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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番外五 侯府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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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儿,醒醒。」我坐在女儿冰蓝的床前,轻轻将她唤醒。
「阿娘,让我再睡一会儿吧。昨日的及笄宴,当真累着我了。下午还要去巡铺子,晚上还得与东十六行的管事们议事……」她拽紧被子,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今日陆大娘子带着她侄儿来了,你去见见。」我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将她从温暖的被褥里轻轻拉出,亲手为她梳妆打扮,细细指点着待客的礼仪。
「听说那陆公子一表人才,十二岁便中了秀才,今年十六,说不准就要高中举人了。」我一边为她簪上累丝金凤衔珠步摇,一边说道。
「阿娘,您就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么?」她嘟囔着。
「怎是嫁出去!是招女婿进来。」我正色道,指尖拂过她柔软的发丝,「我与你父亲膝下唯有你一个女儿,武仁侯府偌大的家业和这世袭的爵位,将来都是要交给你、交给我外孙的。你早早成婚,早日诞下麟儿,你父亲才好上表朝廷,明确继承人。如此,我与你父亲悬着的心才能放下。否则,哪日跳出个不出五服的远房亲戚来争抢,这侯府,怕就真落不到你手中了。」
「可……那陆公子是个读书人,前程似锦,他当真愿意入赘么?」冰蓝抬起清澈的眼眸。
「如何不愿?咱们并非那等刻薄的人家,不过是需要一个男孩儿入我霍家族谱,承继爵位,由侯府精心教养。往后你们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孩子,自然随他陆家的姓氏。我女儿生得这般聪慧美貌,若非非要招赘不可,依我看,便是配那宫里的王爷也是使得的。」我轻点她的鼻尖,既是安慰,也是骄傲。
「那他……可有妾室通房?最好是没有。我若要嫁,定是要打发了的。别到时候,又牵扯出这是谁家的亲戚,徒惹公婆尴尬。」她思虑已渐渐清晰。
「这点我也同他姑母提过了。过了明路的妾室,眼下是没有的。你若真能相中他,为娘自会为你将一切说清道明。」
「阿娘放心,」冰蓝深吸一口气,眼中有了决断,「今日我定好好表现。只有我冰蓝瞧不上陆公子的份儿,断不能叫他瞧不上我。」
前厅相见,冰蓝袅袅婷婷,姿态端方,躬身行礼:「小女见过伯夫人,伯母懿安。」、「见过陆公子。」
「学生见过侯夫人,伯母懿安。」、「霍姑娘妆安。」陆机还礼,声音清朗。
陆机一身月白衣袍,外罩淡青烟罗纱,羊脂玉的禁步云纹银簪点缀腰间,品味不俗。眉如远山含黛,眼似古琴第七弦,清冷而悠远,瞳仁黑亮,宛如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棋子。唇色是烛火熏染出的淡淡绯红,的确是个风姿卓然的美少年。他抬眼看冰蓝,烟紫色云锦裁就的十二破留仙裙浸润在晨光里,裙裾深处银线暗绣的云雷纹若隐若现。青丝绾成惊鸿髻,斜插的累丝金凤衔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凤目镶嵌的两粒碧玺流光溢彩,映得耳垂上那对明月珰流转着溶溶月华。她眉目含笑,高贵娴雅,气度天成。
「陆姐姐,同我去看看饭菜可预备妥当了?」我适时起身,拉着陆夫人向外走去。
「好。」陆夫人会意,含笑跟随。
我们其实只在边上的厢房静静听着。
「霍妹妹,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消遣?」陆机的声音传来。
