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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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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务处的空调开得太低,纪寒声坐在307会议室里,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他腕表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已经过了约定时间七分钟,江浸月仍然没有出现。
“看来你的搭档不太守时。”
坐在对面的系主任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他是海洋生物系的副主任林教授,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衬衫领口永远扣到最上面一颗。
“再等五分钟。”纪寒声说,“如果他不来,我可以单独完成项目。”
林教授刚要点头,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抱歉,迷路了。”
江浸月斜靠在门框上,手里拎着一个沾满颜料的帆布包。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T恤,领口松松垮垮地歪向一边,露出锁骨上一小块未洗净的蓝色颜料。
林教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是跨学科合作项目,不是艺术系的涂鸦课。”
“我知道。”江浸月走进来,拉开纪寒声旁边的椅子坐下,“所以才带了这个。”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金属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排精密的声波传感器。
纪寒声的目光顿了一下。
“海洋生物声纹采集器。”江浸月把盒子推到桌子中央,“上个月刚从德国实验室借来的,可以记录20Hz到200kHz的频段——足够覆盖大部分海洋生物的交流范围。”
林教授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你会用?”
“不会。”江浸月坦然道,“所以需要纪博士指导。”
他转头看向纪寒声,嘴角微微扬起,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
纪寒声沉默地和他对视了一秒,然后伸手拿过那个金属盒子。
“座头鲸的求偶声波通常在80到4000Hz之间。”他打开设备开关,声音平静,“但我们需要先校准环境噪音。”
“听起来很专业。”江浸月托着下巴,“不过,我更好奇的是——声波怎么变成雕塑?”
林教授清了清嗓子:“这就是你们需要合作的部分。纪寒声负责声纹数据的采集和分析,江浸月负责将数据转化为可视化艺术装置。”
“简单来说——”江浸月歪头,“他给数字,我给形状?”
“可以这么理解。”
纪寒声的手指在传感器上停顿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这个项目的核心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不是简单的数据共享,而是两种完全不同思维方式的碰撞。
科学家要精确,艺术家要自由。
而他和江浸月,恰好站在光谱的两端。
会议结束后,林教授给了他们一周的时间提交初步方案。
纪寒声收拾好资料准备离开,江浸月却突然拦住他:“实验室借我用用。”
“什么?”
“声纹采集需要在安静的环境下进行。”江浸月指了指窗外,“校园里太吵了。”
纪寒声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十点半,海洋生物楼的实验室应该已经没人了。
“现在?”
“现在。”江浸月拎起帆布包,“夜行动物的数据不是更真实吗?”
纪寒声没再反对。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夜色中的校园。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江浸月走在前面,帆布包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偶尔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
“你包里装了什么?”纪寒声问。
“颜料,刻刀,还有……”江浸月回头,从包里掏出一个玻璃瓶,“荧光水母的标本。”
瓶子里漂浮着几只透明的月水母,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蓝光。
纪寒声的脚步顿了一下:“这是实验室的财产。”
“借的。”江浸月晃了晃瓶子,“明天就还。”
“未经许可就是偷。”
江浸月笑了:“那你现在是不是共犯?”
纪寒声没理他,加快脚步走到了前面。
海洋生物楼的走廊一片漆黑。纪寒声刷卡进门,感应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一盏一盏亮起,在金属门牌上投下冷白的光。
“密码是0927。”他输入实验室门禁,头也不回地说,“别告诉别人。”
“你的生日?”江浸月问。
“实验室成立的日期。”
门开了,纪寒声径直走向靠窗的工作台。江浸月跟进来,顺手把帆布包扔在沙发上,玻璃瓶里的水母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浮动,像一群被困住的幽灵。
“开始吧。”纪寒声打开电脑,调出声纹分析软件,“先测试设备。”
江浸月却没有立刻动作。他站在标本柜前,指尖轻轻擦过一排福尔马林浸泡的深海鱼类,最后停在一个标着“HT-9713”的玻璃罐前。
“这是什么?”
“管水母。”纪寒声头也不抬,“去年在马里亚纳海沟采集的。”
江浸月拿起罐子,对着灯光观察。水母的触须在液体中缓缓舒展,像某种古老的文字。
“它活着的时候会发光吗?”
