迎头撞见玄楠,也看见了他手背上的伤口,被弹片划开的皮肉外翻,不觉心疼,连挑走铁砂的动作都比平时仔细小心。挑完铁砂后,她麻利地敷上金疮药,而后包扎好。玄楠看着冰蓝的一双手竟比他还粗糙,布满薄茧和零星的创口,又见她布衣荆钗,浑身竟然是一点珠玉装饰也无,不觉心下动容:蓝儿到底是吃了多少苦……
      「蓝儿,你这些年,怎么过的?」玄楠将冰蓝揽入怀中,怀中人喑喑啜泣道:「穷困潦倒,向死而生。阿楠,但我还是挺过来了……」
      「蓝儿,蜀中战事结束,跟朕回宫去吧。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冰蓝渐渐停了啜泣,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我跟你回汴宫,那我和北元公主,谁大谁小?官家准备给我什么位份?」
      玄楠一听冰蓝改了称呼,心砰砰跳,最担心的还是来了。尽管已有应对之语,此刻说出仍是吞吞吐吐:「蓝儿,朕……朕虽然已经和北元公主成亲了,但朕心里所爱之人只有你。皇后之下,贵妃位极,从此以后,朕再不会纳旁的女子。」
      早在齐想把她从白露手里救出来的时候,冰蓝就知道玄楠答应了联姻,可如今被玄楠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像万箭穿心一般。
      玄楠见冰蓝不语,继续解释道:「蓝儿,朕……朕……当时在大海里找了你七天七夜,以为你再无生还可能。而且朕有预感害你之人就在蒙古王庭,所以才答应的。朕知道,现在这些话说出来,一点用都没有,可是朕盼望你明白朕的心意。」
      「阿楠,你的心意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现在听不进去。」说罢,冰蓝掩面而泣,转身要走。
      「蓝儿,你不要走。」玄楠拉住她:「朕要如何做,才能叫你心甘情愿和朕回去?」
      「阿楠,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愿意。」冰蓝比起玄楠另娶,更气恼的却是自己的遭遇。身上的伤痕早就愈合,可是心里却在玄楠和自己之间划出了鸿沟。
      「子项已经攻下了泸州。这几天奉节驻军与新到的守军交接完毕,朕就要拔营走了,接下来,齐想、韩哲还有朕就会兵分三路,直捣成都。我们分别六年,你难道没有话要说吗?你难道就不想我吗?」
      冰蓝听见玄楠语气几乎恳求,被万箭射穿的心又开始搅动起来。「阿楠,我的遭遇,你难道真的不知吗?跟你回去,旁人问起,你我又如何自处?」
      玄楠听罢,心中竟有一丝轻松,原来她没有恼我另娶她人,随后心中更升腾起愧疚。「蓝儿,我怎会不知,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你若不愿意和朕回去,那朕就不做这个皇帝。等削藩之后,朕会让位于二哥,跟你走。出发前,我已经下旨令他监国。」
      这个回答是冰蓝不曾想过的。「阿楠,整个大楚都在为北伐倾尽全力,你怎么能说不做皇帝就不做皇帝呢?你以前跟我说,要叫所有大楚子民都得到安定富足,幼有所依,老有所养,有真理可循,有礼仪可知,护弱抗强,憎恶不公。难道你也要放弃吗?我不值得你如此……」
      「蓝儿,你本就是我的妻子,你不值得还有谁值得……」玄楠潸然泪下。
      冰蓝轻轻地拍着玄楠的背,缓缓道:「阿楠,我从来没有一丝一毫地怨你。你是皇帝,你有你的责任。北元公主是你明媒正娶的皇后,你该和她好好过日子。这六年里,我见过被胡乱灌药堕胎而死的女子,见过达官显贵有金丝诊脉,见过贫民窟里连止血的艾草都买不起,那时起我就知道这世上的药方永远不够用。我要做的不是某个深宅大院的救命菩萨,是让寒门产妇能平安诞下孩子,让戍边将士的断肢有重接之机,让岭南瘴疠之地开出医馆药铺。医典不该锁在太医院,要刻在每处驿站和村庄的墙上。南方水寨的农夫会制驱蛇药,北疆驿站差役能调冻伤膏。三十年后若有人翻我药案,看的不是奇症偏方,是整套能让人照着用的救命章法。这就是我的理想,你也有你的理想,我们都不应该为彼此放弃,你就当我们情深缘浅吧……」
      是夜,两人相拥而泣。
      打扫完战场后,自荆楚而来的援军到了。奉节城是全城百姓合力守住,玄楠一一封赏。轮到李文定时,他道:「官家,臣只是倾慕王二姑娘已久,请官家为我们赐婚。」
      玄楠看向银娥:「王二姑娘,你愿意吗?」
