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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釉下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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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微的专访在片场临时搭建的采访区进行。
林序南坐在化妆间,透过半开的门缝看见季敬禹姿态放松地靠在藤椅上,周微的录音笔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她的问题很犀利,从《追光者2》的创作初衷,到程光这个角色的历史原型,再到——
“听说您亲自选角时,坚持要启用新人林序南?”
林序南的指尖无意识掐进掌心。
季敬禹的目光忽然朝化妆间方向扫来,像是能穿透那扇虚掩的门:“因为他看文物的眼神。”
周微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了顿:“怎么说?”
“像在抚摸一段活着的历史。”季敬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种眼神,演不出来。”
林序南的耳根蓦地烧了起来。
“卡!林老师准备!”场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今天的戏份是程光带着青年护宝人潜入日本商会,偷换被掠夺的文物清单。林序南深吸一口气走向片场,却在拐角撞见周微正低头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全是昨天季敬禹从他房间离开的连拍。
“林老师。”周微迅速锁屏,耳坠晃出一道刺目的光,“听说您大学辅修过文物鉴定?”
林序南脚步一顿:“只是兴趣。”
“真巧。”她从包里抽出一本旧期刊,翻到折角的那页,“这篇关于程光修复技法的论文,署名‘南山’——是您吧?”
泛黄的纸页上,赫然是他大三时用笔名发表的学术文章。
“我查过资料。”周微的声音突然压低,“季老师祖父是当年故宫文物南迁的负责人,而您论文里引用的——”
“序南。”
季敬禹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尽头,手里拿着两杯咖啡。他的目光在周微脸上停留一秒,随即走过来将其中一杯递给林序南:“加蜂蜜的。”
周微轻笑一声合上杂志:“看来我打扰二位对戏了?”
“周记者。”季敬禹的拇指在林序南腕内侧的红痕上轻轻一蹭,“有些历史,翻得太急会碎。”
这句话像把双刃剑,周微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纹。她收起相机转身离开,高跟鞋声里带着几分不甘。
“她到底......”
“来查三年前东京拍卖会的黑幕。”季敬禹将咖啡杯贴在他唇边,“有人用赝品调包了程光当年护送的文物。”
林序南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甜苦交织的滋味在舌尖漫开:“和我们有关?”
季敬禹忽然俯身,替他整理歪掉的衣领:“你猜,她为什么对你的论文这么感兴趣?”
他的指尖擦过颈侧皮肤,激起一阵战栗。林序南突然想起论文最后一页的批注——那是他参观故宫库房时,在某件程光修复过的瓷器底部发现的暗记。
“Action!”导演的喊声打破旖旎。
季敬禹最后替他正了正领带:“记住,待会儿撬保险箱的戏,”
“第三组密码是0913”"林序南接话,“程光第一次见到那批文物的日期。”
季敬禹的瞳孔微微扩大。
“查资料时发现的。……林序南转身走向片场,声音很轻,“我也很好奇,为什么这个数字会出现在季家老宅的照片里。”
身后,季敬禹低笑了一声。
保险箱的转盘在林序南指尖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片场的聚光灯烤得他后颈发烫,镜头正对着他紧绷的侧脸特写。按照剧本,他应该在三十秒内破解这个德国造的老式保险箱,取出里面被调包的文物清单。
**09...13...**
转盘停在最后一个数字时,林序南的余光瞥见场外围观的周微。她举着相机,镜头却不是对着表演区,而是对准了站在监视器后的季敬禹。
“咔嗒——”
保险箱门弹开的瞬间,林序南突然发现里面的道具和排练时不一样——原本应该空荡荡的夹层里,静静躺着一封泛黄的信封,火漆印上赫然是程光工作室的徽记。
这不是道具组准备的。
“卡!”导演皱眉,“里面怎么有东西?”
现场瞬间骚动起来。林序南的手指悬在信封上方,突然看见季敬禹穿过人群走来,黑色大衣的下摆扫过满地电缆。
“我放的。”季敬禹弯腰取出信封,在众目睽睽下拆开火漆,“拍摄纪念品。”
展开的信纸上只有一行字:【今晚八点,古韵斋旧址】。
场记小妹倒吸一口气,几个女演员开始窃窃私语。林序南盯着那熟悉的瘦金体,突然意识到这是季敬禹模仿程光的笔迹——和他论文里引用的档案资料一模一样。
“好了,转场!”导演拍手打破暧昧的气氛。
人群散开时,周微突然拦住林序南:“有意思,季老师连程光的字都能仿。”她耳坠上的怀表晃动着,“不知道能不能仿制三年前拍卖会上的‘程光遗作’?”
