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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皇帝该用膳了 ...

  •   食堂门口混杂着油烟、米饭蒸腾的热气和学生喧嚷的声浪,像一堵滚烫的墙,猛地拍在舟江余脸上。

      他脚步下意识地一顿,胃里那只蛰伏的冰冷的手,毫无预兆地狠狠攥紧。

      尖锐的疼痛让他瞬间弓了下腰,眉头死死拧在一起,额角沁出一点细密的冷汗。

      “又疼了?”夜纹的声音立刻在耳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紧张。他几乎是同时就察觉到了舟江余的异样,手已经扶住了他的胳膊。

      舟江余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股翻搅的痛楚,直起身,勉强扯出个笑:“没事,就是有点饿,空得慌。”声音有点虚。

      “得了吧舟哥,”夜纹撇撇嘴,扶着他的手却没松开,语气是毫不留情的拆穿,“你那胃比地震仪还灵,食堂味儿就是它的警报器。”他目光扫过舟江余瞬间失了点血色的脸,眉头也皱了起来。

      靠窗的位置还算清净。

      夜纹把自己那个鼓鼓囊囊、印着夸张篮球图案的书包随手往旁边空椅子上一扔,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们占座,我去冲锋陷阵。”他撸了下并不存在的袖子,一副壮士断腕的架势就要往人最多的打饭窗口扎。

      “等等。”白松涧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动作却更快一步。

      他已经从自己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容量惊人的黑色双肩包里,稳稳地拿出一个银灰色的保温饭盒。

      饭盒外壳干净得发亮,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

      他径直递到舟江余面前,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舟家阿姨刚送来的。”白松涧言简意赅。

      舟江余指尖触到饭盒壁,是温热的,熨帖的温度透过皮肤,似乎短暂地驱散了一点胃里的寒意。

      他默默接过,掀开盖子。

      一股极其清淡、几乎被食堂浓烈气味淹没的香气飘散出来。

      剔了刺的雪白鱼块安静地卧在饭盒一侧,旁边是几根煮得近乎透明的西蓝花和几片软糯的胡萝卜,米饭只有可怜的一小撮,旁边还有个更小的分格,盛着清可见底、飘着两粒枸杞的汤。

      “哇哦,又是VIP特供啊!”林栖探过头,夸张地吸了吸鼻子,嘴角噙着惯有的那点促狭笑意,“闻着……嗯……挺健康的!”

      “健康什么健康,”舟江余用筷子尖戳了戳那块纹丝不动的鱼肉,语气带着点自嘲的苦闷,“淡出鸟了,盐罐子估计都没开过封。”

      这时,夜纹端着三个堆得冒尖的餐盘,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灵活地穿过人群回来了。

      红得发亮的辣子鸡块嚣张地堆在盘子里,油汪汪的红烧肉颤巍巍地叠着,金黄酥脆的炸鱼块散发着浓烈的焦香,旁边还挤着几根翠绿的炝炒空心菜。

      色彩浓烈,气味霸道。

      他把盘子重重往桌上一放,震得舟江余那个寡淡的保温饭盒都跟着轻轻一跳。

      “今天这辣子鸡,绝了!”夜纹眼睛发亮,用筷子精准地夹起一块沾满了红油辣椒籽、裹着诱人酱汁的鸡块,特意在舟江余眼皮底下晃了晃。

      那浓郁的香辣味霸道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诱惑。“哥哥,”他拖长了调子,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点明知故问的坏,“真不来一口?就一小块?保证辣不死人!”他的筷子尖几乎要碰到舟江余的嘴唇。

