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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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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刚叫过三遍,东边翻起了鱼肚白,白素贞端坐在梳妆镜前正在描眉,连翘和汪仁才急匆匆推开用藤条编制的篱笆门从外面回来。
一百年前,许仙为她上天宫窃药,并私自放出老君炉里的九尾狐狸逃下凡间。
初回人间,正逢乱世,推翻了统治几千年的以皇帝为世家的政权,只是口号喊的响亮,底层人民依然过的水深火热,掌权的只是换了个皮囊纸醉金迷而已。
那时候,到处都在打仗,乱世多妖鬼,她在路上也顺手处理过几个为恶的妖怪,从北平到上海,途经一村庄,村里人莫名死亡已过半,而且大多是青壮年男女,都是头天晚饭后入睡,第二日一早就叫不起,家人一探鼻息,死了!
白素贞多方查探,才发现山里有一深潭,潭里有只已修行千年的蛟,只因在换骨化形时被村里一男青年碰见,用石头伤了蛟尾,使得它一直不能完全褪尽蛟皮,才生了报复之心。
了解了缘由,事情解决起来就容易了,好歹也是修行了上千年,这对于她来说简直都算不上个事。
只是没想到,此蛟多情,自此便缠上了她,随她走南闯北,进戏园,逛花楼,更是乐此不疲。
“以前喜欢去戏园子看戏,唱念坐打,一板一眼,无不讲究;那么多的戏折子,最爱看的还是白蛇传。”拆开眼线笔的笔帽,对着镜面开始描眼线,“后来抗战胜利,什么行业都开始发展、壮大,再后来有了电视,白蛇传被演了一遍又一遍,内容更是被改的离谱。”
白福端着茶水站在旁边,听她说,“看了这许多,还是川剧的白蛇传最好,看的多了,就觉得自己也成了戏里的人了,扮演白蛇的人走马灯似的换,可那张假脸却从无二致。”
手很稳,到眼梢尾时,轻轻一挑,那双丹凤眼被衬得更是柔情百转。
白福不懂,但也不问,呆在白素贞身边久了,自己似乎对世间之事也少了许多的好奇,只一味的她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把眼线笔收回妆盒,漫不经心问道:“他们回来了?”
白福犹豫了一下:“回来了。”
伸手压了压鬓角,最后一次审视了下镜子里的妆容:“既然回来了,先吃饭吧。”
* * *
汪仁低头喝粥,大大的脑袋都快埋进碗里了,偷偷抬头看看连翘,又看看白素贞,一颗心跳的七上八下的:一个不知是蛇还是蛟的妖精,一个兔子精,三个鬼,这一桌子都凑不出一个人。
眼神对上李九,暗骂一句:装上道士也不像个人。
山里人,生活简朴,白福也只是就地取材,煮了白粥,蒸了白馒头,见冰箱里有晒好的萝卜干,就现拌了点,又去门口的菜地里择了点新鲜的青菜,焯了水,撒了点葱花、酱油成了一盘菜。
白素贞拈了一筷细尝。
李九嫌粥烫,沿着碗边嗦,连翘‘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你是狗吗?能不能小声点。”
汪仁吓的不敢动,白素贞继续夹菜:“李九,食不言。”
连翘忍不住了:“白素贞,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杀要刮一句话。”
白素贞奇道:“我杀你做什么?”放下碗,将筷子搁到筷架上,拿纸巾轻揩嘴角。
连翘语结。
那时她刚来人间,什么都不懂,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又逢乱世,世间戾气横生,妖鬼遍地,其中不乏大妖作乱。
如若不是刚巧遇见小狐狸,说不定她这条小命就葬送在那只狼妖手里了,小狐狸救了她的命,对她就提了那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她没有理由拒绝。
谁又能想到他们三人的关系这么复杂,小狐狸要杀她,能怪谁?只能怪自己不会挑男人,凭什么把这笔账算在她连翘头上?
——“吃好了吗?吃好了就先把外面这位先解决了吧。”
外面闹哄哄的,眼见白素贞已经出了门口了,汪仁情急之下问了句:“白娘娘是原谅连翘了吗?”