林序南瞳孔骤缩。那场拍卖会他查过资料,压轴的《千里江山图》补卷被质疑是赝品,但最终因“程光亲笔题跋”而拍出天价。
“周记者。”季敬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您相机内存卡快满了吧?”
他手里拿着杯热茶,雾气模糊了镜片后的眼神:“建议备份一下昨晚偷拍的照片。”
周微脸色微变,很快又笑起来:“季老师果然和传闻一样...护短。”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林序南,“就是不知道,护不护得住?”
高跟鞋声远去后,林序南发现自己的手腕被季敬禹握住。对方指尖在他脉门轻轻一按,像是无声的安抚。
“她盯上你了。”季敬禹递过茶杯,“因为那篇论文里提到的暗记——”
“釉下红。”林序南脱口而出,“程光在特殊时期用血釉做的标记,只有紫外线灯能照出来。”
茶水温热,杯底沉着两片舒展的茶叶,拼成个模糊的"安"字。林序南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拍卖会那幅画...”
“没有暗记。”季敬禹摘掉拍戏用的金丝眼镜,“所以有人急了。”
场务突然跑来通知转场完成。季敬禹转身前,指尖在茶杯上叩了三下——就像程光在戏里传递摩斯密码的节奏。
林序南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明白今晚的约见绝不简单。
化妆间里,他翻开那本被周微动过的论文,在参考文献页发现一张新夹入的照片:民国时期的古韵斋门前,年轻的程光身边站着个穿西装的男子,胸前的怀表和周微耳坠如出一辙。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周家世代为古董掮客,慎言】。
窗外,不知哪个剧组在放烟火烧天光。林序南摸出手机,给置顶联系人发了条消息:
**“晚上需要带什么?”**
三秒后,屏幕亮起:
**季敬禹:“你的眼睛,和那晚拿杯子的勇气。”**
暮色渐沉,戏里的谜题正蔓延到戏外。而林序南知道,今晚过后,有些关系再也回不到单纯的"前后辈"了。
暮色四合,林序南站在古韵斋斑驳的木门前,指尖轻触门环上早已褪色的铜绿。这座民国建筑如今是文物保护单位,夜间本该闭馆,但此刻门缝里却透出一线暖光。
他推门的动作很轻,老旧的木轴还是发出“吱呀”一声响。
堂内只点了一盏仿古油灯,季敬禹背对着门站在中堂条案前,正在翻阅一本皮面账簿。听到动静也没回头,只是抬手将金丝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把门闩上。”
林序南反手落闩,木栓沉甸甸的质感让他想起戏里撬开的保险箱:“这里真是拍摄取景地?”
“1948年前的账本都在地下室。”季敬禹终于转身,镜片后的眼睛映着跳动的灯焰,“周微祖父是最后一任掌柜。”
条案上摊开的账簿里夹着几张泛黄的当票,林序南凑近辨认上面的小楷:“民国三十六年...抵押敦煌写经一卷?”
“赝品。”季敬禹的指尖在某行记录上点了点,“真迹当时已经随故宫文物南迁,但周家做了本以假乱真的摹本。”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惊起梁上一只栖息的夜燕。林序南看着燕子掠过季敬禹的肩头,忽然发现他今天穿了件靛青色的立领衬衫——和照片里程光的着装几乎一样。
“所以周微是在查……”
“她家祖上造的孽。”季敬禹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三年前拍卖会那幅《千里江山图》补卷,就是用当年剩下的古纸和颜料仿的。”
地下室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书本落地的动静。林序南浑身绷紧,却被季敬禹按住手腕:“别怕,是只黑猫。”
他的掌心很暖,虎口处有一道细疤,蹭在皮肤上带着粗粝的触感。林序南突然想起戏里程光也是这样扣住护宝人的手腕——只不过当时道具用的古籍,此刻却换成了真实的罪证。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
季敬禹从怀里取出个牛皮纸袋,倒出一叠老照片:“因为只有你能认出这些。”
照片上是各式文物细节特写,林序南的指尖突然停在某张角部残缺的绢画上:“这是...程光用血釉做标记的地方!”
紫外线手电筒的光圈里,绢画破损处果然显出个极淡的红色“程”字。季敬禹的呼吸突然靠近他耳畔:“周家不知道这个秘密,所以他们仿制的文物永远少个魂。”
夜风突然撞开未锁严的窗棂,油灯剧烈摇晃起来。在明灭的光影里,林序南看见季敬禹的眼睛亮得惊人:“现在明白周微为什么盯上你了?”
“我论文里提到了血釉...”