“会。”纪寒声终于抬头,“蓝光,波长470纳米左右。”
江浸月忽然笑了:“你知道我看不见蓝色,对吧?”
纪寒声的手指停在键盘上。
“我分不清蓝色和紫色。”江浸月把罐子放回去,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医学上叫‘蓝黄色盲’。”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
纪寒声终于明白为什么江浸月的画总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灰度——他眼中的世界,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
“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你会发现。”江浸月走到他面前,双手撑在桌沿上,“与其让你自己猜,不如直接说清楚。”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纪寒声能闻到他身上松节油的味道,混合着一丝海水的腥咸。
“不影响工作。”他向后靠了靠,“声纹可视化不依赖颜色。”
“我知道。”江浸月直起身,从帆布包里拿出声波传感器,“所以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
纪寒声点点头,把电脑屏幕转向他:“先录一段环境噪音。”
江浸月按下录音键,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实验室的荧光灯在午夜显得格外刺眼。
纪寒声调整着声波传感器的参数,屏幕上的频谱图随着他的操作不断变化。江浸月坐在对面的转椅上,手里把玩着那只装有荧光水母的玻璃瓶,蓝光在他指间流转,映得他的瞳孔像某种夜行动物。
“所以,”江浸月突然开口,“你研究海洋生物,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家族传统?”
纪寒声的手指顿了一下。
“项目资料里不需要这个。”
“好奇而已。”江浸月把玻璃瓶举到眼前,水母的触须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我爸是渔民,小时候总带我去码头看船。后来他出海没回来,我就再也没画过海——直到看见你标本室里的那些东西。”
纪寒声抬起头。
江浸月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但玻璃瓶里的蓝光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是水面晃动的波纹。
“HT-9713,”江浸月指了指标本柜,“你采集它那天,是不是遇到了风暴?”
纪寒声的呼吸微微一滞。
去年那场突如其来的热带低压,科考船在浪高六米的海面上颠簸了整整十二小时。所有人都吐得昏天黑地,只有他死死抓着采样篮,看着声呐屏幕上那个闪烁的光点——一只正在热液喷口附近徘徊的管水母。
“你怎么知道?”
“猜的。”江浸月放下玻璃瓶,“你记录本上的日期旁边画了个小闪电。”
纪寒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关掉了头顶的主灯。
实验室陷入黑暗,只剩下电脑屏幕和那瓶荧光水母的微光。江浸月的轮廓在蓝光中变得模糊,像是随时会溶解在夜色里。
“打开传感器。”纪寒声说,“现在环境噪音最低。”
江浸月按下录音键。
声纹分析软件上,绿色的波形线平稳地延伸着。纪寒声调出一段座头鲸的求偶录音,低频的嗡鸣通过音箱在实验室里回荡,像是来自深海的叹息。
“等等。”江浸月突然倾身向前,手指划过屏幕上的某个波段,“这个频率……”
他的指尖停在156Hz的位置,那里有一个细微的起伏,像是主旋律下隐藏的和声。
“不是鲸鱼的声音。”纪寒声放大那个波段,“可能是船只的引擎干扰。”
江浸月摇头:“节奏太规律了。”
他调出另一段录音——是上周在厦门港录制的货轮声纹。两条波形线并列在屏幕上,差异显而易见。
“像心跳。”江浸月说。
纪寒声突然意识到他靠得太近了。江浸月的呼吸扫在他耳畔,温热而潮湿,和音箱里传来的深海嗡鸣奇异地重叠在一起。
“再放一遍。”江浸月说。
纪寒声点击播放。156Hz的声波再次响起,这次他听出来了——那确实像心跳,缓慢而有力,每一下都像是撞击在胸腔上。
“你的设备……”江浸月忽然转头,鼻尖几乎擦过纪寒声的脸颊,“是不是一直开着?”
纪寒声低头看向声波传感器。红色的录音指示灯亮着,从他们进入实验室起就没有熄灭过。
屏幕上,新的波形图正在生成——两条不同频率的声线交织在一起,一条平稳,一条略微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