「帮衬着阿娘打理些产业,算算账目,巡视田庄铺子和工坊。有时也跟着阿娘出去交际应酬,学些人情世故。」冰蓝答得从容。
「那……平日里看些什么书呢?」陆机又问。
「四书五经、左传都曾学过,如今看些形而下学的书较多,譬如《九章算经》、《齐民要术》、《天工开物》,偶尔也翻翻医书。」冰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妹妹博学是好的,」陆机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劝导,「不过女子还是多看些《女训》、《女则》,修身养性方是根本。闲暇时,调剂些唐诗宋词怡情养性也是极好的。」
听到这里,我心中暗暗摇头。我这女儿,最不喜的便是那些框框条条的女训女则。幼时我不过拿着教她认字,她便要与我辩驳一番道理。诚然,那些训诫我也不尽认同,但就算要驳斥,也需有理有据才成。
「《女训》、《女则》开蒙时也曾读过,唐诗宋词也当歌谣背过不少。不知陆公子平日除了读书,还爱做些什么?」冰蓝的声音依旧温和有礼,巧妙地转了话题。我心中欣慰,这孩子,终究是顾全了体面。否则,此刻厢房内,我怕是只能与对面的陆大娘子面面相觑了。
「踏青郊游,与同窗品诗论道,略多一些。霍妹妹,」陆机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些许热切,「家母新制了一条画舫,甚是精巧,改日咱们可以一同去游西湖。」话一出口,他似乎也觉得唐突,连忙补充:「自然是……邀上长辈们同去。」
「我家在城外也有马场,陆公子若喜欢骑射,随时可来打马球、玩捶丸。」冰蓝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距离感。嗯,这算是礼貌而愉快地谈崩了。
送走陆夫人和陆公子,冰蓝便直言不讳:「阿娘,我不喜欢他。」
「哎,罢了罢了,」我轻叹,「这出色的小郎君是越来越少了。陆大娘子的儿子倒是个顶好的,可惜那孩子偏偏心许了一个佃户的女儿,竟跟人离家出走了。」
「阿娘,像咱们这样有爵位的人家,天下能有几个门当户对的?儿媳的人品才智才是顶顶要紧的。您瞧丁姐姐,不图名不图利,心甘情愿跟着子庐哥哥,这份真情实意,难道不比那些虚头巴脑的身外之物更可贵么?」冰蓝依偎过来,语气带着几分撒娇。
「我也这般劝过她,统共就一个儿子,将来万贯家私还不都是他的?你多有福气,别人家金尊玉贵养大的孩子,多半成了纨绔。可你子庐哥哥,自己考了武举,如今已在明州做水军勾当了。谁知她反倒恼了我,说子庐如今这般『离经叛道』,定是叫我和你爹爹给惯的。」我无奈地笑。
「这倒也是,」冰蓝撅起嘴,「你们待子庐哥哥,可比待我好多了。」
「那如何能一样?」我捏捏她的脸,「你从小就是个能闹腾的闯祸精,而子庐自小就是个不让人操心的乖孩子,这样的孩子,不惯着些,难道还整日拘着打骂不成?」
与陆公子相亲无果,我官人霍岩又紧锣密鼓地操办起第二场。这次做媒的是现任白露书院院长张之洞,对象是他的得意门生齐想。
「此子年方十八,家中原是做布匹生意的,如今……是有些落魄了。」张之洞对我官人坦言,「不过,才学人品皆是上上之选,依我看,今秋乡试,中举有望,明年春闱,金榜题名亦非虚言。」
官人沉吟:「若十八岁便能中举,确是不可多得。只是你方才说『落魄』,不知是何光景?」
「唉,」张院长叹息,「这孩子的父亲……将家产挥霍殆尽后便撒手人寰了,留下寡母靠着浆洗缝补勉强糊口。不过,如此也有好处,家中人口简单,没有那些深宅大院里的腌臜事体。」
我忆起冰蓝之前所言,比起显赫家世,她更看重人品才干。于是,我与官人商议一番,定下一计,要好好考校这齐想一番。我唤来管事王凌家的,如此这般吩咐下去。让她去找齐想的母亲王娘子,请她浆洗十七套极其难伺候的衣衫——皆是外罩刺绣锦缎,内里衬着细软皮裘的袍子。言明每件工钱十文,但必须于明日午时前送到侯府门房。这种袍子浆洗起来极费功夫,需先小心拆开内外层,分别洗净,再用炭火细细烘干,最后还得原样缝好、熨烫平整。明日午时便要,今夜非得母子二人熬个大夜不可。更重要的是,在其中一件降紫色的皮裘袍子内插袋里,我特意「遗忘」了一张面额一两的银票——这恰是明年赴京赶考所需的盘缠数目。
