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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破碎的镜子 ...

  •   保姆张阿姨把最后一勺浓汤舀进瓷碗时,汤匙与碗沿碰撞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在过分安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突兀。乳白色的鱼汤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金黄色油花,几片翠绿的香菜叶点缀其中,浓郁的、带着海洋气息的鲜香霸道地充盈了整个空间。

      “趁热喝了吧,鱼鱼儿。”张阿姨用洗得发白的围裙擦了擦手,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像揉皱的旧纸。她看着餐桌旁的少年,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软的腔调。

      “你爸爸妈妈……那边事情繁杂,暂时没有打算回国的意思。总得有人照顾你,我也跟你父母商量过了,所以回国了。”她顿了顿,补充道,“专门回来照顾你。”

      舟江余点点头,没有多问。

      父母常年在海外,归期渺茫,他早已习惯。

      他伸出双手捧住那温热的瓷碗,细腻的骨瓷传递着灼人的温度,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但这股热力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心感。

      张阿姨在舟家工作了十三年,从他呱呱坠地起就负责他的起居。

      她熬的鱼汤,是记忆里家的味道,总是特别鲜美,带着一丝……一丝他永远无法准确描述的、特殊的回甘。

      “今天加了新调料?”舟江余抿了一小口,滚烫的汤汁滑过喉咙,那丝异样的味道似乎更清晰了。他抬头,疑惑地问道。

      背对着他收拾流理台的张阿姨,肩膀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动作有瞬间的凝滞。

      “就是平常那些,”她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像是喉咙里堵了什么,“可能今天买的鱼特别新鲜,火候也掌握得好了些。”她没有回头,“快喝吧,凉了的话,你的胃又要疼了。老毛病了,你自己知道。”

      舟江余“嗯”了一声,低下头,小口啜饮着浓汤。

      鱼汤的鲜美暂时压下了心头那点莫名的疑虑。他没有看到,张阿姨在他低头后缓缓转过身,目光复杂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和决绝,死死锁住他的后脑勺。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无人聆听的忏悔,又像在念诵某个冰冷的指令。

      汤喝到一半时,一股强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

      舟江余眼前猛地一黑,随即厨房的景象开始疯狂扭曲、拉伸、变形。

      雪白的墙壁像融化的蜡一样流淌,不锈钢的厨具闪烁着诡异的光晕,张阿姨的背影分裂成两个、三个、无数个,最后融化成一片混沌模糊、色彩失真的色块。与此同时,一阵刺耳到令人牙酸的电流声在他颅腔内炸响!不是老式收音机的杂音,更像是某种精密的仪器在超负荷运转时发出的、濒临崩溃的尖锐警报。

      “张阿姨,我……我好像……”舟江余想开口求救,却发现自己的舌头沉重如铅,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金属的腥甜味。

      他的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棉絮,遥远而模糊,连他自己都听不真切。身体像被抽去了骨头,软绵绵地向一旁歪倒。

      最后的视觉残留,是张阿姨那张瞬间放大的脸。

      她不知何时已扑到近前,双手用力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灯光从她头顶洒落,舟江余在那双熟悉的眼睛里,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象——她的瞳孔,在那一刹那,竟呈现出一种非人的、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琥珀色,如同某种无机质的玻璃珠。

      “睡吧,孩子。”她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会想起来的……都会想起来的……”

      黑暗,如同粘稠冰冷的深海淤泥,带着窒息的力量,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刺啦——刺啦——刺啦——

      那令人抓狂的电流噪音并未因意识的沉沦而消失,反而在舟江余的颅骨内变本加厉地持续轰鸣。像有千万只金属甲虫在疯狂啃噬他的神经,又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反复穿刺他的大脑。

      他试图睁开眼睛,眼皮却沉重得如同焊死的铁门。

      身体失去了所有感知,仿佛被遗弃在宇宙的真空,又像是被浸泡在某种粘稠的、凝固的胶质中,既不上浮,也不下沉,只有那永无止境的噪音是唯一的坐标。

      “直接跳过这段无效回忆吗?损耗率在攀升。”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突兀地在舟江余的“耳边”响起。这声音带着明显的电子合成质感,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经过精密的计算,毫无人类的情绪波动,更像某种……人工智能。

      “再等等,基础记忆重构需要稳定时间窗口。‘锚点’植入尚未完成,强制跳过可能导致人格数据链断裂。”另一个声音回应道,同样低沉,同样缺乏性别特征,但比前一个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谨慎?或者说,是执行程序的刻板?

