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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冰蓝的奔赴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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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残阳将河间城的城墙染作赤金,暮色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李芳策马立于城下,战袍下乌金甲泛起幽蓝寒光,红缨枪尖挑着的半幅旌旗仍在滴落血珠。城头守军箭簇的寒芒随着弓弦轻颤,在暮色里织成一片星芒。
"臣兵部侍郎李芳,奉监国梁王令旨运送粮秣!太医院王陆而为医官随行听用。"声如洪钟穿透城楼,惊起数只寒鸦。李芳身后三百辆辎重车首尾相衔,车辕上凝结的暗红血渍在晚照中泛着诡异光泽。
“开城门!”城楼上校官沙哑雄浑。
城门洞开时,铁锈摩擦声刺得人耳膜生疼。裘铁自甬道阴影中缓步而出,玄铁护腕与青石地面相击铮然。他嘴角噙着笑:"李大人好。"
城西伤兵营弥漫着腐肉与艾草交织的腥甜。冰蓝跟着裘铁穿过垂满染血纱布的长廊,忽见东厢房窜起青烟。军医将烧红的烙铁按在溃烂伤口上,那士兵喉间爆出非人嘶吼,生生咬断的半截舌头混着血沫滚落地面。
"赵将军就在此处。"裘铁掀开垂落的麻布帘,血腥气顿时扑面。榻上人背脊狰狞的箭疮已化作紫黑窟窿,脓血浸透的棉絮粘连着森森白骨。王太医银针探入腐肉,陆太医检查脉搏和额头,四目相对,轻轻摇头,对身旁的小校说:“小将军,去取罂粟熬糖水,让将军少受点苦吧。”
小校一听能让将军少受些苦,激动道:“大人,那我们将军几时能好?”
“我的意思是……”王太医语塞。
“小将军,快照着方子给将军煎药吧。”李太医,边说边写好了药方交给他。
“好!我马上就去!”小校跑了出去。
“大夫,真的没有法子了吗?”裘铁低声道。
“他是伤口溃烂,若不是身体底子好,早就熬不到现在了。”李太医叹气道。
“那还有多少时日?”裘铁又问。
“就今天了。”李太医摇了摇头。
裘铁听罢,对在门外值守的小兵说:“你们两个,去把赵将军的衣衫和铠甲拿来。”
“是。”小兵遵令而去。
“还有一位伤者,请随我来。”裘铁说罢,领着二位医官又走了出去。
当冰蓝跪在赵子庐榻前时,帐中烛火猛地一跳。垂死之人枯骨般的手突然扣住她腕间青玉镯:"这军营里有北元奸细!书信...张坚..."紫黑伤口随他喘息涌出脓血,白骨森森的肩胛竟嵌着半截折断的狼牙箭。
"世兄!"冰蓝的泪珠坠在他青灰面容上。赵子庐涣散的瞳孔突然凝聚:"若我衣锦还乡..."话音未落,喉间涌出的血沫浸透了冰蓝的袖口,相触的指尖如寒冰寸寸化去。
七年前姑苏的雨夜在记忆中泛起涟漪。八岁的冰蓝踮脚够着祠堂铜锁,银簪在锁孔里发出细碎清响。"霍世妹..."十六岁的赵子庐望着不及他腰高的小丫头,忍痛扯出笑意。冰蓝将偷来的银票塞进他染血的箭袖:"该争的定要争!"
“什么人!”裘铁手中的剑锋抵在冰蓝的脖颈。
“霍姑娘是得了梁王殿下的准许来的。”李芳及时赶来,裘铁收剑入鞘。
内城议事厅内,孙周午间的光线从窗外摄入,映得他眼窝阴影更深:"韩将军,官家已经入驻河间七天了,老夫日日请安,官家日日不见,不知这是何故啊?”
