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终点亦是起点 ...
-
断断续续下了一周的雨终于停了，阳光带着久违的燥热砸在窗台上。
班长站在讲台前，声音压过了课间的喧闹：“最新通知，运动会定在本周五！项目写在黑板上了，想报名的找我！”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舟江余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锁定了黑板角落的“男子1000米”。
他胸腔里那颗沉寂许久的心，像被这阳光猛地烫了一下，微微跳动起来。
下课铃刚响，一个身影就炮弹似的冲到他桌前。
“舟哥！一千米！报不报？”夜纹双手撑在桌沿，眼睛亮得惊人，额前几缕不羁的碎发随着动作晃荡。
舟江余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就传来一声冷哼。
“呵！好得很啊！”白松涧重重合上手里的书，镜片后的眼睛眯起来，视线在舟江余和夜纹脸上来回扫射，“报一千米这么大的事儿，居然没人跟我吱一声？怎么，你俩才是穿一条裤子的发小？我就是个外人？”
空气瞬间凝固。夜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舟江余也愣住了。白松涧平时温和，但真生气起来，那股执拗劲儿让人招架不住。
“松鼠，不是你想的那样……”舟江余试图解释。
“哪样？我看你们讨论得挺热火朝天的嘛！”白松涧语气更冲。
夜纹赶紧打圆场：“哎哟我的白大少爷！冤枉啊！这不是刚宣布，我这不是第一时间就来问舟哥了嘛！还没来得及扩散消息呢！再说了，就咱仨这关系，一千米这种‘苦差事’，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你白公子啊！对吧，老舟？”
舟江余连忙点头：“对，松鼠，我们肯定一起。”
好一通指天发誓，才把这位突然炸毛的同桌兼发小勉强安抚下来。
白松涧推了推眼镜，虽然还板着脸，但紧绷的肩膀明显松了些：“下不为例。报吧。”
周五的操场，像一个巨大的、刚刚苏醒的蒸笼。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蒸腾起塑胶跑道特有的、混合着汗水和尘土的味道。
广播里试音的电流声吱哇乱响，各班方阵陆续入场，口号声此起彼伏，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喧腾。
“七八牛逼！！第一拿下！！”
“第二非七二莫属！！谁敢抢这第一名！！谁就是在！跟我们二班过不去！！”
“八八班一出场就是王炸级别！！谁都别想跟我们斗！”
“切~吹牛谁不会啊！”
“你们这些小丑！！都没我们一班牛！！”
“一般般都是体弱多病的书呆子，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少年们扯着嗓子嘶吼，脸红脖子粗，仿佛声音的大小直接决定了比赛的胜负。班主任们靠在主席台边缘，看着这群精力过剩的小兽，嘴角噙着无奈又纵容的笑意。
青春的热血和中二的宣言在燥热的空气里碰撞、燃烧。
时间在呐喊和欢呼中飞逝。上午的项目尘埃落定，下午的太阳更加毒辣，蝉鸣撕扯着每一寸空气，但这丝毫无法冷却少年们胸膛里躁动的火焰。
终于，广播里传来那个令人既期待又紧张的声音：“请参加男子1000米决赛的运动员到起点处检录。”
舟江余、夜纹、白松涧——F3，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没说话，默契地走向跑道。另外三位选手也到了，目光扫过他们仨，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那眼神仿佛在说：呵，感情好？待会儿跑起来，一个落后，另外两个还能顾得上？等着瞧吧。
六个身影在起点线后一字排开。塑胶跑道被晒得滚烫，隔着薄薄的钉鞋底都能感受到那灼人的温度。
“有信心吗？”夜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压低声音问旁边的两人。
“什么信心？”白松涧调整着呼吸，眼神专注地盯着前方，似乎没理解。
“切~别装了，拿第一的信心呗。”夜纹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舟江余深吸一口气，喉咙发紧，没说话。
“哎？你们说有信心吧，要不我这样很没把握诶。”夜纹见两人没回应，有点急了。
白松涧终于瞥了他一眼，简洁地吐出一个字：“有。”
舟江余也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哑：“嗯，有。”
发令枪响！尖锐的爆鸣撕裂空气。
六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蹿了出去。
起步的争夺异常激烈。
外道的选手凭借位置优势暂时领先。
舟江余紧咬着牙关，强迫自己跟上第一梯队的节奏。
风灌进耳朵，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吐滚烫的砂砾。他眼角的余光始终锁定着身边两道熟悉的身影——夜纹在他左前方半个身位，白松涧在他右后方，呼吸声清晰可闻，节奏稳定。
这是他们从小一起疯跑练就的默契，无需言语，就能感知彼此的位置和状态。
第一圈还算平稳，但体能的消耗已经开始显现。跑道像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磨盘，一点点碾磨着他们的意志和体力。
“还剩最后四百米！”体育老师沙哑的吼声如同鞭子，抽在每一个选手的神经上。