      舟江余想怒吼,想质问他们是谁,想挣脱这片虚无的折磨。

      但他的声带,不,是他整个发声器官的存在感都消失了。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意识的核心,他能“感觉”到不存在的冷汗正沿着不存在的背脊滑落。这里不是梦。

      梦没有这样具象化的、摧毁意志的痛苦。

      时间在噪音的折磨中失去了意义。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终于,那恼人的电流声开始衰减,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死寂的、令人心悸的宁静。

      这宁静比噪音更可怕。

      舟江余猛地“睁开眼”。

      视野里没有光,只有一片深邃无垠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然而,就在这片黑暗的正中央,悬浮着一面巨大的落地镜。

      镜框是暗沉如血的古木,雕刻着繁复扭曲、令人目眩的花纹,像是某种失落的禁忌符咒。

      镜面本身,则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它并非完整,而是从中心点辐射出无数道蛛网般的裂痕。

      更诡异的是,这些锋利的碎片并未散落,而是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在原地,保持着破碎的姿态,诡异地悬浮着,折射出微弱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幽光。

      舟江余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毫无血色的青白,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劣质的石膏。血管的痕迹在皮肤下若隐若现,透着一股非人的脆弱感。

      他猛地再次抬头,死死盯住镜中映出的影像——

      呼吸,在意识层面彻底停滞。

      镜中的不是他。

      或者说,不完全是他。

      那影像拥有着与他极为相似的轮廓和五官,仿佛是他精心雕琢后的成年版本。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蕴藏的东西,让舟江余的灵魂都在颤栗。

      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历经沧桑的冷漠,一种看透一切的厌倦,一种磐石般的坚硬,没有半分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青涩或迷茫。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当他尝试移动自己青白色的手指时,镜中那个“成年版舟江余”的动作,竟有半秒左右的延迟。如同信号严重卡顿的监控画面。

      “这……这是……怎么回事?!”舟江余的意识在无声地尖叫,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求证和破坏的冲动,伸出那只青白的手,颤抖着指尖,触碰向那布满裂痕的冰冷镜面。

      就在指尖与镜面接触的刹那——

      “咔嚓!”

      一声清晰得如同玻璃心脏碎裂的脆响!

      镜面的裂痕骤然扩大。

      无数悬浮的碎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唤醒,开始疯狂地、无序地旋转、碰撞、重组。

      每一片旋转的碎镜,都像是一个小小的放映窗口,瞬间投射出截然不同的、高速闪动的画面。

      ……

      “别思考了,浪费时间。”镜中那个有着冷漠眼神的“成年舟江余”突然开口。

      声音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金属般质感的青年男声,冰冷而疲惫。“马上要进入下一段记忆碎片流了。准备好了吗?”他的语气像是在问一个没有生命的程序。停顿了一瞬,镜中人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哼,告诉你也没用。你现在的权限……太低了。”

      舟江余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话语内容惊得连连后退,后背猛地撞上了一堵冰冷、光滑、完全无形的屏障。

      “你是谁?!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什么记忆碎片?!”他的意识在黑暗的空间里无声地咆哮。

      镜中人看着他狼狈的样子,脸上那抹冰冷的弧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悲伤。

      “我?”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镜外的舟江余,又反手指向自己,“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可以说……我们是同一个人。只是处在不同的时间节点,被不同的‘规则’束缚着。”他看到舟江余眼中的惊骇和不解,扯了扯嘴角,“很好奇为什么不一样吧?会有人给你解释的……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会有剧本的……”

      随着他的话语,更多的、更庞大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疯狂旋转的镜面裂口中喷涌而出。

      他站在荣耀的顶点,脚下却是万丈深渊。

      “啊——!”剧烈的头痛如同高压电钻瞬间贯穿了舟江余的意识。

      他死死抱住自己“头”的部位,痛苦地跪倒在无形的黑暗地板上。那些被强塞进来的记忆碎片带着各自的痛苦、绝望、孤独,疯狂撕扯着他现有的认知。

      “你到底想干什么?!非得看着我痛苦吗?!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吗?!”他朝着镜中那个冷漠的身影嘶吼,尽管发不出声音,但强烈的意念如同实质的冲击波。

