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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尾声 天下大同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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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三月,凤凰山道上,我快步疾行,身后只跟着阿栋一人。没有黄门仪仗,没有侍卫宫人。阿栋气喘吁吁,抚着膝盖道:「皇兄,等等我。」
虽已年逾不惑,他此刻的神态却仍如稚子,仿佛还是那个执着要做我小跟班的弟弟。我面不改色,脚步却停了下来。他笑嘻嘻地追上来:「皇兄,别生气了。我一定给你建个顶顶喜欢的行宫。」
「朕永远不会原谅你们,尤其是那个逆子和齐想!」漫山樱花如云如雾,风中弥漫着甜香,却丝毫未能抚平我胸中翻腾的怒意。想我一代雄主,收复燕云、平定河西、扬帆四海、改制科举、创立工院、大兴工商,功业煌煌,竟在政变中被迫禅位!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恰恰是我自己——我最信任的宰相齐想,率文武百官捧上万民请愿书;我悉心培养的太子魏衡沛,策反御营兵谏,逼我颁布《资政新篇》;我最爱的皇后霍冰蓝,动用武仁侯府与保和堂的财富鼎力支持;我最亲的弟弟玄栋,则用连发火枪武装了御营。去年此时,我尚在北京,身畔也是这般绚烂花海。
那逆子跪在我面前,目光灼灼:「父皇,您永远是大楚的官家!他日史书工笔,必称颂您为古往今来第一位真正还政于民的旷世明君。」
殿外御营黑压压一片,我毫无惧色,厉声质问:「朕已铸就的功业,难道不算旷世明君?尔等这是要反了么?」
太子微微俯身,山风掀起他素色袍角,袖中露出的万民请愿书朱印殷红未干。声音浑厚,却带着金石相击般的坚定:「官家可知隋因何而亡?炀帝绝非昏庸,开运河、建东都、征高丽,哪件不是千秋功业?可他总想以一人之智掌天下事——运河两岸饿殍无人赈济,征伐高丽的精兵调不动半支去平河东民变。及至叛军破长安,他至死不明,为何勤政如斯,却落得众叛亲离?官家圣明,远胜炀帝百倍。」他倏然撩袍跪地,双手高托那卷墨香浓郁的《资政新篇》,「官家改制科举,使寒门掌枢机;设工院,令火器威震戎狄;开海贸,引万邦朝贡——然此等变革,尽系于您一身。」指尖划过法典封面上鎏金的龙纹,「若后世继位者废止工院、重启海禁,您的心血岂不付诸东流?儿臣所求,非为夺权,是为铸锁!」太子的声音忽如春风化雨,"日后百贤堂即便吵嚷如市井,您照样皇仪卤布受万民朝拜。」他翻开宪章某页,露出朱笔圈画的条文,"百贤堂决策需盖玉玺方生效,军权仍在魏氏手中,皇族永享太庙祭祀...父皇,这是把您的改革烙进山河命脉啊。"
这小子口才委实了得,竟说得我一时语塞。我冷哼道:「何为立宪?便是今后宪法为尊,□□百贤堂说了算!那这天下,还是朕的天下么?」
当年为了改革税制,凑出北伐的军费,实行摊丁入亩。朕为了拉拢豪强地主富商们,特地办了百贤堂,给了他们参政议政的机会。不过他们只能上疏谏言,是否可用,在于朕。不过的确也有几个人才,朕赐了他们同进士出身,允许他们勾当市舶司、理藩院等衙门。还有些豪族子弟,有些武艺又通兵法的,朕提拔他们做了御营班值,有所长进后分入各军司。如今想来,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官家,中兴十二年,您钦点臣为新科状元,赐花授官时曾教导臣,这大楚是您的,但您也是大楚的。」齐想执象牙笏板深揖及地,袖口沾着红渍——他竟把御书房奏折批红的朱砂都带来了。
"官家请看。"他展开一卷泛黄账册,"这是去年户部亏空的三十万两白银。"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墨字,"工部要造蒸汽机车,兵部要换装新式火枪,礼部要办万国博览会——各部都在伸手要钱。"
他突然抖开另一幅绢帛,上面用红笔勾画着复杂的人脉网,"这是去年被斩的转运使贪腐案,七省官员涉案,光是追回的赃银就够造三艘铁甲舰。"樱花飘落在绢帛上,恰巧盖住某个尚书的名字,"陛下每日批阅两百封奏折,可曾算过其中多少是官场推诿?"