韩哲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也是如此。不过圣上心思岂是我们臣子可以揣测的……等等吧,也许官家过一会儿就召见我们了。”
“老夫驻守此地多年了,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小小防御使能压在一个总兵头上。也不知老夫是何处礼数不周,恼了他……”孙周叹了口气道。
“孙将军,您说的是谁呀?要是我手底下哪个毛头小子冲撞了您,我这就去打他军棍给您出气!”韩哲道。
“哪能是韩将军手底下的!老夫说的其实是裘长史,现在只听他裘防御使传达官家旨意。城外就是蒙古人,若是有小人这时候蒙蔽了陛下,可怎么办呀?”孙周压低了声音。
“河间镇城池坚固,我们有炮有火铳,粮草充足,蒙古人哪里打的进来呀。”韩哲道。
“那若是这时候有圣旨让咱们出城作战呢?”孙周问道。
“那还不是蒙古人当作牛马屠杀!但是官家不可能发这么昏头的圣旨。”韩哲道。
“诶呀,你们可知道赵高和李斯的典故?若陛下已经……”孙周不再说下去了。
“不过裘铁那小子有什么坏心思,我就先发制人。”韩哲斩钉截铁。
戌时的梆子声将现实撕裂。悬镜司亲卫的碧色衣袂掠过青砖,冰蓝望着龙榻上苍白的玄楠——鎏金烛台滴落的蜡泪,竟与他唇色一般惨淡。王太医三寸银针没入百会穴时,窗外忽地腾起冲天火光。
"诛杀裘铁!清君侧!"韩哲的咆哮混着甲胄铿锵震得窗棂作响。忽明忽暗地火光下映照着孙周和韩哲的脸,他们身上的铜甲闪闪发光,手执火炬,与无数将士跪在外面院门外,道:“臣恳请求官家诛杀奸臣裘铁!”话音一落,身后无数将士们高喊道:“诛杀裘铁!诛杀裘铁!”那声音气势恢宏,震耳欲聋。
韩哲更是站在门前插着腰破口大骂道:“官家,我们折损万人,就是因为您受了裘铁这厮蒙骗。你可不能再糊涂了!你要是不杀了裘铁,我们就在这河间不走了!我看奸臣裘铁是蒙古人的奸细,若非他哄骗陛下前来会盟,我军又怎会中了那些戎狄圈套,损失惨重,数千将士尸骨流落他乡。现在,他还在欺上瞒下,连着五日了,官家所有指令全部由他传达,我和孙将军都求见不得,必是裘铁作梗。将士们,说不定官家早就被这厮要挟了!今日我们就要护驾锄奸……”
裘铁抽出佩剑对着把守在屋外的少史们道:“将大院的门守好,谁踏过这道门格杀勿论!”
悬镜司的少史们齐声答道:“是!”
他再回头时,见李芳亦抽出了佩剑,剑锋直指裘铁。冰蓝张开双臂护在玄楠身前。“你们俩是什么意思?”
“官家在昏迷,而你却一直都隐瞒病情,为什么这样做?”李芳问。
“我以官家的名义让朝廷派兵派粮持援河间,那是为了防止蒙古人攻城。若没有医药,陛下的病可怎么办?受伤的将士怎么办?若是我当真有坏心,又何必将你带来这里?直接在伤兵营里除掉你们俩简直易如反掌,即便现在也是如此!”裘铁目光凌厉,三分委屈,七分气愤。
三足鼎立的杀机中,她突然想起赵子庐临终时腕间残留的粪臭——那绝非寻常溃烂应有的气味。赵世兄说,城里有北元奸细。不是面前的裘铁,便是外头的韩哲。可是韩哲的家眷还在汴梁,他们怎么会献城呢?现在玄楠陷入昏迷,冰蓝的心砰砰直跳,勉力维持镇定,我,该信谁……
“大人,车已备好。”外面的少史扣门道。
“霍姑娘,李大人,你们带着官家先走。”裘铁道。
”裘大人,如果城外有北元兵,那我们岂不是羊入虎口!”李芳道。
“那你以为如何?”
“我今日才到这里,你问我如何?我刚来这里时就听说你行事霸道,与诸将不睦。”李芳道。
“怎么,你是想裘某若自裁就可以平息他二人怒火,保官家平安吗?”裘铁亦是毫不客气。
“二位大人,外头在兵谏!我们却在里头自乱阵脚!”冰蓝打断了二人的争吵。“裘大人,您不妨想想,您和韩将军认识不久,怎会关系闹僵至此呢?”
“这自然是他火药军马总是……”裘铁瞬间恍然大悟:“难道是孙周?自我们撤进河间以来,他一直时不时地让我提防军中有人与蒙古串通,有人借机牟利,让我严查火药军马,所以我才总是和韩哲起冲突。”
“韩哲的家眷都在汴梁,他为何要对陛下不利?但是河间总兵孙周的家眷就在城中哇!他,他可是摄政王手下的老将……”李芳也神色紧张:“难道姑娘猜测这一切是孙周挑拨?”