      舟江余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黏在那块油光发亮的鸡肉上。

      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唾液腺疯狂分泌。四年级那个燥热的夏日午后猛地撞进脑海。

      四个小脑袋凑在操场看台最隐蔽的角落里,紧张又兴奋地分着偷买来的几包辣条。

      劣质香精和辣椒粉的味道呛得人直咳嗽,却又让人欲罢不能。

      他记得夜纹被辣得眼泪汪汪还拼命往嘴里塞,记得白松涧皱着眉小口小口地抿,记得林栖一边吸溜一边嘲笑他们仨不能吃辣……最后回家,他胃里像揣了块烧红的炭,疼得蜷在床上直冒冷汗,却咬着牙没敢告诉爸妈,只说是吃坏了肚子。

      那隐秘的、带着点负罪感的快乐,和随之而来的尖锐惩罚……

      “别逗他了。”白松涧的声音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那点危险的渴望。

      他用筷子“笃笃”地敲了敲夜纹的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记吃不记打?忘了上次他偷吃你一口麻辣烫里的豆腐泡,结果半夜疼得打滚,救护车呜哇呜哇拉走的事了?急诊室待了一宿,忘了?”

      夜纹脸上的嬉笑瞬间僵住,像被按了暂停键。

      那根夹着罪恶辣子鸡的筷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了下去,讪讪地缩了回去。“好了好了,我能不知道吗……?”他小声嘟囔,带着点被戳穿心思的懊恼,不敢再看舟江余,低头扒拉自己盘子里的肉,“哥哥,别生我气啊,就……开个玩笑。”

      “多大点事,”舟江余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声音闷闷的,他用筷子扒拉着饭盒里那块被他戳得有点散架的鱼肉,“本来就没生气。”

      这时,林栖的筷子伸了过来。

      他夹着的是一块肥瘦相间、酱汁浓郁的红烧肉,那诱人的深棕色在舟江余那片寡淡的白色鱼肉上方悬停,像一种无声的对比。

      “这个,”林栖的声音带着点试探,语气比刚才正经了些,“总行吧?看着就不辣,炖得也烂糊,应该能吃?”

      舟江余甚至没抬头细看那块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摇头:“太油了,腻。而且……”他鼻翼微不可查地翕动了一下,“里面有姜,腌的时候放的,量还不少。”

      “姜?”林栖疑惑地把那块肉夹到自己眼前,翻来覆去仔细看,“没有啊?切得再细我也该看见点渣吧?”他凑近闻了闻,只有浓郁的酱香。

      “切得细,腌透了,味道渗进去了。”舟江余语气笃定,带着一种久病成医的麻木,“就算把它榨成汁,混在一百种调料里,我也能猜到。”

      “唉……”

      “唉……”

      “唉……”

      三声几乎同步的、沉重的叹息,整齐划一地响起。

      连叹气的节奏和尾音拖长的调子都一模一样,仿佛经过了无数次排练。

      “祖宗啊,”白松涧摇着头,语气复杂,带着点无奈又心疼的调侃,“你这忌口的条条框框,比紫禁城里皇帝老儿用膳的规矩还多,御膳房总管见了你都得递辞呈。”

      舟江余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哥哥”到“舟哥”,再到此刻的“祖宗”,称呼的变迁清晰勾勒出他们此刻复杂的心情。

      “你以为我想啊?”舟江余猛地抬起头,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点,带着积压已久的委屈和烦躁。

      他用力戳着饭盒里那块已经面目全非的鱼肉,把它彻底捣成了碎末,“你们知道每天看着你们大快朵颐,红烧肉、辣子鸡、炸串、火锅……而我只能守着这些,”他用筷子尖狠狠点了点自己饭盒里的“清汤寡水”,“像在嚼蜡一样的东西,是什么感觉吗?!”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周围的世界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隔壁桌爆发出的大笑声,餐盘碰撞的叮当声,远处窗口师傅洪亮的吆喝声……所有的喧嚣潮水般退去。

      只剩下他们四人围坐的这张小桌子,像一个被无形屏障隔绝的孤岛。

      空气凝滞,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栖默默放下了筷子,金属筷尾碰到餐盘边缘,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叮”一声。他坐直身体,目光沉静地看向舟江余,不再是刚才那种漫不经心的调笑。