      镜中人的影像开始剧烈地扭曲、变形,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

      那张属于舟江余的脸孔融化、重组,最终定格成一个完全陌生的青年男子形象——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冷峻,线条锋利如刀削,眼神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里面燃烧着压抑的怒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舟江余,看着我!”陌生男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穿透镜面直击舟江余的灵魂。“这是假的,不用怀疑,你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剧本的开端。”他的语气充满了挫败和不解,“所有!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位至高无上的主神使安排的!”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眼神变得复杂难辨,“罢了。发泄怒火只会让你更加你不堪,我把话带到了,其他的不在我的‘业务范围’内了。”最后一句,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冷漠。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我生活的世界总是假的,但你说‘他’是谁?!‘业务范围’又是什么鬼?!”舟江余挣扎着抬起头,意识层面的心脏在疯狂擂动。这荒谬绝伦的对话里,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他认知上锈死的锁。

      镜中的陌生男人不再言语。

      他缓缓地、带着一种奇异的仪式感,抬起那只同样有些半透明的手。

      他的指尖,竟然穿透了那布满裂痕的镜面,如同穿过一层水幕,径直点向跪在黑暗中的舟江余的额头。

      指尖触碰的瞬间——

      轰!!!

      无法形容的剧痛。

      不是物理层面的痛,而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无数冰冷生硬的异物强行塞入的恐怖感。

      伴随着剧痛,一连串更加陌生、更加扭曲、更加令人不安的画面如同失控的列车,蛮横地冲入他的意识。

      「警告!核心记忆区遭遇非法访问……」

      「数据流冲突……校验失败……」

      「底层逻辑模块……遭受……污染……」

      「画面故障……信号丢失……」

      「……重启尝试……失败……」

      无数闪烁的雪花点、扭曲的色块、意义不明的代码片段、破碎的机械零件影像……疯狂地在他“眼前”炸开。

      其间夹杂着几帧极其短暂、却让他浑身冰冷的清晰画面:一位神,坐在王座上,正百无聊赖的翻看着一本书……

      “下次不是以这种方式见面了……”镜中男人的声音似乎有轻微的变化,在剧烈的干扰中断断续续,变得扭曲失真,镜面上的裂痕如同活物般疯狂蔓延、扩大,“我还要给你送剧本,必须完成,主神使是给你安排的任务。”他的影像开始剧烈闪烁,变得极其不稳定,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等着……下次不会……不讲道理……会提前……打招呼……的…”

      最后只听见那个成年人一阵咒骂,他似乎在骂主神使。

      呜——呜——呜——

      整个黑暗空间开始天崩地裂般的剧烈震动。

      无形的屏障碎裂。

      悬浮的镜子碎片如同被风暴席卷的冰雹,发出刺耳的呼啸声,疯狂地向下坠落。

      舟江余只能绝望地抱紧自己,蜷缩成一团,感觉自己的意识、连同这个诡异的空间,都在无可挽回地分崩离析,坠入永恒的虚无……

      “舟江余!舟江余!醒醒!快醒醒!”

      急切的呼唤声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利锥,将舟江余从无底的深渊中强行拽回。

      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像是受惊的野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全身的睡衣被冷汗彻底浸透,冰冷地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只有一弯惨白的下弦月,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冰冷如霜的光痕。

      床边站着一个人影。

      是张阿姨。

      她手里拿着一个空玻璃杯,脸上没有任何噩梦初醒者的担忧或惊慌,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

      月光勾勒出她半边脸的轮廓,另一半隐在阴影里,眼神晦暗不明。

      “你做噩梦了。”她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舟江余大口喘着气,混乱的思绪如同纠缠的乱麻。

      那镜中空间、那破碎的记忆、那冷漠的男人、那刺耳的警报……一切的一切都无比清晰,带着残留的恐惧和剧痛。

      “我……我梦见……”他试图抓住那些碎片,急切地想倾诉,想求证,想从这可怕的真实感中挣脱出来。

      “别想了。”张阿姨生硬地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她将手中的空杯放在床头柜上,拿起旁边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马克杯,里面是半杯温水。

      “只是梦而已。魇住了。”她把水杯不由分说地塞到舟江余手里,“喝点水,压压惊。继续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却丝毫驱散不了他心底的寒意。

      “快睡吧。”张阿姨不再看他,转身径直向门口走去。她的手搭在门把手上,关灯前,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复杂得难以解读——有催促,有警告,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怜悯?“记住,”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像耳语,又像诅咒,“梦只是梦。”

      咔哒。

      门被轻轻关上。

      房间彻底陷入黑暗和死寂。

      舟江余握着水杯,却没有喝。他靠在床头,心脏依然跳得又快又乱。

      耳边,那该死的电流噪音并未完全消失,变成了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底噪。更让他汗毛倒竖的是,在这底噪之中,隐隐约约夹杂着断断续续、如同信号不良收音机里传出的低语:

      “世界线……跳过……坐标……海南……”

      海南?!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中了他。

      这和噩梦里的低语……有什么关联?!