白素贞转头看他,良久,声音低沉而又疲惫:“活着就已经很累了,再恨来恨去的,这日子还要怎么过。”
* * *
半晌工夫,院里挤满了人,留着山羊胡、头发花白的男人挤开人群,把侧身躺在地上,被白凌绑了个结实的肥胖女人掰正。
“嗬,真是大巧啊。”最前面的人发出惊叹。
“哎呀,大巧啊,我的闺女哎,一个晚上啷个整成这副样儿了嘛?我的天爷也,这日子咋过哦?”李大娘的声音又尖又细,边哭边喊着扑到李大巧身上。
“赵叔。”汪仁从屋里出来,看了眼抱成一团的母女俩,招呼山羊胡男人。
赵叔用嘴示意了一下李大巧,轻声问道:“在哪里找到的?”
汪仁不敢说实话,只说是天快亮时在山里一个崖洞里发现的,赵叔叹了口气问还有救吗?
汪仁看向一旁的白素贞,又看了看她身后的连翘。
“救?怎么救?”连翘站出来,踱步到呆立着的李老头面前停下,“事情得有个由头,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救?你说是吧?”
李老头叹了口气,嘴里喊着:冤孽啊。竟嘤嘤抱着头哭着蹲下。
刚解放那会儿,那场席卷全国‘打倒□□,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也波及到了李老头所在的乡村,只是他们批斗的不是地主,也不是资本家,而是一个七十多的小脚老太太。
说起这老太太,也算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人物。老太太不是本村人,是小时候被卖来这里当童养媳的,来时才三、四岁,据说是随父辈逃荒到这里,全家人已死的七七八八了,小丫头留着也养活不了,不如找个好人家卖了,一来还能活命,二来也能换点路钱。
老太太命苦,买她的是一个寡妇带着遗腹子。
寡妇刁钻,一有不如意对她不是打就是骂,长到十五岁都没穿过一件好衣服,吃上一顿热乎饭,到了十八,张罗着小两口成亲时,小她两岁的丈夫却意外得了风寒去世了,寡妇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心理越加扭曲,折磨起老太太也更变态。
打骂算是家常便饭,冬天光脚丫挑水,在结冰的河里洗衣更是常事,更有甚者寒冬腊月穿着单衣半夜在院子里罚站。
寡妇活到七十去世,小老太太当时也五十多了,寡妇去世后,老太太捡了个没人要的弃婴,那个弃婴就是李老头的爹。
小脚老太太平日里除了那点薄地,也帮着乡亲们看看邪事,走走阴,娘俩就靠着这些微薄的收入捱到了解放后。
在那场运动中,小脚老太太本来已经被划为了贫民,只因后坎上本家一侄子才两岁的儿子日夜哭闹,眼见着越来越瘦弱,到后来哭都哭不出声了,侄媳妇抱着奄奄一息的娃娃守着她哭,那时候穷啊,没钱看病,只能找人走走旁门左道或是山上找点草药,能治好是命,活不下来也是命。
小脚老太太不忍心,偷偷地走了次阴,这可不得了了,不知是谁去告发了,公社来了乌泱泱一群人,当天就把小脚老太太绑了扔进羊圈,李老头的爹为了挣表现,更为了跟小脚老太太划清界线,小脚老太太前脚被关进羊圈,后脚他就把家里那些搞封建迷信的东西上交了,更是积极举报了本家兄弟,害得本就病重的孩子又受了惊,没两天就夭折了。
本家兄弟媳妇受不了打击,变得疯疯癫癫,没两年掉进后山的堰塘淹死了;本家兄弟郁郁寡欢,刚过三十也得病没了;小脚老太太第一次被批斗时,李老头的爹为了张示自己是时代新青年,带头朝她扔臭鸡蛋,上台扇耳光,凡事都争先。
小脚老太太当时都七十多岁了,哪受得住这样折腾,当晚就在羊圈里一命呜呼了。
这事情本也就随着时间渐渐被遗忘了,哪晓得前两年,李老头已过世几年的爹常给他托梦,说在底下过的不好,小脚老太太和那本家兄弟一家还没投胎,都在等着跟他算账,让李老头烧钱,烧车,烧房;到后来是什么都不要了,天天晚上守在李老头床前哭,李老头被哭的没办法,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他那死鬼老爹依然每晚都来。