      “我记得,”林栖的声音很轻,带着回忆的悠远,“好像是三年级?还是四年级?有一次班级聚餐吃火锅,你还能坐在边上,涮点清汤里的青菜和豆腐,虽然吃得不多,但……至少是坐在桌边的。”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那个模糊的画面,“最后……好像是没吃完就提前走了?脸色不太好。”

      舟江余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苦涩得如同他饭盒里的汤。“嗯……也就……勉强塞了几口吧。”

      他低声说,记忆里那点微弱的、参与其中的快乐,被紧随其后熟悉的、钝刀子割肉般的胃痛彻底覆盖。

      “当时兜里揣着胃药呢,提前吃了两粒,不然估计当场就趴下了。”

      “我记得……”夜纹接过了话头,眼神有些飘忽,似乎穿透了食堂嘈杂的人影,落在了更久远的时光里,“还要更早一点。那时候,哥哥你还能跟着我们一起去街角那家麻辣烫……虽然你每次都点清汤锅底,寡淡得要命。”他嘴角弯起一点怀念的弧度,但很快又落了下去,“但你总喜欢……偷偷地,趁我们不注意,飞快地从我们红油滚滚的碗里,捞走一两个漂在最上面、看起来没怎么沾到辣油的鱼豆腐或者小香肠……像只偷腥的小猫。”

      “有一次!”白松涧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鲜明的画面,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蓦地绽开一个忍俊不禁的笑,打破了沉重的气氛,“你偷吃了我刚夹起来的一个泡椒凤爪!就舔了一下上面的汁儿!”他用手比划着,眼睛都笑弯了,“结果不到五分钟,你那嘴唇,我的天,肿得像挂了两根小香肠!又红又亮!你还死鸭子嘴硬,捂着嘴说‘没事没事,辣的才够味’,最后还是林栖眼尖,发现你眼泪都快疼出来了,我们仨连拖带拽把你塞进出租车去的医院!急诊医生还以为你食物中毒了!”

      “哈哈哈哈……”记忆的闸门被打开,那段糗事带来的尴尬和年少无知的无畏交织在一起,四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声在安静的角落显得格外清晰,但这笑声背后,却缠绕着挥之不去的、沉重的苦涩。

      那时候的胃病,像只偶尔龇牙的小兽,虽然讨厌,但还能被压制,还能允许一点点小小的、危险的放纵。而现在,它已经变成了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彻底囚禁了他的口腹之欲。

      笑声渐歇,气氛再次沉凝下来。

      “医生……”夜纹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那边……有说能……有希望治得好吗?或者……好一点?”他问得谨慎。

      舟江余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有些僵硬。“就是……养着。”他含糊地说,避开了那个词。

      医生办公室里低沉的、带着职业性怜悯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这已经是比较严重了……要控制饮食,定期复查……如果再继续发展下去……”后面的话像冰冷的针,扎得他心头发麻,他不敢深想,更不敢告诉父母之外的任何人,包括眼前这三个家伙。

      “呸呸呸!”夜纹像是被舟江余沉默中的沉重吓到,猛地伸出手,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试图驱散晦气的莽撞,用力揉乱了舟江余的头发。

      那动作带着熟悉的亲昵,像小时候他闯了祸,舟江余板着脸训他时,他耍赖撒娇的样子。“别瞎想,别说不吉利的话。”他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强装的轻松,“你看看你姐,高一那会儿,她胃出血住院,脸色白得跟纸一样,比你这严重多了吧?现在呢?人家大学都快毕业了,听说找了个特别厉害的老中医,喝了半年苦药汤子,现在都能跟着同学去吃微辣的火锅了。活蹦乱跳的,对吧?”他寻求支持似的看向林栖和白松涧。

      “对!”林栖立刻点头,语气笃定,“我小姨认识那个老中医,在城东那片很有名,专治疑难杂症,尤其擅长调理脾胃。听说雪姐现在恢复得特别好,冰激凌都敢小口尝了。”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充满希望。

