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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他山之石(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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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皎玉仰躺在陆言深大腿上,他的视线停留在天花板上,陆言深的手一只放在他的胸口,一只轻捋着他的额发,陆言深靠在沙发上如他一般仰着头看着天花板。
两个人没有任何视线的交汇,话却是频频。
方皎玉说到陈流月把他和陈肆风打包发配去卖豆腐的事儿,陆言深缓慢的眨了下眼,“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吧?”
“嗯。”方皎玉回忆起人潮涌动的夜市,看得见的油烟,热火朝天的画面,扑面而来的孜然味热浪,和一走一黏鞋底的柏油路。
“特别吵,就跟一头扎进马蜂窝里一样。耳朵里全是鸡叉骨十块钱一斤,十五块钱两斤……”
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想起来也不曾褪色,方皎玉自己也觉得惊奇。
“炸豆腐好卖吗?”陆言深眉眼柔和下来,眼前好像是一个金玉似的小孩抿着嘴,站在摊位车旁边当木雕的场景。
“还成,五块钱六块,八块钱十二块……油星子溅得很高。”
陆言深“嗯”了一声,静静地听着,明明恨陈肆风恨得跟什么一样,可连炸豆腐的价格都记得一清二楚。
“……陈肆风他爸见人非说我是他新要的小儿子,那群人从自己摊位上捡了东西就往我手里头塞。油死了,脏死了……还用手捏我的脸。”方皎玉说得再嫌弃不过了。
陆言深低头看他一眼,没在他脸上找着半点怒意与反感,“好吃吗?”
“什么?”
陆言深细致地解释了,“他们塞给你的,好吃吗?”
方皎玉“哼”了一声,开始细数那些“垃圾食品”,“核都不去的糖葫芦,硬得跟橡皮筋一样的羊肉串,糖精勾兑的色素水,咬一口脖子得伸二里地的芡实糕,吃不出来一星半点肉沫的炸香肠……我又不是没长舌头!”
末了,顿了顿,方皎玉拿胳膊把眼盖上了,“……就那样吧,能吃。”
指缝间的发丝是柔软的,纵然白金的色彩看起来有些张牙舞爪的强势,可摸起来是令人眷恋的乖顺。
如果不是每一样都亲口尝过,又怎么会知道,它们是那样的口感。
陆言深看见方皎玉的喉头滚动了一下,随后是他有些烦躁又不解的念叨,“……真不知道活成那样怎么笑得出来的。没生意的时候就坐在那儿聊,不是这家的老娘生了病,就是那家的儿子要盖房,还有欠债的,孩子上学的,没完没了……”
“日子过成那样,笑呵呵的抹抹眼就不提了,一个劲儿的’皎玉‘,’皎玉‘的叫!我认识他们吗?白给东西也不知道收钱吗!一帮蠢货!”
陆言深插在方皎玉发间的手一顿,心里又泛起酸来,他明白方皎玉在恼什么。
那个从来没在人堆里感受过烟火气的小少爷第一回被慈爱包裹,他不适应。听见各家的难处,他酸楚却不知道自己是在“哀其不幸”,只好用常用的刻薄与傲慢来宣泄。
“陈流月,那女人也蠢。生了个孩子,被前夫抢走了,每个月还问她要抚养费。没出息,还被那男人把摊儿给掀了……”
方皎玉接过客人给的十块钱,从陈流月的腰包里掏出两块硬币找给人家。陈流月爽朗笑了两声,夸赞道,“行啊,算数不错。”
方皎玉黑了脸,“十以内的加减法……你在骂我吗?”
“哈哈哈!我可没有!”陈流月手里正往榨汁机里塞甘蔗,只卖炸豆腐太单调了,夏天的时候,甘蔗汁也卖的不错。
陈肆风把手搭在方皎玉肩头,端起陈流月新榨的甘蔗汁递到方皎玉嘴边,“尝尝,甜得很。”
陈流月嘴上埋怨,身体却没阻拦,“干什么?明抢?”
方皎玉小口小口品着甘蔗汁,陈肆风替他要报酬,“我们皎玉替你干活,喝你杯甘蔗汁还斤斤计较?小气!”
“喝喝喝!他小肚皮能装几杯?我随便他喝!”陈流月大手一挥。
陈肆风凑近方皎玉耳边,“听见没?敞开喝!喝垮她!让她雇佣童工!”
三人正闹,一个满脸胡茬,眼皮子泛红的男人歪歪斜斜的走过来,手撑在榨汁的台子上,咧嘴笑,“月亮。”
男人刚出现,陈家姐弟就变了脸色,陈肆风第一反应就是把方皎玉护到身后,陈流月则是拿着削皮的砍刀护在身前,“王元义,你来干什么?”