李大娘觉得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死的人已经死了,那就属于另一个世界了,这跟活着的人有什么关系,既然听不懂人话,那就只有用强硬的手段了。
这李大娘也是脑回路清奇,每晚来找李老头的是他爹,她找人来做法事最先想到的却不是如何安抚他爹,而是先镇压小脚老太太。
没做法事前,亡灵只是缠着李老头,这一镇压不得了了,先是家里家禽莫名死亡,再是在外打工的大儿子突遭车祸截了条脚,接着就是这待嫁的李大巧。
“哼,”连翘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看着李老头:“可真有出息,恩将仇报,逮着老太太一人霍霍是吧。”
李大娘‘噗通’一声跪在连翘面前,带着愤恨似的痛怆嚎啕大哭,砰砰砰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脸上鼻涕眼泪,“求求你,救救我女儿,拿我命去抵吧,我老婆子也没活路了,儿女遭了殃,李家先人不保佑啊,求求你,救救她。”
李九上前扶起还在不断磕头、锤胸的李大娘,安慰道:“别磕了,你先起来,我们先去你家瞧瞧。”
* * *
老李家在村东头,一幢独门独户的小院;李老头早年间是木匠,妻子李大娘也算是勤勤恳恳的庄稼人,吃的苦,又节约,儿子初中毕业就进城打工,几年下来,日子倒是越来越好。
宽门阔院,飞檐翘角上三只走兽栩栩如生,屋顶正中是灰塑筑成漏花式脊刹,图案镂空,表面饰以各种颜色的油彩,显得整个屋脊华丽绚烂。
正中是堂屋,待客用的;老李头夫妇住左手边卧房,一组大衣柜占了右手边整面墙,连翘径直走过去推开柜门,柜门一角供着关老爷龛,伸手扣了扣神龛后的隔板呈空声响,折开后头不是墙,还有块空间,青色瓷碗里盛了半碗灯油,棉线做的灯芯,闪着忽明忽暗的光,而在这飘忽不定的灯光中,置着一张小脚女人被反手捆绑、弓腰低头侧跪着的照片。
走近了看,才发现有一根小铁钉,摁着照片上女人的头顶位置钉在墙上,四条红线由头顶的那根小铁钉一直拖到里龛的四个角,每个角上都挂了个小铜铃,照片前头供着香炉,香炉里是黑不溜秋一块块的细炭,边上有些许香灰。
连翘把细炭拿到鼻子边闻了闻,道:“是桃木炭,还浸了公鸡血。”
——“这是让人永世不得超生,挺毒的啊。”
李九等人本也不是什么正义之师,没兴趣主持公道,要不是碰巧遇见,也懒得管这事儿。
汪仁与连翘对视一眼,便扯着嗓子把人赶了出去,连翘手指轻点,照片头顶那枚铁钉应声落地,旁边的长明灯一闪一闪的,‘噗’的一声灭了,李九把手伸进照片,一个蓬头垢面,气若游丝的小脚老太太被扯了出来。
*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头连翘等人破了这镇魂之阵,李九使用阴遁之术先行回了汪仁住处,白素贞已把附在李大巧身体里的两岁婴灵召唤了出来,李老头父亲的本家兄弟及媳妇也一并捉了,黑、白双煞也已等待多时,只等李九带了老太太的阴魂便回地府复命。
事已了结,只可怜了李大巧,这一个来月被阴魂折磨,身心俱受侵害,只怕是落了一辈子的神志不清。
待得众人散去,白素贞才与连翘关起门来聊了许久,直到日头爬到最高处,李九在摇椅里快睡着了,她们才从屋里出来。
汪仁见门开了,忙不迭地凑上去,只听连翘问道:“许仙那里不用通知吗?”
烈日灼眼,世间事纷纷扰扰,事情的最初,西湖边,断桥上,那个撑伞的少年,终是渐行渐远了。
她说:“当年吕祖一时兴起,串连起了我们仨人的恩怨,时移事异,各奔前程,各取所需也未尝不失一件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