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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追光者—南迁之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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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5月,南下的列车上,林序南紧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车厢里堆满了钉着木条的大箱子,二十名学生和工人组成的护卫队轮流值守。每当列车经过桥梁或隧道,所有人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日军飞机最喜欢轰炸这些关键节点。
“林老师,您喝口水吧。”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生递来水壶,眼睛下方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我们已经安全通过保定,再有半天就到郑州了。”
林序南接过水壶,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谢谢,小周。你去休息吧,今晚我来守夜。”
女孩犹豫了一下:“可是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我没事。”林序南摇摇头,目光扫过那些木箱。其中有一个特别标记的箱子里,装着《寒食帖》和另外三件顶级书画。每当闭上眼睛,他就能看见季敬禹修复它们时专注的侧脸。
夜深人静时,林序南悄悄从衣领里掏出那枚“永乐通宝”。铜钱在月光下泛着古老的暗光,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发亮。他想起分别时季敬禹说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林序南浑身一僵,那是飞机引擎的声音!
"空袭!所有人下车!隐蔽!"他大吼一声,同时扑向那个特别标记的木箱。
学生们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两人一组抬起较轻的箱子向铁路旁的树林撤退。林序南抱着装有《寒食帖》的箱子刚跳下车,一枚炸弹就在不远处炸开。气浪将他掀翻在地,木箱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令人心碎的裂响。
顾不得耳鸣和腿上的疼痛,林序南爬向木箱。借着燃烧的火光,他看见箱角已经碎裂,里面的锦盒露出一角。颤抖着打开检查,所幸外层防护足够厚实,卷轴本身似乎没有受损。
“林老师!您流血了!”小周惊慌地跑来,手里还拖着一个较小的箱子。
林序南这才发现自己的裤腿已经被血浸透。他咬牙撕下衬衫下摆,草草包扎了一下:“别管我,继续转移文物!能救多少是多少!”
轰炸持续了约莫二十分钟,当最后一架敌机呼啸而去时,他们的列车已经燃起熊熊大火。所幸大部分文物已经被及时转移到了安全地带。
清点损失时,林序南的心沉到了谷底——三箱瓷器全部损毁,两箱古籍被烧掉一半。更糟的是,铁路被炸断,他们不得不改为马车运输。
“我们失去了三分之一的文物......”小周哽咽着说,脸上满是煤灰和泪痕。
林序南环视一圈,看着学生们垂头丧气的样子,突然想起了季敬禹修复《寒食帖》时的情景。那个疤痕男子说过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修复不只是修补破损,更是与古人的对话"”
“不,我们没有失去它们。”林序南挺直腰板,声音坚定,“那些瓷器虽然碎了,但它们的形制、釉色、工艺,都在我们的记录和记忆里。古籍虽然烧毁,但我们中有人读过它们,背过它们。”他拍了拍身旁一个学生的肩膀,“李怀远,你上个月不是刚抄录过那套《金石录》吗?”
李怀远红着眼睛点头:“我抄了两份,一份留在北平图书馆,一份在我行李箱里。”
“看,文明就是这样传承的。”林序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充满希望,“只要我们还活着,只要还有人记得,这些文物就永远不会真正消失。现在,让我们把能抢救的都抢救出来。”
学生们重新振作起来,开始小心翼翼地整理残存的文物。林序南拖着伤腿,亲自检查每一件受损的物品。当他在一箱湿漉漉的古籍前蹲下时,一阵剧痛让他差点晕过去。
“您必须处理伤口!”小周坚持道,"这样下去会感染的!"