      舟江余知道他们是在笨拙地、努力地编织一个美好的未来图景来安慰他。

      那些话像带着毛边的玻璃糖,甜得发腻,却也硌得慌,但不可否认,那粗糙的暖意,确实一点点渗进了他冰冷的心底。

      夜纹突然站起身,椅子腿在瓷砖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哥哥等我一下。”他丢下这句话,像阵风一样又冲向了人潮汹涌的打饭窗口,高大的身影灵活地挤进队伍里。

      舟江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背影。

      几分钟后,夜纹回来了,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食堂常见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白色瓷碗。碗里是嫩黄滑腻、水汪汪的蒸蛋羹,表面平整得像一面小镜子,只点缀着几粒细小的葱花,散发着最原始朴素的蛋香。

      他把碗轻轻放在舟江余那寡淡的保温饭盒旁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喏,”夜纹重新坐下,耳朵尖有点不易察觉的红,“这个总行了吧?我盯着师傅蒸的,一点酱油、一点香油都没放,就滴了两滴油,盐……只放了小半勺。”他拿起舟江余的勺子,塞进他手里,“趁热吃,凉了有腥气。”

      舟江余怔怔地看着眼前这碗朴素到极致、却仿佛冒着热气的蒸蛋。

      视线瞬间模糊了。喉头像被一团滚烫的棉花死死堵住,哽得生疼。他记得……他居然记得!连酱油和香油这种微不足道的、常人根本不会在意的调味品,他都记得自己需要严格控制。

      “……谢谢。”舟江余慌忙低下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怕被他们看见自己瞬间失控的情绪。

      “谢什么谢,”夜纹似乎也有些不自在,拿起筷子胡乱扒拉自己盘子里已经有些凉了的辣子鸡,声音闷闷的,“我们在一块儿多少年了?从小穿开裆裤滚泥巴的交情,还用得着说这种客套话?”他夹起一块舟江余饭盒里被冷落许久的鱼肉,放进自己碗里,然后故意板起脸,用筷子指着舟江余,“不过说真的,舟江余同学,”称呼又变回去了,带着点严肃的调侃,“你这挑食的毛病,是不是该改改了?嗯?”

      “我那是挑食吗?”舟江余哭笑不得,被他一打岔,那股汹涌的情绪稍微压下去一点,“我是被逼无奈好不好。”他舀起一勺滑嫩的蒸蛋送入口中,温热的、纯粹的蛋香在舌尖化开,安抚着叫嚣的胃。

      “葱花香菜不吃,姜不吃,辣不吃,咸了不吃,油大了不吃,肉太硬不吃……”夜纹掰着手指数,如数家珍,“哦,对了,肉类还挑三拣四,只吃鱼肉、虾肉、猪肉和鸡肉,猪肉还必须是纯瘦肉,带一点点肥边都不行,青菜不吃菠菜,不吃茄子,萝卜类——白萝卜胡萝卜心里美,统统拉黑。”

      “还有金针菇和韭菜,”白松涧慢悠悠地补充,精准地夹走了舟江余饭盒里一块被他嫌弃地拨到角落的胡萝卜丁,放进自己嘴里嚼着,“以及一切腌制食品,咸菜、腊肉、香肠,想都别想。”

      “生冷忌口,冰的饮料、水果放不到室温不准碰。蘸料?想啥呢!各种酱料都是禁区。油炸食品?那更是洪水猛兽。”林栖掰着第三根手指,眼神带着控诉,“米饭?象征性吃几口,跟喂鸟似的!”

      “排骨!”林栖像是终于想起最大的“罪状”,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一脸痛心疾首,“这个我最不能理解!清炖排骨汤!多香多滋补啊!你为什么不吃?!骨头缝里的肉才最香!”