方皎玉藏在陈肆风身后,冷静的观察着,他朝后看了一眼,陈爸爸去家里拿豆腐还没回来,面前这男人很明显是冲陈流月来的。
“月亮,小圆得买新衣服啊,没钱。你这当妈的,不得给点?”男人眼神不清明,身形也晃荡,大概率是喝了酒,他朝陈流月伸手,被她一巴掌拍回去。
陈流月提着刀指着男人,“王元义!你放你爹的屁!每星期都拿小圆当由头找我要钱,你当我真不知道你拿钱干什么了?发廊去得不少啊,按摩也没见你落下!我给小圆的钱,你有一分花在她身上吗?”
男人被刀指着也急了,一抬手把桌上摆着榨好的甘蔗汁打飞出去,指着陈流月的鼻子骂,“你个臭x子!不是老子,她吃屎喝尿去!扔马路上第二天就叫狗叼走吃了!问你要钱咋啦?你是她亲妈,你不给谁给!”
陈肆风见状立刻把方皎玉往后推了一把,迎上前挡在陈流月面前,“王元义,你别犯浑!”
男人浑浊的眼睛这才看见陈肆风,他鼻子哼了两股气,“哦,这不是艺术家吗?搞艺术挣钱多吧?你还是小圆舅舅呢?那你得给点吧?”说着伸手来扯陈肆风的衣裳。
陈流月当即上前来推,被男人扬臂掀翻,陈肆风看见姐姐倒地,一拳打向男人。男人挨了打,酒劲更上头,“他奶奶的,王八羔子还敢打老子?”
男人一脚踹在陈肆风小腿上,接着抡起一拳砸在陈肆风肚子上,直接把这个平日里只摸过小提琴的单薄年轻人抡翻在地。
“肆风!!”陈流月的声音尖锐的如同拉长的警笛,她拿起砍刀冲向男人,“王元义我跟你拼了!”
那把银色的砍刀还没碰到男人,陈流月瘦弱的手腕就被男人抓住了,他小山一样挡在陈流月面前,俯视她,浓重的酒气喷洒在她脸上,“你砍,你砍呐!你砍我一下,你这辈子甭想见小圆!”
恐吓完陈流月,男人的余光又看见站在旁边的方皎玉,“哪来的小孩儿?你给你姘头生的?穿的不错嘛……我瞧瞧。”说着就要往方皎玉的方向走。
陈肆风趴在地上,听见后马上挣扎着起身。
拿着砍刀的陈流月也终于崩溃,她转过身挡在男人前头她尖啸了一声,“给你!都给你!你拿走!!”
男人得意笑了一声,伸手拽走了陈流月的腰包,随意挎在自己身上,眼睛扫到甘蔗摊的时候,脸一横,伸腿把摊子踹翻了。
直到男人走了,陈流月才抖着手,砍刀“当啷”落地,她整个人也跟着跌坐在地上,如同散了线的珠子,看起来东一颗西一粒了。
陆言深的心灌了铅似的沉,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觉得鼻间仿佛也闻见了那满地甜得糊嗓子的甘蔗香。
方皎玉说得很平静,手却始终没放下来,沉沉压在眼睛上,“我走过去,站在他俩面前。我说,我有钱,可以给你。她没说什么,抹了把脸就站起来了,握着我肩膀问我,吓着没。笑得丑死了……”
“陈肆风也是……自己一身脏得跟刚从泔水桶里爬出来一样,不管管自己,先抱着我一个劲儿的哭……说什么不该带我来,肯定吓着我了……笑死了,我站那儿看了半天戏好吗?”
“这一家人太奇怪了,灰头土脸不管自己,围着我个没事儿人转。”
“因为…他们是成年人,你是个孩子,所以,他们下意识挡在你面前。”
“我用得着吗?”方皎玉嗤之以鼻,“在方家,所有的事儿都是我做决断!我用得着他们挡?攀什么关系?我是他们的谁啊!”
“我是他们的谁啊!”一声叩问,敲击在陆言深的心头,他捂住眼睛的手变得湿淋淋了。你想成为他们的谁呢?是付给小提琴老师工资的富人家小孩,还是偶然体验普通人生活的有钱人,还是……你自己也搞不懂的什么别的角色呢……
“没意思……真挺没意思的。不管是陈流月还是陈肆风……一样的平庸。”方皎玉挪开手,重新看向天花板,他的眼睛黑洞洞的,像两口无波的古井。
“搞不清他们笑什么,也弄不懂他们在活什么。那么用力,那么拼命,相互看一眼就把什么事儿都忘了。你不觉得,陈肆风要是离了他那个卖豆腐的爸,和前夫纠缠不清的姐,应该过得挺好的吗?”
“他走不了啊……”泪水濡湿沙发,陆言深舔舔干涩的嘴唇,强压下喉头的哽咽,“那是他的家……”
“呵。”方皎玉冷笑一声,“所以他就爬上我爸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