林序南摇摇头,“先救这些书。雨水浸泡比火烧更可怕,它会慢慢侵蚀每一页纸。”他想起季敬禹曾经随口提过的应急方法,“去找些干净的布和干燥的稻草来,我们得尽快吸干水分。”
接下来的三天里,队伍缓慢地向郑州行进。林序南的伤口果然发炎了,高烧让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在半梦半醒间,他总觉得自己看见了季敬禹——那个有着琥珀色眼睛的男子站在火光中,正在修复被战火摧残的文物。
当他们终于抵达郑州的临时安置点时,林序南已经瘦了一圈,胡子拉碴,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初。令他惊喜的是,马衡派来的接应人员不仅带来了药品,还有一封来自北平的密信。
信是季敬禹托地下抵抗组织辗转送来的,只有寥寥数语:
“序南如晤:北平已陷,然文脉未绝。佐藤强索《千里江山图》,吾以赝品应之。真迹与十七件重器已藏于安全处。铜钱可还温热?敬禹手书。”
林序南将信纸贴在额头,仿佛能透过字迹感受到写信人的温度。他想象着季敬禹如何在沦陷的北平与日军周旋,如何冒险送出这封信。那个总是冷静自持的修复师,此刻正身处比他危险百倍的境地。
“老师,您在笑什么?”小周好奇地问,一边为他换腿上的绷带。
林序南这才意识到自己嘴角上扬:“我想起了一位朋友。他总能在最绝望的时候找到希望。”
养伤的半个月里,林序南白天指导学生们整理、记录文物,晚上就着油灯研究接下来的路线。国民政府原计划是将文物运往上海,但上海战事吃紧,现在改为向西经西安入川。
每当夜深人静,他就会取出那枚铜钱和季敬禹的信反复阅读。有时候,他会提笔写回信,告诉季敬禹他们一路上的经历,遇到的困难和小小的胜利。虽然知道这些信根本无法送达,但写作的过程让他感觉友人就在身边。
六月初,队伍终于再次启程。这一次,他们有了军队护送,行进速度大大加快。但危险也随之增加——日军已经意识到这批文物的价值,专门派出特务追踪。
在洛阳郊外的一个雨夜,林序南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他悄悄摸出枕头下的手枪,屏息听着帐篷外的脚步声。
“谁?”他低声喝道。
帐篷帘子被掀开,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闪了进来。借着微弱的月光,林序南认出是队伍里的一个年轻工人,但他手里握着的却是典型的日本短刀!
“把《寒食帖》交出来,”那人用生硬的中文说,“我可以饶你不死。”
林序南的心跳如鼓,但他的手很稳:“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你们中国人太好骗了,”特务冷笑道,“给点吃的就感恩戴德。现在,交出文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帐篷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接着特务应声倒地。小周持着一根木棍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如纸。
“我...我看见他鬼鬼祟祟的......”女孩结结巴巴地说。
林序南迅速检查了特务的脉搏:“只是晕过去了。去叫警卫来,别惊动其他人。”
这件事给所有人敲响了警钟。从此,文物的守护更加严密,夜间岗哨增加了一倍。但林序南知道,真正的威胁还在前方——他们要翻越秦岭,那段路才是最大的考验。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北平故宫,季敬禹正跪坐在一间被改造成日式风格的偏殿里,对面是日军文化掠夺部队的指挥官佐藤一郎。
“季先生,你的修复技艺令人叹服。”佐藤抚摸着桌上刚刚“修复”好的一幅宋代花鸟画,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这幅《梅竹寒雀图》在你手中重获新生。”
季敬禹微微低头,掩饰眼中的厌恶:“佐藤大佐过奖了。能为文化交流尽绵薄之力,是我的荣幸。”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想吐。过去两个月里,他表面顺从地为日本人“修复”文物,实则暗中调包、拖延,想尽一切办法保护真正的国宝。那道疤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那是三周前他为藏匿《千里江山图》真迹时,被日本特务划伤的。
“我很好奇,”佐藤突然凑近,酒气喷在季敬禹脸上,“为什么你选择留下?像马衡那样逃跑不是更安全吗?”
季敬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但声音依然平稳:“文物是我的生命。与其让它们在战乱中损毁,不如尽我所能保护它们,即使......”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即使这意味着要与占领者合作。”
佐藤哈哈大笑,拍了拍季敬禹的肩膀:“你很聪明,季先生。不像那些顽固的分子。”他站起身,走到一个上锁的柜子前,“我有个特别的礼物给你。”
柜门打开,里面是一套精美的明代青花瓷茶具。季敬禹的瞳孔微缩——这是故宫珍藏的永乐年间御用茶具,本该在南迁清单上的!