      舟江余面对“三堂会审”,理直气壮地回击,把“医嘱”和“挑食”的界限搅得模糊不清:“感觉油,那汤看着就腻…而且嚼起来费劲,塞牙…”他干脆一锤定音,“不喜欢!反正我替我的胃决定了,不吃!没商量!”

      三个人动作整齐地扶额,摇头,异口同声地长叹,拖长的尾音里充满了无力感:“祖宗啊……” 这声叹息里,既有对他身体的担忧,也混杂着对他这理直气壮挑食行径的无奈纵容。

      舟江余看着他们仨这整齐划一的动作和表情,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才的沉重被冲淡不少:“喂,你们是不是偷偷排练过啊?这默契,这整齐度,赶上合唱团了。”

      “排练?”夜纹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没好气地说,“用得着排练吗?每周,至少听你念叨三遍以上‘这个我不能吃’、‘那个我不想吃’,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想不记住都难!”

      “就是,”白松涧慢条斯理地咽下那块胡萝卜,又自然地伸筷子夹走了舟江余饭盒里另一块他明显不想动的西蓝花梗,“连你家阿姨每次放多少克盐,我们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气氛似乎轻松了一些。

      林栖却突然敛起了脸上那点惯常的戏谑,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沉静而认真地看向舟江余:“说真的,舟江余。”他用了全名,显得格外郑重,“我们暑假去海边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舟江余捏着勺子的手猛地一紧。

      银色的勺柄硌着指骨。

      上个月,他们四个热血沸腾地计划着高考结束后的疯狂——去海南疯玩一周,看海,潜水,吃海鲜。

      只有他,从始至终,都没敢真正点头答应。

      旅行,意味着未知的饮食环境,意味着无法掌控的风险。

      他怕自己成为那个扫兴的累赘,怕美景当前却只能抱着保温杯喝白粥,更怕万一……在外面发病。

      “我……”舟江余的喉咙发干,声音艰涩。他垂下眼,盯着碗里微微晃动的嫩黄蛋羹,不敢看他们期待的眼神。

      “别说不去。”夜纹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他放下筷子,身体也转向舟江余,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我们早有准备”的笃定,“我们查过了,海南那边饮食本来就偏清淡,海鲜又多,鱼虾贝壳类,这不正对你的路子吗?”他语速加快,像是怕舟江余插嘴拒绝,“而且!我们打算好了,不订酒店,租个带厨房的民宿,锅碗瓢盆煤气灶,一应俱全!”

      舟江余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着他。

      “对,”白松涧立刻点头佐证,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夜纹自告奋勇,说全程由他掌勺。这家伙,”他朝夜纹抬了抬下巴,“私底下偷偷练过,厨艺……还真不是吹的。”

      舟江余难以置信的目光转向夜纹。夜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耳根微微泛红,声音也低了下去:“……哥你不是知道的吗,我……我专门……嗯……研究了一下胃病饮食谱……就……想着万一哪天……”他没说下去,但那点笨拙的用心,已经昭然若揭。

      一股滚烫的洪流毫无预兆地冲上舟江余的头顶,狠狠撞击着他的眼眶和鼻腔,酸涩得让他几乎瞬间失明。

      他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面前那碗微微晃动的蒸蛋,视野一片模糊的水汽。

      这些家伙……这些家伙居然背着他,默默做了这么多,为了一个他可能根本不敢答应的旅行。

      “所以,”白松涧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舟江余僵硬的肩膀,声音带着点轻松的催促,“去不去?给个痛快话。”

      舟江余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汹涌的热意死死压下去。

      他抬起头,眼眶还是红的,但目光已经清晰地映出三张写满期待和鼓励的脸。

      胸腔里那块沉甸甸的、名为顾虑的巨石,仿佛被这无声的暖流冲开了一道裂缝。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

      “去。”他顿了顿,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当然去。”