舟江余感觉肺部像被点燃了，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和铁锈般的血腥味。汗水流进眼睛，蛰得生疼，眼前红色的跑道在高温下扭曲变形，像一条流淌的熔岩。九月的郑州，像一个巨大的桑拿房，闷热得让人窒息。
另外三个选手显然也到了极限，呼吸声粗重得像破风箱。但其中穿着八班运动服、身材高大的那位——7号，眼神依旧凶狠，死死盯着领跑的位置。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7号在试图内道超越时，脚下猛地一个趔趄。整个人失去平衡，汗湿的身体像失控的麻袋，狠狠撞向跑道边的金属围栏。
“砰！”一声闷响。
人群发出一片惊呼。
舟江余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身体向8号倾斜，手臂下意识地伸出去想要搀扶——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善良和本能。
“别停！”一声低喝如惊雷在耳边炸响！同时，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住了舟江余的手腕，是夜纹。
舟江余被拽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被这股力量强行拉回了奔跑的轨道。他愕然回头，看到夜纹紧绷的侧脸和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
“保持节奏！专注！”班主任焦急的喊声穿透嘈杂传来。
舟江余猛地惊醒，这是在赛场。
终点就在前方。
他狠狠咬住下唇，尝到一丝咸腥，强迫自己忽略身后8号痛苦的呻吟和挣扎。
胸腔里的愧疚和赛场上的冷酷在激烈交战，每一次心跳都沉重无比。但双腿，在夜纹那一拽之后，奇迹般地重新找到了奔跑的韵律。
白松涧的声音从右侧传来，带着急促的喘息，却异常清晰：“还有三百米，调整呼吸，跟紧。”
舟江余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汗水模糊了视线，但他能看到夜纹的后颈已经泛出不正常的潮红，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每一次抬腿都像灌了铅。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小学的一个下午，四个男孩躺在空旷的操场上，望着天空中飞机划过的白线，信誓旦旦地约定：“以后每年的运动会，一千米，我们四一起跑！”
就在这时，看台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助威声。
舟江余用余光扫去，心头猛地一沉。
那个摔倒的8号，竟然撑着膝盖，像一头受伤但被彻底激怒的野兽，重新站了起来。
他甩了甩头，无视膝盖渗出的血迹，眼神凶狠地锁定前方，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开始疯狂追赶！二十米、十五米、十米……距离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水，瞬间将舟江余淹没。
他能感觉到夜纹的步伐也开始变得沉重，白松涧的呼吸更加急促。终点线似乎遥不可及，而身后的威胁却近在咫尺。
汗水流进嘴里，咸涩得像绝望的味道。
“手！”夜纹突然嘶吼一声，声音被风扯得有些变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舟江余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右手就被一只滚烫的手紧紧抓住。
是白松涧。
紧接着，夜纹的左手也伸了过来，三只同样布满汗水和微微颤抖的手，在跑道之上，在万众瞩目之下，在终点线前的最后冲刺阶段，死死地、紧紧地交叠握在了一起。
那一瞬间，仿佛时间都停滞了。
看台上震耳欲聋的喧嚣似乎被按下了静音键，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三只紧握的手上。
风卷过跑道，带着灼热的气息。
最后的直道。
三人如同一个整体，步调被那紧握的手强行统一，爆发出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
他们不再是个体，而是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不可阻挡的洪流。
左侧看台，不知是谁率先展开了一面鲜红的五星红旗！紧接着，第二面、第三面……如同燎原之火，红色的浪潮沿着跑道边缘迅速蔓延、翻涌。
那一片耀眼的红，成了他们冲刺背景上最壮烈的色彩。
8号选手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已经近在身后。
终点线在扭曲的热浪中摇晃，模糊又清晰。
舟江余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只有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同伴同样狂野的心跳声，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支撑他前进的鼓点。
他仿佛看到了童年时，四个男孩用粉笔在水泥地上画下的那道歪歪扭扭的起跑线。
“三！”舟江余嘶吼。
“二！”夜纹的声音带着破音。
“一！”白松涧的呐喊斩钉截铁。
三道身影，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肩并着肩，手紧紧相握，如同一支三棱的箭矢，狠狠地、不分先后地撞破了那条象征终点的白线。
“啊——！！！”
“赢了！！”
“F3牛逼！！！”