其一,此计可考校齐想是否体恤母亲辛劳,是否愿意放下读书人的清高,分担生计。这世道,太多书生只知高谈阔论家国天下,对身边至亲的困苦却视而不见,冷漠至极,此非良配。其二,满临安谁不知武仁侯府是「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富贵人家?袍子里落下这一两银子,一看便是主人疏忽遗忘的小钱,府中根本不会在意。但对齐家母子而言,这一两银钱,却关系着明年能否踏上春闱之路,改变命运。其三,若齐母见财起意,昧下银票,齐想会如何应对?我绝不能容忍女儿嫁入一个婆母贪婪无理、丈夫却懦弱无声的门户。
当王凌家的按时将那包洗净的衣衫带回,并从中翻出那张完好的、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两银票时,我官人霍岩眼中闪过激赏,重重颔首道:「好!『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此子心性,端方纯良,是块璞玉!」
我追问王凌家的:「你可亲眼见着那孩子了?」
「见着了,夫人!」王凌家的脸上竟飞起两团红晕,语气带着少有的激动,「今日那后生来门房送衣衫,虽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衣,还打着补丁,可那通身的气度……啧啧,生得是剑眉星目,相貌堂堂!夫人,您不知道,他那张脸啊,好像自个儿会发光似的,站在那儿,把咱们那门房都照亮了几分!老婆子我这心,噗通噗通直跳,一时竟都说不出囫囵话来。咱们姑娘若是见了,保管喜欢!」
「老爷!」我心中亦是欢喜难抑,「事不宜迟,快请张先生择个吉日,领他来府上相看!」
然而,未等冰蓝与齐想相见,平地便起了风波。女儿怒气冲冲地闯进我们房中,手中紧攥着一团皱巴巴的纸,厉声质问:「齐想是谁?你们又要打什么主意?!」
我忙安抚:「哎呀,我的乖女儿,你竟知道了?那齐想是个顶好的孩子,是你张叔叔做的保山,才学人品都是一等一的!人也俊得很,王凌家的都说了,那脸会发光呢!」
「是啊,」官人在一旁补充,眼中满是期盼,「若你们彼此合意,便尽早成婚。待我抱上外孙,武仁侯府终有承继之人,为父这颗心,才能真正安放下来。」
「爹爹!阿娘!」冰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置信的悲愤,「你们为何非要如此逼我相亲!相亲也就罢了,为何什么腌臜货色都要硬塞给我?!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女儿身,我对你们、对侯府唯一的用处,就只剩下生外孙了么?!你们何曾……何曾在意过我的感受?!」话音未落,她已将那团不知何处得来的纸,狠狠砸向她父亲的脸上。「要我嫁给齐想?绝无可能!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
霍岩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顶撞和掷物之举弄得措手不及,那些质问的字字句句更如钢针般直戳心窝。素来对女儿连重话都舍不得说的他,此刻只觉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委屈与震怒交织,竟拍案而起:「放肆!是为父平日太过纵容你,才惯得你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这般忤逆犯上!来人!给我把这孽障关进绣楼!今日不准给她一粒米、一滴水!」
「官人!这其中必有误会啊!」我连忙上前劝解。
「误会?!」霍岩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地上的纸团,「拿着一纸不知哪里来的污言秽语,就往自己生身父亲的脸上砸!这是为人子女该有的行径?!枉我十五年来视你如珠如宝,为你操碎了心!你这忤逆不孝的东西!早知如此……当初……当初就不该生你!」