      舟江余猛地坐直身体,一把按亮了床头灯。

      暖黄色的灯光瞬间驱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他苍白惊惶的脸。他掀开被子,双腿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他需要冷静,需要线索。

      那个梦……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就在他烦躁地扫视房间,试图寻找任何能证明刚才经历并非虚幻的蛛丝马迹时,他的目光猛地钉在了书桌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本笔记本。

      一本他从未见过的、封面是深空灰色的硬壳笔记本。

      它出现的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像是凭空变出来的。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舟江余几乎是扑到书桌前,颤抖着手拿起那本笔记。

      笔记本入手微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凉意。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一行极其潦草、仿佛在极度痛苦或仓促中写下的字迹,力透纸背:

      “下次见面点,海南。”

      落款处,是几个同样潦草却让他瞳孔骤缩的字:

      —— ze神

      ze神?!

      舟江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他猛地抬起头,视线下意识地在房间里搜寻,仿佛那个“神”就藏在阴影里窥视。

      原本空无一物的墙壁上,不知何时,竟挂上了一幅装裱精致的全家福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温暖的室内,光线柔和。一对穿着得体、气质优雅的中年夫妇,带着慈爱的笑容。父亲的手搭在少年的肩上,母亲微微侧头,目光温柔地落在少年身上。

      这本该是一幅温馨无比的画面。

      但诡异之处,足以让人头皮炸裂。

      照片中父母的脸部,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动态的马赛克。五官模糊不清,只有大致的轮廓,完全无法辨认。那种模糊不是拍摄失焦,更像是某种后期技术的刻意处理。

      而最让舟江余魂飞魄散的是,照片右下角,烫金的相框内衬上,清晰地印着拍摄日期:

      2022年5月

      2022年5月?!

      舟江余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击中。

      他今年初一,现在是2023年。

      他清清楚楚、无比确定地记得——父母长期在海外,因为自己反复发作的胃病和各种“意外”,他们一家人,从来没有拍过任何全家福。

      这张照片……是哪里来的?!是谁挂上去的?!照片上模糊的父母……又是怎么回事?!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笔记本,死死盯着墙上那张虚假得令人作呕的全家福。

      床头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映在墙上,仿佛一个随时会扑上来的怪物。

      张阿姨那句“梦只是梦”的余音犹在耳边,此刻听起来,却充满了最恶毒的讽刺和最深的寒意。

      这个“家”,这个“现实”,这个他赖以生存的世界……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

      他低头,再次看向笔记本上那行约会语:

      “下次见面”

      不。舟江余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他保持清醒。

      清晨,舟江余是被厨房里一阵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叮当声唤醒的。

      锅铲碰撞的清脆节奏,碗碟轻碰的细响,还有那独属于清晨的、带着烟火气的谈笑声,隔着门板隐隐传来。

      更有一股浓郁的、带着南瓜特有清甜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顺着门缝钻进来,霸道地驱散了房间里残留的冰冷和恐惧。

      舟江余躺在床上,有一瞬间的恍惚。昨夜那惊心动魄的噩梦、那诡异的笔记本、墙上那张恐怖的全家福……记忆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遥远、失真。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包裹着他,仿佛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

      窗外,天色灰蒙蒙的,深秋的寒气透过玻璃窗渗进来,让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冷。

      换好红白相间的校服下楼时,餐厅里已经是一派熟悉的景象。

      热气腾腾的南瓜汤盛在白色的汤碗里,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旁边洁白的骨瓷盘里,躺着两颗煎得恰到好处的太阳蛋,蛋白边缘带着微微的焦脆金边,中心的蛋黄饱满圆润,呈现出完美的半流体状态——这正是舟江余最爱的溏心蛋,用筷子轻轻一戳,橙黄浓稠的蛋液就会缓缓流淌出来,浸润下面的吐司片。