冰蓝胸有成竹道:“不是猜测,是肯定。杀害赵子庐的凶手就是他!
“霍姑娘,你为何如此论断?有证据么?我们都知道你与官家的关系,可是军国大事不是闺阁儿戏。”李芳问。
“自然。”冰蓝朗声道。
乌黑的院门被被打开,将士们呼声震天:“杀了裘铁!杀了裘铁!”
李芳高举这手中的玉牌,道:“官家有旨!神机营韩哲,河间总兵孙周请入内室,朕有话亲自对二位爱卿讲。”
孙周和韩哲跪在地上,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起身的意思。
“二位将军不是在外面嚷嚷着要见陛下吗?怎么现在脚长在地上了呢?”李芳问:“你们看清楚,这是大内的令牌。”说罢,把玉牌在二人面前又拿得近了些。
“李大人,你要是用一块……”还不等孙周说完,韩哲已经起身道:“臣韩哲遵旨。”
“你看清楚了,这真是大内之物?”孙周问。
“是大内之物。”韩哲轻声道,然后解下佩剑交给亲兵。
“韩将军,你当真要信这厮么!”孙周未卸兵刃。
“若是裘铁小儿,我自是不信。但李大人是钦差,还是可以相信的。”韩哲道。
“若他也被蒙古人收买了呢?”孙周厉声道。
“孙周,你混说什么!”李芳怒斥道。
“这……”韩哲看看孙周又看看李芳,一时愣在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佩剑哐当落地,这个满脸虬髯的悍将竟露出孩童般的惶惑:"你们...你们到底谁在说谎?”
“依我看是分明是有人贼喊捉贼!”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穿透了沉默。众人像声音来源处看去,是冰蓝和校官张坚提着一个被塞住嘴,又捆着的军医,穿过军士们,向孙周走来。
“怎么军中会有女子?”
“她谁啊?”
将士们议论纷纷,不过很快事情的重点就不在这里了。
“御林军、神机营、河间驻所的兄弟们,害死赵子庐将军的人就是这贼医!”张坚提着军医扔在地上,然后取出他口中的布帛道:“说!你是怎么害死赵将军,又是受了谁的指使!”
军医抖如筛糠连忙说道:“是孙总兵,是孙总兵……他让我在赵将军的伤口上涂……涂粪汁。赵将军本来伤都快好了,但是创口感染是常事……这样做……看不出来是谋杀……别杀我,别杀我………”
“啊,居然是孙总兵?”
“这是为什么呀?赵将军多好的人。”
将士们又议论了起来。
“那是因为赵子庐掌握了奸细和蒙古来往的书信,所以才杀他灭口!孙周,你挑唆韩裘二人内斗,到底是何居心!”冰蓝朗声道,然后从怀中拿出书信,高举过头道:“证物在此,一看便知。”孙周意味深长地笑了,刀出鞘,将李芳的脖子箍在自己的虎口里。
“孙将军,你这是干什么?他可是钦差啊。”韩哲劝孙周别冲动。李芳被箍得面色发紫,说心中直骂韩哲愚蠢,这你还看不出来么,只是说不出来话,把白眼翻给韩哲。
“原来老夫苦苦找寻的书信在你这里,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老夫也演累了。不过,我经营河间镇多年,怎么可能就这么容易栽在你们手里!”孙周话音未落,城头突然炸开数朵赤色焰火,蒙古骑兵的号角声如鬼哭般穿透夜幕。
韩哲听罢,才拔出佩剑道:“什么!你竟然骗老子!”
李芳心道:韩哲,你才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竟将你也负载其中!他想骂骂不出,只能又翻了个白眼。
孙周架着李芳,稳步走向将士们中间,道:“将士们,我们以前都是老王爷的麾下,还有韩哲你也是!还有小姑娘你的父亲武仁侯也是!可是摄政王死得不明不白,就是魏玄楠这小皇帝害死的!咱们难道不能杀了这小皇帝给摄政王报仇么!现在蒙古十万大军就在城外,我们即便全力抗击,也难以抵挡。但只要献城,蒙古大汗许诺我们,金帛奴隶,要多少有多少!”