「是啊!」冰蓝的泪水终于决堤,带着哭腔嘶吼,「既然爹爹你如此在意男孩,当初为何要生下我?!又为何不找别的女人去生儿子?!」
「王凌家的!你还杵着作甚!快把姑娘带下去!」我急得跺脚,厉声吩咐王凌家的将情绪崩溃的冰蓝强行拉了出去。
「这就是我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放在心尖尖上疼了十五年的女儿啊……」官人看着女儿被拉走的背影,巨大的失落与心痛让他猛然抬手,狠狠掴了自己一记耳光,「她怎能……怎能这样伤她爹爹的心……」
「侯爷,夫人,有急事禀报。」主屋外,管家王凌的声音带着凝重。
我强压心绪:「进来。」
王凌推门而入,双手呈上一份市井小报。我接过匆匆浏览,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写的什么?」霍岩察觉有异,沉声问道。
「侯爷,夫人,」王凌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言的沉重,「咱们姑娘……当街打人的事,被人添油加醋写进了这小报。如今……怕是半个临安城都传遍了……」
「什么?!」官人瞳孔骤缩。
「更糟的是,」王凌艰难地补充,「小报上还说……陆府因此事,要与姑娘退亲。」
「退亲?!」霍岩虽气得浑身剧震,但理智瞬间回笼,怒极反笑,「简直荒谬绝伦!连亲都未曾定下,何来退亲之说!查!立刻给我查清楚!姑娘今日打的是什么人?因何动手?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
「是!侯爷!」
「夫人……还没完。」王凌家的又匆匆进来,神色惶急,「陆府的邹大娘子……登门了,说要拜访您。」
我心头一沉,喃喃道:「她此时来做什么?我早已同他姑母说得明明白白,两个孩子无缘……」定了定神,对王凌家的道:「我这就去前厅。」
前厅内,我强作镇定:「不知娘子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邹大娘子脸上堆着看似关切的笑容:「侯夫人容禀。我家三郎自那日见了令嫒一面,便念念难忘。唉,也是他没福气,不讨姑娘喜欢。只是如今……」她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叹了口气,「令嫒的名声闹得这般不堪,满城风雨。依妾身愚见,不如……夫人再考虑考虑我家三郎?若两家能定了亲,那些小报上的流言蜚语自然不攻自破,侯府与姑娘的清誉,也能得以保全了。」
我上下打量着这位陆夫人,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去,最终只余下客套的疏离:「此事干系重大,需得与我家侯爷细细商议。待有了结果,再给大娘子回话。」
「也好。那妾身……就静候佳音了。」邹大娘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起身告辞。
送走这位不速之客,霍岩眼中寒光闪烁,对管家王凌道:「姑娘打的是醉春楼的人?再去深挖,查查这醉春楼,与陆府之间,究竟有何勾连!」
「遵命!」
我忧心忡忡地坐下:「官人,或许是我们为蓝儿相看太过急切,闹得满城皆知。若蓝儿的亲事一日不定,往后这等风波,只怕会层出不穷。」
霍岩握住我的手,语气带着决断:「夫人,若查实那齐公子与此事无涉,蓝儿的亲事……须得尽快定下了。」
两日后,管家王凌带回的查证结果,与我和官人心中的猜测不谋而合。那醉春楼,果然是陆府暗地里的产业!当日那些在冰蓝面前污言秽语、构陷齐想的打手,正是受命故意为之,目的就是让冰蓝对齐想心生厌恶,横生枝节。齐想平日只在书院埋头苦读,偶有闲暇便帮母亲浆洗劳作,生计尚且艰难,哪来的闲钱闲心去那烟花之地?那些煽风点火、败坏冰蓝名声的小报,竟也是陆家一手炮制散播出去的!他们打的算盘,便是要彻底坏了冰蓝的名声,让旁人觉得武仁侯府仗势欺人,寻常人家不敢再议亲。然而,我和官人一生磊落,最恨这等阴私龌龊的伎俩!冰蓝是我们唯一的骨血,心尖上的明珠,岂能与这等用心险恶的小人结亲?!