“听说你父亲生前最爱茶,”佐藤意味深长地说,“这套茶具就送给你了,希望你能继续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
季敬禹接过茶具时,手抖得几乎拿不稳。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敬禹,无论发生什么,记住我们季家世代守护的不是器物本身,而是器物承载的文脉。”
“多谢大佐厚赐。”他深深鞠躬。
离开日军司令部后,季敬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了几条小巷,确认无人跟踪后,闪进了一间不起眼的茶楼。二楼最里面的包厢里,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中年男子正在等他。
“怎么样?”男子急切地问。
季敬禹摇摇头:“佐藤起疑了。他今天特意拿出那套永乐茶具试探我,那本该是南迁文物。”
“我们必须加快速度,”男子压低声音,"三天后有一批药材要运出城,可以夹带十二件小型文物。你确定好名单了吗?"
季敬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这些都是最容易被日本人盯上的精品,体积也小。真迹带走,我已经准备好了足以乱真的仿制品。”
男子——北平地下抵抗组织的负责人陈默——接过纸条看了看,眉头紧锁:"“快雪时晴帖》?这太冒险了!佐藤不是点名要它吗?”
“正因为如此,”季敬禹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真迹必须立刻转移。我会给他一个‘完美’的仿制品,足够拖住他几个月。”
陈默长叹一声:“敬禹,你知道一旦被发现,等待你的是什么。”
季敬禹摸了摸脸上的疤痕,轻笑一声:“大不了再多一道疤。”
分别前,陈默突然问道:“你那位南迁的朋友,有消息吗?”
季敬禹的表情柔和了一瞬:“上周收到密报,他们安全抵达西安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这是序南写给我的...虽然他知道我收不到。”
陈默看了看信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摇摇头:“你们这些文化人,连生死关头都不忘写文章。”
“文字是我们最后的武器,”季敬禹小心地收好信,“只要还有人记得,文明就不会灭亡。”
三天后的深夜,季敬禹独自在修复处工作。突然,大门被粗暴地踢开,佐藤带着一队日本兵冲了进来。
“季敬禹!”佐藤的怒吼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你竟敢欺骗皇军!”
季敬禹手中的毛笔掉在宣纸上,晕开一片墨迹。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大佐何出此言?”
佐藤将一个包袱扔在地上,包袱散开,露出里面破碎的瓷片——正是那套“永乐”茶具。
“专家鉴定,这是赝品!”佐藤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真品在哪里?还有那些你‘修复’的字画,到底有多少是真货?”
季敬禹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缓缓站直身体,脸上不再是往日的谦卑,而是一种近乎高傲的平静:“真品?它们早已去了该去的地方,你们永远也找不到。”
佐藤暴怒地拔出军刀:“搜!把这里翻个底朝天!”
日本兵粗暴地翻箱倒柜,砸碎瓷器,撕毁字画。季敬禹被按跪在地上,嘴角却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他知道,真正重要的文物此刻正在地下组织的护送下,通过秘密通道离开北平。
当士兵报告一无所获时,佐藤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走到季敬禹面前,用军刀挑起对方的下巴:“你以为这就完了?”他狞笑着,“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带下去!”
季敬禹被粗暴地拖走时,最后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日历——1933年8月15日。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林序南的行程,希望那些南迁的文物已经安全入川。至于自己,他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唯一遗憾的是,没能再见那个有着明亮双眼的青年学者一面。
黑暗潮湿的牢房里,季敬禹被铁链锁在墙上。连续三天的酷刑已经让他不成人形——右手的两根手指被折断,背上的鞭伤深可见骨,左眼的视力几乎丧失。但他始终紧咬牙关,没有透露半点文物的下落。
“何必硬撑呢?”佐藤蹲在他面前,手里把玩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只要你告诉我《寒食帖》和《快雪时晴帖》的下落,我立刻给你请最好的医生。”
季敬禹吐出一口血水,声音嘶哑却清晰:“你永远…不会明白…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佐藤暴怒地举起小刀,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他阴森地笑了:“不,我不会让你这么容易死。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是如何一点一点摧毁你珍视的一切!”
当牢门再次关上,季敬禹终于允许自己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他用还能活动的左手,在墙壁上刻下一行小小的字——“序南,槐树,东七步,下三尺。”
这是他留给林序南的最后讯息,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含义——老槐树下东行七步,下挖三尺,那里埋着所有文物的详细去向记录。
高烧和疼痛中,季敬禹仿佛看见林序南正向他奔来,胸前的铜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微笑着闭上眼睛,任由黑暗吞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