孙周此言一出,将士们沉默了,包括韩哲、裘铁、李芳。一部分人是因为害怕蒙古大军的声势和他们虐俘手段,一部分人是心动于金帛奴隶,还有一部分人是质疑玄楠,想为摄政王报仇。此时,孙周的麾下已经将仅剩的御林军和神机营团团围住,御林军是负伤人数最多的,神机营的器械大多也没有修好,李芳本是文官,所携军队是后勤给养队伍,多是刚入伍的农家子弟,与孙周手下常年在边关的老兵精兵们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冰蓝心道,他竟然知道我是武仁侯的女儿,不过片刻就想通了,长林伯和武仁侯的交情众人皆知,我能立刻取得赵世兄的信任无外乎如此。孙周蛊惑人心果然好手段!
“乱臣贼子,死到临头,还敢大放厥词,混淆视听!老王爷当年何等的英雄,官家与他老人家更是情同父子,怎会生出这等歹毒心思!当年老王爷在汴梁是旧伤复发而离世,那时你又不在汴梁,凭什么下此论断!况且你今日叛国献城的行径,与老王爷骤然离世又有什么关系?若老王爷还在,岂能饶你卖国求荣!如若蒙古当真有十万大军在城外,还能让御林军和神机营撤退进城么?还能让官家和赵将军斩杀两员大将么?若是如此怂包的十万大军,我们合力守城岂能没有胜算!”冰蓝字正腔圆。
这时,一朵明亮的火花窜上如墨的天空中,绽放着绚丽的光彩,然后北元牛角号撕破了夜空。
“任你如何巧言令色,北元铁骑就在城外了。”孙周大笑起来道:“儿郎们,富贵就在眼前,听我号令开城门!把这些人都交给大汗领功劳去!”
然而,孙周麾下的将士们却没有动,孙周急得手松开了李芳的脖子,道:“你们怎么不动?到手的富贵难道不要了么?”
韩哲的刀锋就是在此刻贯穿孙周后背的。“孙周已经伏诛,河间镇的将士们听令,随我守城。”
“是!”众人齐声道。
老将轰然倒地时,冰蓝正扶起瘫软的李芳,“……韩哲总算机灵了一回。咳咳咳……”李芳道。
三个时辰前,张坚给赵子庐穿好入殓的铠甲。
“张将军,妾是武仁侯府的霍冰蓝,赵将军的书信由我来替你转交给官家,行吗?”冰蓝问。
“什么书信,末将不知。”
“中兴七年,赵将军中武举。中兴九年,任明州水军刺史。中兴十二年,京察推举任御林军统领。赵将军是长林伯独子,但因为其妻丁氏为父母不容,是以离开伯府独居。张将军,真是赵将军生前让我来找你的,请相信我。”
“这些事,想知道还不容易?”
“你等着。”
子时梆响,冰蓝拖着张坚踏着满地月霜来到给军医营帐。见着冰蓝手若兰花,一个小姑娘轻轻松松地把赵子庐医治的军医拖了出来,瞳孔骤缩。"兰花拂穴手?"这武仁侯府秘技他只在赵将军处见过。
"说!"冰蓝足尖点在他章门穴,军医顿时如万蚁噬心满地翻滚。张坚提来冷水兜头浇下,只见那女子素手翻飞,在他天突、膻中连点数下:"赵将军是不是你害的?"军医涕泪横流间,终于吐出孙周指使其在伤药中掺入马粪的阴谋。
裘铁接过书信:“诶,这书信上写的是孙周要在今天献城,只可惜他自以为经营河间多年,将士们会听他的。可我大楚将士忠于国朝,岂是他的私兵呢。要是赵将军将这书信早日给我,我们早有准备,也不至于殒命了。姑娘看得懂北元文么?”
冰蓝摇摇头:“我看到这北元文时,只恨书到用时方恨少,当日泮宫所学,都还给先生了。再说了,我们这里能看得明白北元文的只有您、官家和孙周,你和孙周又是两个阵营,互相吵起来,我和将士们都不知道信谁。但我能确认的是孙周是杀害赵将军的凶手。其他的就是诈他的。”
“霍姑娘果然急智,实在佩服。”裘铁道。
“过奖了。接下来诸位请在守城上齐心合力。”说罢,冰蓝施礼。北元还在城外纠缠,玄楠还在昏迷,她望向城外隐约的火把长龙,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