      “YES!”夜纹猛地一挥拳头,差点打翻面前的汤碗,激动得低吼出声,引来旁边几桌好奇的侧目。

      “喂!低调点,虽然我们几个脸皮厚似城墙,但也架不住这么丢人啊。”林栖哭笑不得地拍了他后背一巴掌,力道不轻。他转向舟江余,脸上是如释重负的明朗笑容,“放心,祖宗,有我们在,饿不着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神秘兮兮地从校服裤兜里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了几下。

      然后,他把手机屏幕转向舟江余。

      食堂顶灯的光线落在清晰的手机屏幕上。那是一个制作极其详尽的表格文档,标题加粗:

      海南·舟江余专属饮食管理清单(试行)

      ……

      旁边甚至用不同颜色做了高亮标注:绿色【安全放心吃】,黄色【谨慎少量尝试】,刺目的红色【绝对禁止!】。备注栏里还写着一些注意事项:“所有食材需新鲜采购,现场处理”、“烹饪用油严格控制,优选橄榄油或椰子油少量”、“禁味精、鸡精等添加剂”、“外出就餐需提前沟通确认烹饪方式”……

      舟江余的手指僵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

      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视线再次被汹涌的雾气模糊。

      这哪里是清单……这分明是一份沉甸甸的、用尽了心思的……爱和守护的说明书。

      “你们……”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也……太夸张了吧?” 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夸张什么?”夜纹一把夺回手机,像是怕他反悔似的,迅速塞回口袋,语气理所当然,还带着点小骄傲,“我们可不想美好的假期刚开头,就因为某个不听话的病号进了医院急诊室而泡汤,多扫兴。”

      “就是,”白松涧淡淡地补充,眼神却带着温和的责备,“上次咱们四个一起吃早饭,就在校门口那家粥铺,你对着那碗白粥就喝了小半碗,跟个难民似的,看得我们仨碗里的牛肉面都不香了。”

      夜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那碗已经有些温凉的蒸蛋,又往舟江余面前推了推,用眼神示意他:快吃。

      舟江余拿起勺子,舀起满满一勺嫩滑的蛋羹,送入口中。

      温热的、朴素的滋味顺着食道滑下,像一道暖流,温柔地包裹住胃里那块常年不散的寒冰。

      食堂里鼎沸的人声、饭菜浓烈的香气、窗外的阳光……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眼前只剩下三张关切的脸。

      那个长久以来盘踞在心底、如同毒蛇般冰冷的恐惧——害怕因为这具不争气的身体,最终会变成孤岛,被他们抛在名为“正常生活”的彼岸——在这一刻,被这碗平淡的蒸蛋和那份详尽到不可思议的清单,彻底击碎了。

      他们不会让他一个人沉下去。

      “喂,舟江余?”白松涧的声音将他从汹涌的情绪中拉回。

      他用筷子的尾端,轻轻敲了敲舟江余那个银灰色保温饭盒的边沿,发出清脆的“叮”声,脸上带着点熟悉的、催促的神情,“发什么呆呢?赶紧吃,晚自习是老张的死亡数学课呢,再磨蹭,迟到了又得站门口听他念经。”

      舟江余猛地回过神。

      蒸蛋的暖意还留在舌尖,胃里的钝痛似乎也被这暖意安抚得平静了些。

      他看着眼前三张熟悉得刻进骨子里的面孔——夜纹还在努力消灭他那盘已经凉了的辣子鸡,辣得龇牙咧嘴;林栖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红烧肉,满足地眯起眼;白松涧则安静地吃着饭,眼神却时不时扫过他,带着无声的关切。

      食堂的喧嚣重新涌入耳中,阳光暖洋洋地晒在背上。

      “知道了,松鼠。”舟江余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映着阳光的月牙儿,刚才眼底的红意被明亮的笑意取代。

      他故意用白松涧那个被他们叫开了的绰号回敬道。

      在夜纹被辣椒呛到的咳嗽声和林栖毫不客气的嘲笑声中,舟江余低下头,拿起勺子,继续吃他那份寡淡却温暖的特供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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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皇帝该用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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