欢呼声、尖叫声如同海啸般瞬间掀翻了整个操场！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人掀飞。
舟江余在冲过终点线的刹那，力气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重重摔在终点线后的草坪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模糊的视野里，是夜纹咧着嘴、露出标志性小虎牙的灿烂笑容，汗水在他脸上冲刷出道道痕迹。
旁边是白松涧同样瘫倒在地，后背的运动衫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他正挣扎着摘下眼镜，擦拭镜片上的汗雾和水汽。
“少年强则国强！”一个嘹亮的声音穿透鼎沸的人声响起。
紧接着，掌声变得前所未有地整齐、有力，如同滚滚春雷，在操场的上空炸响、回荡。
这掌声，不仅仅是为冠军，更是为那三只紧握不放的手，为那永不放弃的兄弟情谊。
班主任激动地冲过来拍照。镜头里，三个少年胸前的号码布被汗水浸透，紧紧黏在了一起……
三个人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汗水折射出的、金灿灿的光芒。
背景是无数飘摇舞动的五星红旗，而他们交握的手，在撞线之后许久，才因为力竭而缓缓松开，掌心留下深深的红痕。
颁奖仪式上，三枚沉甸甸的金牌挂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夕照的金辉流淌在金属表面，折射出令人心醉的光晕，沉淀着整个白昼最炽热的拼搏与荣光。
喧嚣渐渐散去。操场被暮色温柔地笼罩。
三人并肩走在回教室的路上，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舟江余低头看着胸前晃动的金牌，又看看身边还在兴奋复盘比赛的夜纹和虽然疲惫但嘴角含笑的松涧，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流包裹着他。
那些深埋心底的、曾经以为无法愈合的隐痛和孤独感，在这一刻，仿佛被这汗水、这并肩、这紧握的手，悄然抚平。紧绷了太久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
他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了。
这像一场盛大而美好的梦。但胸口的金牌沉甸甸的触感，同伴近在咫尺的呼吸，掌心残留的紧握的余温，都在清晰地告诉他：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是他此刻鲜活拥有、并将永远铭刻在生命中的炽热青春。
走到教学楼拐角，夜纹和白松涧还在兴奋地讨论着刚才某个班级的搞笑加油牌。
舟江余的脚步却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他看着前面两人被夕阳勾勒出的、渐行渐远的背影，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恐慌感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仿佛下一秒，他们就会融入那金色的暮光里，把他一个人丢在这空旷的寂静中。
就在那恐慌即将淹没他的瞬间——
“傻子一样站在那干嘛？”白松涧不耐烦的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脚步，转过身皱着眉看他。
同时，一只手有力地抓住了舟江余的左手腕。
“你是木头人吗？都不知道跟着我们。”夜纹也折返回来，一把拽住他的右手，语气是熟悉的嫌弃，但手上的力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白松涧也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拉起他另一只手：“我俩如果这么一直走下去，你是不是还要继续发呆？”
“你脚瘫痪了吗？连走几步都不愿意。”白松涧嘴上不饶人。
“服了你了，以后不要说你跟我玩过，夜纹不要脸，但我要。”白松涧继续数落，但拉着他的手没有丝毫放松。
“就算你不想动，你声带是被人割了吗？连叫我们俩一声都不会。”白松涧瞪着他。
“你小时候这么大的胆子，跑哪了？现在胆子小成这样。”夜纹也加入“批斗”行列，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喂，胆小鬼，别不说话啊，”夜纹凑近他，脸上是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
白松涧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却温和了许多，“赶快把脑子里的伤感事都丢掉吧，我可不想看你现场表演哭泣大赛。”
左手是白松涧带着薄茧、微凉却有力的手，右手是夜纹滚烫、汗湿却同样坚定的手。
熟悉的痛骂声像鼓点一样敲在耳膜上，那些故作凶狠的话语下，包裹着的是十几年从未改变、也从未走远的关切和守护。
舟江余被两人一左一右地拽着往前走，踉跄了一下，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夕阳的余晖将三个人的影子揉在一起，拉得很长很长。
胸腔里那点残留的恐慌和寒意，彻底被这温暖的拉扯驱散了。
他低下头，无声地笑了。
有你们，真好。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终点亦是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