我正要开口,齐想突然掏出个青铜匣子。匣盖开启的瞬间,几十枚带血指印的银元叮当作响。「这是泉州海商的血书钱。上月保和堂股东大会上,保和堂杜娘子不得不以武仁侯府的田产作保,商贾们才肯继续投。」
山风忽然转急,卷起他怀中散落的文书。有海军提督请求更新战船的十二道加急奏报,最刺目的当属临安织工罢工的血书——那些曾经高呼万岁的百姓,如今在绢帛上按出三百个猩红指印。山风也卷起他霜白的鬓发,工部尚书上月的密报突然浮现在我眼前。临安新式织机推广受阻,因为按《工部营造则例》,凡新械上市需经十三道勘验。而勘验文书此刻正躺在工部库房生霉——负责用印的员外郎上月刚因科举舞弊下狱。
"陛下可知昨日运河漕工为何哗变?"齐想从袖中抖出一卷染血的账册,"三百万两修堤银,到河工手里只剩三十万。不是贪官比从前狡猾,是火耗银的规矩比永济渠还长!"
我猛然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密折,两浙路转运使呈报的「漂没损耗」竟高达三成。而二十年前平蜀时,十万石军粮漂没不过百分之一。
"陛下以天纵之才压服六部,可寻常君主怎镇得住这些吸血蚂蟥?今年泉州海商第三批远洋船队。按《海贸新规》,船主需向市舶司缴纳三成货物作押。可实际上…"他抽出一张盖满红印的文书,"十八个衙门层层加码,真正入国库的不足半成。"
樱花突然扑簌簌落得更急,我记得那案子的公文,泉州海商在琉球的造船厂,龙骨还没干就被税吏抽走了三根。
"立宪不是要夺权,是要给大楚造一副铁骨架。"齐想突然跪地捧起宪章,"把火器局的安全生产章程刻成《天工律》,让市舶司的税则变成《沧溟典》,将科举糊名誊录制炼作《抡才令》——这些您亲手栽下的幼苗,该用钢浇铁铸的律法保护起来。"
我突然想起收复燕云时,我用新式火铳击溃了北元铁骑——而如今工部造的火铳,射程竟比二十年前还短了十步。
"百贤堂不是要分陛下的权,是要替万世开太平。"齐想突然展开一卷辽东地图,"您看宁远卫屯田的奏报——因户部与兵部争饷银,本该春播的军屯至今荒着。若立宪明确《边务律》,何至于让将士饿着肚子守国门?"
樱花忽然落在我掌心,我想起玉门关外的棉田。当年正是用屯田养战之策拖垮了蒙古诸部,可如今屯田使的奏折里,竟有将领私卖军粮给西域商队。
"您征服了草原和大海,却治不住人心里的贪欲。立宪不是枷锁,而是叫大楚龙纛用飘在万千子民心里。"说罢,他伏地一拜,朗声道:「官家与臣,君臣相知二十载,臣不忍官家宵衣旰食缔造的锦绣江山被倾覆。所以臣今天不得不做这个恶人,请官家三思,颁布资政新篇。」他话音刚落,太子便带着群臣齐齐扣头:「请官家三思,颁布资政新篇!」他们的声浪堪比台风时大海拍击堤岸的巨响。
「你们若是觉得百贤堂和资政新篇比朕做得好,那就三年为期,给朕瞧瞧新的大楚是个什么样!」
「父皇圣明,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领着文武百官拜谒我。
玉玺落在诏书上的刹那,一片樱花恰好飘进御书房。我盯着花瓣在朱砂印上洇开的血痕,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登基时,叔父摄政王魏璇捧着传国玺说的那句「山河为鉴」。
"父皇..."太子魏衡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手中捧着要交接的兵符道:「您永远是大楚官家。」
我转入后宫,蓝儿轻轻为我摘下了十二旒玉藻冠冕。我看着《资政新篇》,宪章封面烫金的龙纹刺得我眼眶生疼。这小子的眉眼越来越像他母亲玉阳公主,要是和蓝儿有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此刻我真想冲上去,把这逆子给狠狠打一顿。蓝儿挽住了我的手,提醒我雕花窗棂外闪过连发火枪的寒光,到底是兵谏啊,我嗤笑着踢翻鎏金香炉,灰烬里还埋着去年万寿节时逆子献的航海图。
"竖子,滚去文德殿登基吧。"我将蓝儿手中的冠冕交给他,又一把扯断腰间玉带砸向齐想,当年成都合围时,替他挡弹片的伤痕还在,"带着你的好学生,带着你的铁骨架,带着..."喉头突然涌上腥甜,我硬生生咽下后半句,转身抓起案头青瓷瓶就往地上摔。
碎瓷飞溅中,齐想额头渗出了血:「臣会每日将朝政摘要送至临安行宫。」
"朕以后要专心在凤凰山上下培育占城稻。」我故意用朱笔在禅位诏书上画了只王八,墨汁糊住"还政于民"四个字,"朕倒要看看,没有朕,你和你的百贤堂,还有这竖子!能翻出什么花样!"