      银娥面若飞霞:「民女愿意。」
      「好,好,好」玄楠连说了三个好:「战时伉俪,佳偶天成。朕为你们赐婚。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如何!」
      冰蓝将新采的杜鹃花冠戴在银娥发髻上,然后给她耳边挂上了一对红色珊瑚珠子:「银娥,恭喜你。」
      「谢谢你,秦姐姐。」银娥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
      褪了色的民间红布挂在城楼,街坊孩童踮脚往青石板上撒上野花,一边唱着:「新娘子过城门呀,新郎笑呵呵呀——"八仙桌拼成的喜案上,粗陶碗盛着街口沽的甜米酒。炊饼铺子连夜蒸的百个喜馍堆成小山,面香混着药香漫过城墙。裘铁看着这样简陋的宴席急得直搓手,而玄楠急行军而来,只随身带了一套玉带红袍常礼服。虽然他也觉和新郎抢风头不妥,可是奉节小城里,哪里能再给他找一套紫色丝绸袍子,否则就只能穿着还没洗净的戎装了。婚礼那天,他褪下皮甲戎装,换上朱色常礼服,带上硬翅幞头。看着满院子的红绸红灯笼,仿佛有置身椒房殿,仿佛这是自己的婚礼一般。不过,看着面前的新人敬酒,他清醒地解下玉佩交给李文定道:「李卿,这块玉佩作为你们新婚的贺礼,祝你和新妇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夫妻间能做到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已是少数。情投意合,心有灵犀更是万里挑一,你和王娘子便是这万里挑一的幸运,更加要珍惜彼此。」
      李文定和银娥叩头再拜。
      看着新人礼成,玄楠满意地将甜米酒一碗接一碗地仰头喝下,似乎有把自己灌醉之意。直到天黑,繁星点点汇聚成银河。裘铁携着亲兵识趣地走远,只冰蓝一人将酿酿跄跄的他搀回营帐。回到营帐,玄楠头一歪就靠在了冰蓝怀里,动作熟练又自然。冰蓝作为银娥的娘家人,今日也褪下往日行医的布裙,特地换了一身粉色暗纹绸缎襦裙,鬓边也戴了一只玉制兰花梳。此刻仿佛回到了从前,冰蓝不禁伸手去抚他的脸。忽然闭目的玄楠大声呓语:「蓝儿,你说得都有道理,但是有一点不对。」
      冰蓝饶有兴致地问:「我说得哪里不对?」
      「我们既然情深,凭什么缘浅!朕既然可以成全李卿和王二娘子,又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呢!」
      「阿楠,你醉了,早点睡吧,明日你还要早起拔营呢。」冰蓝看着他喝醉脸上泛着粉红色,心道,你说醉话的样子我都好喜欢,明明是我的郎君,怎么阴差阳错就是别人的了呢……想到这里,又泪如雨下。
      天光微亮,屋外几声鸟鸣,玄楠醒来见冰蓝卧在自己身旁,她的睫毛微微抖动,阳光通过帐子缝隙洒下来,他伸手去抚冰蓝额前的碎发,好像六年前在河间镇一样。这时冰蓝睁开眼。
      从玄楠的眸子里照见了自己鬓发散乱,连忙起身:「我去洗漱。」她坐在镜子前,放开刺毛的发髻,乌发如瀑布一样散开。她再抬头看铜镜时,玄楠已经站在她身后,拿起梳子给她梳顺头发。
      「我自己梳个抓髻就好。」冰蓝道。
      「现在怎么不梳云髻了?以前见你常梳。」玄楠道。
      「云髻太复杂了,没人帮忙可梳不好。」
      「你喜欢,朕就给你梳。」
      「你真的会梳头?」冰蓝转过身子,惊喜道。
      玄楠看着冰蓝眼里的期待,浅浅一笑:「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冰蓝在镜子中看着自己心心念念的云髻竟然真的被梳了起来,虽然不及在宫中时那样精致,但凌空飞天之感是有的,她小女儿情态尽显,欣喜道:「阿楠,我很久没有梳过云髻了,一来没有人给我梳头,二来蜀中物价飞涨,我可舍不得买桂花油。你知道么?我初到成都时,月钱只有一贯,后来就算师父给我加到了三贯,已经是整条街月钱最高的伙计了。但一盒桂花油要二百文,就连我师娘也不舍得用。」
      大楚一千文铜钱串起来可以换成蜀钞和交子一贯。在汴梁或者是临安这样商业繁华之地,一个药铺账房月钱大约是六贯钱。桂花油不过是采摘半开桂花,阴干去杂、茶油浸萃取加热,蜡纸封口避光静置,再隔水复萃换花四回,杂质沉淀,最后用细棉布和蚕丝绢逐级过滤,得澄清油液而已。做起来并不算复杂,用料也无甚稀奇。在三藩之外的市镇,哪怕是汴梁临安,也不超过二十文。蜀地普通百姓的日子过得很拮据,似冰蓝这般大伙计也仅能勉强果腹,那些庄户佃户岂不要活不下去了。