      林栖、夜纹和白松涧已经围坐在桌旁。他们三个以前经常来舟江余做早餐,现在林栖回国了,又能重新回归旧生活了。

      由于舟江余爱睡懒觉,所以做早餐这件事,并不包括他。

      “哟,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舟大少爷居然没赖床?”林栖第一个看到他,立刻扬起一个戏谑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他拿起汤勺,熟练地舀了一大碗南瓜汤,推到舟江余惯坐的位置前,“再不来,你这两颗宝贝鸡蛋真要凉成石头了。”

      舟江余拉开椅子坐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汤碗,那股熟悉的暖意顺着手臂蔓延上来。

      林栖的调侃,夜纹推过来的吐司篮,陈默安静递来的筷子……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熟悉得令人心头发酸。

      仿佛时光从未流逝,仿佛昨夜那场颠覆认知的恐怖经历,真的只是一场荒诞不经的噩梦。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南瓜汤。

      温润香甜的味道滑过食道,熨帖着有些紧绷的胃。他试图集中精神,去回忆昨晚的细节——那面镜子……

      然而,记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抹去了。

      越是用力去想,那片空白就越是扩大。不仅梦境的细节消失无踪,就连睡前自己做过什么、想了什么,都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再也打捞不起。

      这种彻底的“遗忘”,非但没有让他焦虑,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发什么呆呢?哥哥?魂儿被南瓜精勾走啦?”坐在对面的夜纹伸出手指,屈起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舟江余的碗沿,发出清脆的“叮”声。他歪着头,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里满是促狭的笑意。

      舟江余猛地回神,看着夜纹关切中带着戏谑的眼神,还有林栖和陈默投来的目光,心头那点残存的疑虑和沉重,似乎也被这温暖的日常冲淡了许多。

      他摇摇头,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没什么,昨晚没睡好,有点懵。”他不再试图回忆,低下头,将剩下的南瓜汤一口气喝完,又用吐司蘸着溏心蛋液,快速解决了早餐。

      胃里被温暖的食物填满,那股虚假的安心感似乎更强烈了。

      收拾好书包,四人像过去无数个早晨一样,肩并着肩走出家门。

      深秋的晨风带着清冽的寒意扑面而来,吹动少年们蓝白校服的衣角,猎猎作响。

      道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叶已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的天空。前方,熟悉的学校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清晰。

      “喂,舟江余,”林栖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惯有的八卦神情,“昨晚……真做噩梦了?看你这脸色,跟被女鬼吸了阳气似的。”

      舟江余脚步顿了一下。女鬼?他脑海里闪过的却是张阿姨那双瞬间变成琥珀色的瞳孔,还有镜中男人冷冽如刀的眼神。“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乱七八糟的,醒了就忘了。”

      看着伙伴们鲜活的笑容,感受着清晨微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舟江余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昨夜那些支离破碎的恐怖画面和彻骨的寒意压向心底最深处。

      他加快了脚步,跟上同伴。

      四人说笑着,身影融入清晨赶往学校的人流中。

      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投下几缕微弱的光束。

      舟江余走在中间,林栖还在旁边说着什么笑话。他配合地扯了扯嘴角,目光却下意识地扫过街边商店光洁的玻璃橱窗。

      橱窗的倒影里,穿着红白校服的少年身影清晰可见。但就在那一瞬间,舟江余似乎看到,倒影中自己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短暂、却又无比熟悉的……不属于少年的、深沉的冷漠。

      像镜中惊鸿一瞥。

      他心头猛地一悸,脚步微不可察地滞涩了半秒。

      “怎么了?”林栖察觉到他的异样,问道。

      “……没什么。”舟江余迅速收回目光,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声音平静无波,“风大,迷了下眼。”

      他抬起头,看向越来越近的学校大门。

      阳光依旧微弱,寒意依旧刺骨。

      遗忘带来的短暂平静,如同冰层覆盖的湖面。而冰层之下,那来自深渊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那本深灰色的笔记本,那张模糊的全家福,那句“他”会来找你的低语,以及……橱窗倒影中那一闪而逝的冷漠眼神——都如同冰层下的尖刺,随时可能破冰而出,将这个看似温暖的“现实”,彻底撕裂。

      新的“记忆”,或者说,新的“剧本”,已经开始运行了吗?

      那个所谓的“他”,又会是谁?

      海南……是否就是一切的起点,或者终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破碎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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