齐想仍旧是当年温润如玉的样子,他躬身道:「臣必定让官家看见一个崭新的大楚。」
出宫时春雨下得绵密,我在朱雀门停步回望。齐想还跪在御阶上举着兵符,玄色官袍被雨浸成墨团;魏衡沛头顶的十二旒冠冕压得他直不起腰,像极了当年被我按在龙椅上背《帝范》的小童。
我们上了南去的马车,冰蓝难掩兴奋:「阿楠,这回你就完完全全是我的了,对不对?」
「武仁侯府是不是还入股了泉州海商会?」我不答反问。
她神情闪烁,低头道:「诶……武仁侯府的产业都是纤云打理,回头到了临安,我问问她。」
纤云本家就姓杜,自从我令她打理武仁侯府的产业,她在外一直自称杜娘子。
「果然有你!」我薄怒三分,「你竟伙同他们来欺负我!当年群臣说你『不堪为后』时,我是如何力排众议护着你的!」
当年我们重逢,那些老顽固说什么「九五之尊富有四海,何须立一曾被海盗掳走之女为后」。我厉斥:「尔等怪她被掳,何不怪朕!接她入宫的宝船,有大楚水师护航!」他们又道,若立后,需让蓝儿改名换姓,长居深宫,以免玷污皇家名誉。我怒极反笑:「天花肆虐时,尔等抢着种她所传人痘!那时一口一个『霍神医』,如今倒要她隐姓埋名?有事霍神医,无事失节妇,这便是尔等所读圣贤书?朕为尔等羞耻!朕看天下百姓敬她爱她,唯尔等狺狺狂吠!若受不得,致仕折子递上来,朕即刻恩准!」
她剥了一刻松子糖,放在我嘴里,甜味混着雨丝化开。马车颠簸,她顺势跌进我怀里,身上带着保和堂特制的艾草香:「上个月陇西疫症,三车救命药材卡在潼关。户部要防疫捐,兵部要过所费,等药到灾区时,棺木铺子的掌柜都累死了两个。」
马车碾过青石板,她突然掏出个瓷瓶:"这是河工从溃堤区捞上来的。"浑浊水里泡着半颗发霉的丸药,"您亲拟的《惠民局条例》写着'疫区供药不隔夜',可药监司光验方就要盖七个章。"
我摩挲着瓶身「御制」二字,想起太医令上月奏报,说地方惠民局竟把当归换成萝卜干充数。
"保和堂为何能控制京郊时疫?"她突然掀开车帘,远处临安城墙下正有医女施粥,"因为臣妾能当场砸开官仓取艾草,能斩马闯关送药人,还能令巡防营隔离病患——可大楚不能永远靠皇后撒泼救命啊。"
突然塞进我掌心的,是一只麻布口罩:「临安纺织行会能做十万个,可工部说新式纱布不合旧例——那些咳血的百姓,等得起十三道衙门扯皮么?」
车外忽传来铃医歌声:「金银花半两,板蓝三钱……」她眼睛倏亮:「听!您推广的《汤头歌诀》见效了。可若没有《医馆令》保障,这些铃医明日就可能被药霸打断腿!」
「阿楠,医道最忌只救急症不固根本。立宪便是给大楚开方固本——把惠民局、防疫策、医药典,都炼成吊住江山的参汤。」
我望着她发间晃动的细簪,想起瘟疫时她三日不眠施针的模样,忽然明白这剂猛药非服不可。
她见我不语,亲上我的脸颊,我耳尖蓦然红了,赶紧拢好车帘,口嫌体直:「四十几岁的人了,成何体统……」
「阿楠,你比所有人都清楚,明君治世不如良法治国。」她忽然握住我颤抖的手,凤仙花染的指甲掐进我虎口,「还记得我们夜游居庸关的那一日,你在烽火台上说二哥早逝,四弟性情轻佻,你要培养四弟直至他可以承担起一国之君的重任,让我等你,所以我才随你入宫。那时你亲口对我说盼着有一天大楚不需要明君也能昌盛。现在是不反悔了么?」