      「蓝儿,你等等朕。」玄楠说罢跑出去,不一会儿摘了一捧杜鹃花回来,挑了一朵簪在她鬓边:「你现在不想和朕回去就不回去,你现在不想面对的事就不面对。只做你想做的事就好,其他的都交给朕来解决。终有一天,我们还会在一起,朕天天给你梳头。」
      「就算你只给我梳这一回,我都能记得一辈子。」
      「回到临安安顿好,朕就派人把武仁侯府的产业交还给你,这些年,朕一直命纤云打理。朕将爹爹和阿娘也葬在那里,你多年未归家,他们必定想你。」
      「阿楠,我现在还不能回家去。我要跟着大军一起去成都。」
      「不能。」玄楠斩钉截铁地拒绝。
      「为什么?」
      「从房县来的路上,朕一天之内就打了两回遭遇战。此去成都水陆结合行军,从奉节到达州有激流险滩,达州至南充丘陵起伏,水网密布,一定会有敌人偷袭设伏。南充至成都,吴岳更会困兽犹斗。你在军中,叫朕如何安心作战。」
      「昨晚,我给你擦身时见你有新伤,是走九道梁时从山坡上滚下来的吧。你老是以身犯险,又叫我如何心安呢?况且我师父师娘还在成都,我也放心不下他们。」冰蓝拽了拽他的衣袖,语气有些撒娇:「你就让我跟着吧。我本就是个军医呀,我不会拖后腿,更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好,依你。」
      「阿楠,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个要求?」
      「你说。」
      「把我师弟熙哥儿和东旺带上。」
      「你现在的做派怎么跟市井妇人一般得寸进尺……」
      「熙哥儿和东旺也是思念父母心切。虽然他们不会武功,但文书算术骑马驾车都会,哪怕是当个抬担架背粮草的民夫,你也带上他们吧。否则我怕他们偷偷去成都,这一路上万一遇到土匪或者豺狼虎豹可怎么办呀。」
      「好吧……」
      前往成都的路上,玄楠白日行军,晚上在营帐里与众将议事。中间遇到过三次遭遇战,四次伏击,五次偷袭。每每战斗后,冰蓝便和其他军医一起忙着取箭镞、缝伤口、止血接骨,田熙则干着抬担架、烧开水,洗纱布。偶有相遇,不过颔首各自匆匆忙碌。历经嘉陵江急弯、川中罩子雾、龙泉山九倒拐、暴雨山洪的洗礼,千辛万苦,终于从沱江穿过龙泉山,与齐想和韩哲达成合围成都的攻势,至此吴岳彻底大势已去,逃无可逃。玄楠命人在龙泉山的山坡上放飞特制的纸鸢,飞到成都城上空,便会自行解体为数千传单,像雪花般纷飞而下。告诉城里的百姓,大楚官家不伤无辜,只惩办反贼吴岳。
      成都平西王府。
      铜甗香炉在澄泥砖地上炸开,龙脑香灰混溅满《蜀川胜概图》。吴岳踩着鹿皮靴碾过绢本舆图:"三路合围?"他掐住鲍卓的皂纱襆头:"北有剑门关,东据涪江天险,南扼大凉九关!这成都府路合该是铁瓮城!」
      「王爷,韩哲接管川陕总兵府,汴梁皇帝亲率水军夜渡涪江天险,转运使齐想说服守军和盐户倒戈开关。成都平原已经是守不住了,明天就能兵临成都城下了……」鲍卓哭道。
      吴岳松开手,看着鲍卓跌坐在散落的枢密院急递中。染血的塘报上,「盐户凿穿陵井监」六个字正在扭曲,像极了当年在汴京矾楼见过的牵丝傀儡。
      「王爷,趁着还能出城……」鲍卓道。
      吴岳提起了猛火油柜的铜管,硫磺味瞬间盖过殿内沉水香:「鲍卓,到了这一步,出城又有什么意义?我在汴梁为质十五年,难道还要再向魏玄楠低头么!你将石脂水倒进护城河里点燃,其他本王自己看着办。」
      「王爷……」鲍卓哭道。
      「王爷~不可~」王妃娄宁提着裙裾冲进来,握住了他握铜管的手。
      「你怎么还在这里!怎不随你弟弟走?他在奉节给汴梁皇帝立了大功,还得了汴梁盐引。」吴岳甩开了她的手。
      「王爷,妾是你的妻,怎么会离开你……」娄宁扑到他身前:「我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子了,你就要做父亲了。成都城百年基业,城里还有三十万条人命啊,为了我们未出世的孩子,别再造杀孽了……我们去川西坝子上,做一对普通的牧人,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娄宁声泪俱下地哭求。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