然而,命运弄人,齐想最终未能与蓝儿结成连理。蓝儿……竟逃婚了。这其中的波折起伏,便是另一个长长的故事了。
你想来很好奇,为何我们武仁侯府,非要执着于招赘一婿?那便容我,将这满腹的辛酸与不得已,细细说与你听。这不仅仅是为了爵位承继,更浸透着我这一生的血泪与挣扎。
我本是汴梁谏议大夫刘镇最小的女儿。我父亲与我的公公(霍岩之父)乃是同科进士,情谊深厚。父亲膝下四女,公公府上四子,两家早有结为秦晋之好的默契。然而,靖康之耻那场滔天巨祸中,我阖家上下,尽数惨死于金兵铁蹄之下!彼时,我只是个八岁的垂髫稚女。母亲在最后关头,将我死死塞进一个狭窄的狗洞,临别时,将一枚半圆玉佩塞入我手中,她的声音破碎而急促,带着最后的气力:「去杭州……投奔两浙路按察使霍家……这是你爹爹……与霍按察使……约定儿女亲家的……信物!」她眼中的泪与决绝,是我此生最后的温暖。我含泪点头,蜷缩进那冰冷的洞中。紧接着,便是母亲撕心裂肺的惨呼戛然而止——金兵的屠刀落下,她的身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堵住了洞口,温热的鲜血浸透了我的后背……汴梁至临安,千里之遥,兵荒马乱,尸横遍野。一个八岁的孤女,如何能走到?未行多远,我便被人贩子盯上,如同货物般,被卖进了教坊司。
入了那教坊,便是坠入了无边的身不由己。姑娘们唯一的指望,便是能「红」起来,攒下些许体己钱,或许将来能做个富户的小妾,这便是最好的出路了。若不能,等待我们的,便是被转卖到更下等的娼寮,染上脏病,或是在一次次的摧残中小产,最终无声无息地凋零。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被过早地推入火坑,我拼了命地学。跳舞跳到脚趾变形流血,唱歌唱到嗓子喑哑,琴棋书画、各色乐器……但凡鸨母觉得能卖上好价钱的技艺,我都咬着牙,含着泪,往死里学!只求她能看我还有「红」的希望,能让我多喘息片刻。
再见到官人霍岩时,我已是他在烧尾宴上献唱的歌姬。一曲《雨霖铃》终了,满堂喝彩。他的同年中便有人涎着脸,要拉我陪酒。彼时官人已喝得半醉,摇摇晃晃地起身,竟一下子将那同僚撞开,口中含糊嚷道:「张……张兄……咱……咱们今日……是不是……没喝透?来……来……再碰一个……」说罢,竟抄起酒壶就往那人嘴里灌,引得满堂哄笑。遇上这等酒蒙子,确是令人哭笑不得。混乱中,一枚玉佩从他腰间滑落。我趁拾起的间隙,借着摇曳的烛光仔细辨认——那玉质、那纹理、那半圆的弧度……竟与我母亲临终塞给我的那枚,如同孪生!连那系带的颜色都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巨大的悲恸与荒谬感几乎将我击垮。爹爹阿娘啊,你们为我寻的良配,竟是当朝状元郎!可你们可知,你们的幺女,再见他时,已是这教坊司中任人轻贱的歌妓!命运何其残忍,竟将这约定之物,以如此不堪的方式,递到了我面前。
我颤抖着手,默默将那枚玉佩系回他腰间,随着姐妹们领了赏钱,黯然退下。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彻底熄灭了。
未曾想,第二日,鸨母竟将我带到了霍状元暂居的馆驿。霍岩(那时还是霍翰林)拿出那枚玉佩,目光清明地看着我:「姑娘,此物并非在下所有。这玉佩虽同为半圆,却分左右。在下所持本是左款,但昨日拾回的,却是右款。」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而温和,「姑娘手中,是否持有左款玉佩?敢问姑娘……可是汴梁人士?姓刘?」
「我……我……」巨大的羞耻感让我语无伦次,只想逃开,守住这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姑娘莫慌,」他语气恳切,「在下今日前来,并非纠缠。实因这对玉佩乃家祖母遗物,意义非凡。若姑娘能将另一半归还,在下……愿为姑娘赎身。」说罢,他郑重一揖。
赎身?!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我死寂的心湖。离开这泥潭,是我多少个日夜辗转反侧的奢望!
「公子……此言当真?」我强抑激动,声音发颤,「我身价不菲,鸨母未必肯轻易放人……」
「姑娘无需忧虑赎金之事,霍某家中尚能支撑。」他的话语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将贴身珍藏的那枚左珏取出。两枚玉佩在他掌心轻轻相合,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分离。他果真信守诺言,为我赎了身。当我收拾那点可怜的细软离开教坊时,姐妹们围拢过来,听闻是昨日烧尾宴上的新科状元为我赎身,无不艳羡祝福。可当她们得知他并未娶我,我还要自寻生路时,眼中又充满了深深的忧虑。这世道,我们这样的女子,离了男人的庇护,除了继续卖笑,又能做什么呢?是啊,孤身一人,我能做什么养活自己?