车外忽有惊马嘶鸣,我下意识将她护在怀里。「怎会?我从十八岁起就盼着和你相守。但假如保和堂在纤云和东旺的掌管下,一切井井有条,不需要你了,你做何感想?」我问她。
此刻,她的步摇钩住了我的玉带,她摘下了发间的步摇,解开了我的玉带。
「蓝儿,这光天化日,你要做甚?」我的脸上更烫。
她贴在我耳畔,吐气如兰:「阿楠,昨日此刻,你朝会未散,直至夜半方歇。你可曾想过,今日你我便这般依偎在马车里?」她翻身仰躺于我膝上,浅笑盈盈:「只要保和堂前途光明,没有我又何妨?我也可做别的事啊。比如……想你。你也试试?」她抓起我微颤的手,按在她心口。
此情此景,恍如当年自河间镇回汴梁,马车中我对她表白心迹,发乎情止乎礼。
「不行!朕还是心火难消!」我情不自禁地扯开了她的衣襟。
马车轻晃,蹙金海棠纹诃子裙与紫锦蟠龙袍纠缠如阴阳。骤雨敲窗,翡翠玉镯与玉带碰撞叮咚。她在喘息中低笑:「阿楠……我就喜欢你……心火难消……」
「凤凰山的行宫荒废三十年了,得重修!」我恨恨道。
「只要阿楠喜欢,多少钱为妻都修得起!」
到了临安,蓝儿拉着我来到凤凰山下的田野里。「阿楠,早一年我就提前将肥料都沤在地里。占城稻的种子,还有你那些豌豆,我都准备好了。」
「原来早一年,你就知道朕要来凤凰山培育占城稻了么?」
「那是自然。当年你收复河套时,艮岳的稻子……」蓝儿兴奋地讲到一半,又忽然住了口,只娇声道:「阿楠,你就别再追究这些细枝末节了嘛。」
蓝儿都这样说了,我自是不忍再计较的。她轻轻摇着我的手又道:「那以后再帮我照看照看药材圃子,好么?顺便的事儿呀。」
「好吧。」我心里也恼自己堂堂天子,大事有决断,但一遇小事就被媳妇吃定。
大约是从小挨过饿,我很喜欢种地。在汴梁时,我在荒废的艮岳种过稻子。收复河套后,我又一次从汴梁迁都北京。自从石敬瑭做了儿皇帝以后,燕云十六州割据离散百年方才重归华夏,那些五代留下的豪门大族要是不处理,朕怎么许诺将士们军功授田?而且幽州离港口和北元更近,既可以震慑北元休想染指汉地,又能统筹管理市舶司衙门。中兴二十七年,我改幽州为北京。阿栋自告奋勇要先给我去燕京修宫室宗庙和府衙还有朝中大员的府邸,除此以外馆阁马球场蹴鞠场都会给我安排妥当,只待我三年后携百官浩浩荡荡地启程就好。
临行前,我们兄弟痛饮。阿栋酒过三巡,拉着我的袍子道:「阿哥,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火炮和战舰这类机括,但是为了北伐胜利,为了国朝,为了百姓,为了阿哥你,怎么样,我都要去做。现在我和阿棣终于能干点真心喜欢的事了,真好。阿哥,你没有丢下我归隐江湖,真好。自从你每一次出征,我都怕你会不要我了……阿哥,其实当年登位的机括,阿娘跟我说要最后一个抽,这样皇位就是我的,二叔才是我的父亲……可是我不想当皇帝,我只想做你的弟弟。所以我抢先抽了你的机括,关键时刻,我机灵着呢,哈哈。」
那夜,我独自守着他,直到第二天他从我怀里醒来,我劈头盖脸地将他骂了一顿:「你以后再敢喝酒,朕就打断你的腿!朕当初立你嫂子为后,罢免了两位宰执、三位尚书、四位谏议大夫,其中诸多是非你是知道的。母后年事已高,五妹将来要议亲,你身为人子,身为人夫,以后言行,更需谨慎。明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