七日后,他竟又寻到了我的新住处——临安城一家布坊的学徒工舍。我好不容易才求得这份包吃住的活计,生怕离开太久被管事责骂偷懒,只想匆匆了事。
一见是他,我愣住了。他竟是来……还玉佩的?
我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贵人的心思:「公子,你既已为我赎身,这玉佩何必再还?若玉佩归我,公子岂不是白白耗费了那千贯赎金?」
「那日回去后,在下思虑良久。」他目光坦诚,「这玉佩确是祖母遗物,但同样,也是姑娘父母留给你的念想。如今物归原主,心愿已了。姑娘的玉佩,理当归还姑娘。」说罢,他将那枚温润的左珏,轻轻放回我手中。当那熟悉的冰凉再次触及掌心时,我的心猛地一缩。是啊,这上面,还残留着母亲最后的气息和嘱托……
「姑娘,想来这些年,你定是历经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他的声音低沉而真挚,「我已禀明父母双亲。若姑娘不嫌弃霍某愚钝,我……愿履行当年父辈之约,娶姑娘为妻。」
玉佩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我望着霍岩被窗外暮色勾勒出的轮廓,他锦袍上的光泽与我脚下学徒房青砖地上洗不净的廉价染料污渍,形成了刺眼的对比。那一刻,教坊中无数姐妹的泣血告诫在耳边轰然响起。
「霍公子可知,」我抬起头,逼回眼中的湿意,声音带着教坊中淬炼出的清醒与冷硬,「教坊司的姑娘,最怕两样东西?一是恩客廉价的怜悯,二是……自己不该有的痴心妄想。」我坚定地摇头,将心中翻涌的酸楚狠狠压下,「公子,当年婚约,乃是父辈早年戏言,彼时何曾料到后来山河破碎、人事皆非?我曾沦落风尘,自知污浊之身,与公子云泥之别。我的遭遇,是我命途多舛,与公子无尤,公子不必因怜悯或道义而负此重责。」说罢,我决然转身,奔向那弥漫着染料气味的工坊——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活计等着我。那枚玉佩,本也该还他,可对母亲的思念,让我一时未能放手。
后来,我无意中撞破了布坊坊主勾结金人、倒卖军需物资的惊天秘密!市价一万贯的生坯布,竟被他以十万贯的天价卖给金人!原来这布坊,竟是朝中某位主和派高官受贿、资敌的暗桩!坊主将我抓住,交给了幕后之人。那人,竟是权倾朝野的秦相公!他见我年轻貌美,竟动了恻隐(或者说邪念),许诺只要我守口如瓶,甘愿做他的第十五房小妾,便可享尽荣华富贵。否则……便是死路一条。他假惺惺地叹息,怜我一个孤女无依无靠。孤女?我心中冷笑如冰,恨意滔天!我本有父有母,有家!是谁的昏聩无能,让金兵长驱直入?是谁的卖国求和,断送了收复河山的希望,才让我全家罹难,让我沦落至此?!这卖国贼,竟是我成为「孤女」的罪魁祸首之一!我假意应承,借着「十五姨娘」的名头,暗中将布坊所有见不得光的账册、信函证据,一一收集齐全。拿到铁证后,我寻机逃离了那座金丝牢笼。
然而,逃离之后,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再次将我淹没。多年的教坊生涯,让我对官场的黑暗并非一无所知。若贸然报官,无异于自投罗网,恐怕立刻便会无声无息地消失。思来想去,万般无奈之下,我只能再次找到当时只在馆阁中做个清闲小官的霍岩。我将那些沾着血泪的铁证交到他手中。他仔细翻看,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看着我:「你……确定要揭发他么?扳倒当朝宰相,九死一生。」
我用力点头,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此贼不除,国无宁日,民不聊生!我全家血仇,亦系于此!」
「好!」他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一把握住我的手(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与力量),「纵是刀山火海,我霍岩陪你闯!相府爪牙遍布,定在四处寻你。你先住到我的草堂去,那里僻静,少有人知。来往的,只有我一位生死之交。他……或许能帮上大忙。」在他的庇护下,我住进了城郊那座简朴却充满书卷气的草堂。也正是在那里,我认识了他那位挚友——当朝二皇子,建国公魏璇。后来,我们三人,凭着那些铁证,凭着满腔孤勇,硬是将秦相公通敌卖国的惊天大案捅破了天!然而,权倾朝野的秦相,最终只是被罢官了事。官人因此事,在清流中彻底孤立,前程尽毁,却也意外得了柔嘉公主的青睐。那时,官人不知是因扳倒国贼而欣慰,还是因处置不公而悲愤,抑或是因前途渺茫而苦闷,他在草堂中借酒浇愁,醉眼朦胧地再次问我:「你……可愿嫁我?」
我知道他是个酒蒙子,生怕他一时兴起也给我灌酒,只得顺着哄他:「好好好,我愿意,愿意。」谁知次日酒醒,他竟一脸认真地对我说,他已回绝了官家尚公主的美意,只因昨夜我亲口应允嫁他,如今我必须将自己赔给他做媳妇儿。
我看着他眼中的真诚与期待,心如刀绞。我深吸一口气,决定撕开最后那道伤疤:「霍岩,你听清楚。我曾流落风尘,在教坊司卖笑为生!我拿到秦相布坊的账册铁证,是因为我答应做他的第十五房姨娘才换来的机会!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我等着他眼中的光熄灭,等着他嫌恶地退缩。
他沉默了。时间仿佛凝固。草堂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许久,许久,他才抬起头,眼中没有鄙夷,只有深重的痛惜与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生逢乱世,豺狼当道,魑魅横行,」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能在这炼狱中保全性命,已是万幸。而我能遇到你这样的女子,志同道合,心意相通,愿与我并肩对抗这世间的黑暗,这……是何其有幸之事!」他走到我面前,目光灼灼,「至于其他……人生于世,岂能奢求十全十美?谁人身上没有伤痕?谁人心中没有憾事?若因过往的伤痕便错过眼前的光亮,那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
他敢娶,我便敢嫁!纵是前路荆棘密布,我也认了!
然而,嫁入霍府,才是另一场磨难的开始。公婆虽碍于官人的坚持勉强应允婚事,却始终不肯将我的名字写入那象征着家族认可与传承的族谱。霍家乃吴越钱王后裔,规矩大如天,旁支亲戚多如牛毛。我进门后,来自妯娌的排挤、婆母的冷眼、亲戚们明里暗里的刁难与羞辱,如同家常便饭。而他,自扳倒秦相后,在文官圈中已成异类,自感前途无望,竟毅然上书,弃文从武,请缨去了最危险的前线!那一刻我才恍然明白,在这场扳倒国贼的风暴中,付出惨痛代价的,远不止我一人。他舍弃了唾手可得的锦绣前程,选择了这条布满荆棘的武夫之路,或许……也是为了在那森严的家族壁垒中,为我撑起一片得以喘息的天。
临安城破,山河破碎的至暗时刻。我们在镇江设伏,在金兵北撤的必经之路上苦苦等待。我登上了金山之巅,为他在黄天荡鏖战的战船,擂响战鼓,摇动旌旗,指引方向!鼓声震天,仿佛要敲碎这屈辱的岁月!那一战,我们终于大破金兵!他因战功卓著,被封为武仁侯。而我,亦因在金山擂鼓助战之功,被朝廷特旨册封为——镇国夫人!
再后来,我们有了蓝儿,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像一道光照亮了我们历经沧桑的心。然而,命运似乎觉得给予我的磨难还不够。在一次护送粮草途中,为保护身陷重围的官人,我策马冲入敌阵,一支狼牙箭,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洞穿了我的小腹……我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却永远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那支箭,不仅射穿了我的身体,也射碎了我作为母亲最后的希望。武仁侯府世袭罔替的爵位,霍家传承的血脉……所有的重担,最终都只能落在我们唯一的女儿,冰蓝那稚嫩的肩膀上。这便是我,镇国夫人刘氏,这一生血泪交织的故事。我的蓝儿,她所抗拒的,不仅仅是一桩婚事,更是她那骄傲的母亲,用尽一生挣扎与牺牲,才为她勉强铺就的、一条充满无奈却也必须走下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