“不止。”季敬禹从账簿夹层抽出一张对折的宣纸,“还因为这个。”
展开的宣纸上是一幅未完成的工笔花鸟,落款处盖着“南山”的朱文印——林序南美术课的习作,大三时莫名其妙失踪的那张。
“这怎么会...?”
“当年有人把它混在程光遗物里拍卖。”季敬禹的声音突然放得很轻,“我认出你的笔触。”
林序南的心脏突然跳得厉害。他抬头想说什么,却见季敬禹突然竖起食指抵在唇前。
门外传来高跟鞋敲击青砖的声响,由远及近,最后停在紧闭的店门前。
“季老师,”周微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几分讥诮,“您带着小朋友玩侦探游戏,问过程老先生的在天之灵吗?”
季敬禹的手无声地覆上林序南的后颈,是个保护的姿态。他对着门外淡淡道:“周记者,令祖父当票上的暗记,要用手温才能显形。”
门外突然死寂。
几秒后,周微的脚步声急促远去。林序南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而季敬禹的手正缓缓从他颈后移开,指节蹭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
“她会不会...”
“放心。”季敬禹重新戴上眼镜,镜链在灯下晃出一道银光,“今晚过后,她没空找我们麻烦了。”
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个锦盒,打开是枚羊脂玉扳指:“程家的规矩,找到暗记的人得这个。”
扳指内壁刻着"光影同尘"四个小字,林序南辨认出这是季敬禹祖父的笔迹。当他迟疑地伸手时,季敬禹却直接托起他的左手,将扳指缓缓推入无名指——
尺寸分毫不差。
“你...”
“三年前在拍卖会见到那幅画时,“季敬禹的拇指摩挲着玉璧,“我就在想,能看出程光暗记的人,一定很特别。”
月光突然穿过云层,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林序南看着两人交叠的影子被月光拉长,恍惚间竟分不清此刻是戏里还是戏外。
季敬禹忽然倾身,在距离他唇畔寸许处停住:“现在,要躲吗?”
林序南闭上眼,闻到他衣领上沾染的檀香混着墨锭的气息。古韵斋的老座钟突然敲响,惊起檐下宿鸟。他伸手攥住了季敬禹的衣领。
古韵斋的老座钟敲到第十二下时,林序南攥着季敬禹衣领的手指微微发颤。
他能闻到对方呼吸里淡淡的铁观音茶香,能看清镜片后那双眼睛里的期待,甚至能感受到季敬禹胸膛传来的心跳——和他自己一样快。
但最终,他松开了手。
"季老师。"林序南向后退了一步,扳指在无名指上泛着冷光,"我们入戏太深了。"
季敬禹的表情凝固了一瞬。月光从窗棂斜切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因为周微?”
“因为你是季敬禹。”林序南将扳指缓缓褪下,放在账簿旁边,“是教我演戏的前辈,是程光最好的诠释者。”玉器与木案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但戏总会拍完的。”
油灯又爆了个灯花,惊飞了梁上那只黑猫。季敬禹突然轻笑一声,伸手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用衣角擦拭镜片:“知道我为什么选你演护宝人吗?”
“因为我像年轻时的程光?”
“因为你够清醒。”季敬禹重新戴上眼镜,银链在月光下晃了晃,“清醒到能分清戏里戏外。”
他转身从条案抽屉取出个紫檀匣子,推开盖子,里面静静躺着那本被周微关注过的《千里江山图》补卷。紫外线灯扫过卷尾,没有显出任何暗记。
“赝品。”季敬禹的声音很平静,“但拍卖行鉴定为真迹,就是因为这个。”
他从衬衣口袋取出一枚放大镜,镜柄末端刻着"周"字篆书:“周家祖传的鉴宝工具,能过滤特定波长的光。”
林序南突然明白过来:“所以他们用这个做局...”
“而你是唯一在学术论文里指出破绽的人。”季敬禹合上匣子,“我接近你,最初确实是为了这个证据。”
夜风穿过堂屋,吹得油灯忽明忽暗。林序南看着光影在季敬禹脸上游移,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现在证据齐了”他听见自己说,“我们的戏也该散了。”
季敬禹突然伸手,指尖在距离他脸颊寸许处停住:“如果我说,后来不止是为了证据呢?”
林序南偏头躲开那只手:“那就更该停了。”
扳指在账簿旁泛着莹润的光,像滴凝固的月光。季敬禹最终收回手,从衣架上取下大衣:“我送你回去。”
“不用。”林序南走向门口,“我想一个人走走。”
推开古韵斋大门时,凌晨的雾气正漫过青石板路。他听见季敬禹在身后说:“扳指留着吧,本来就是你的。”
林序南没有回头。
晨光微熹时,他站在酒店电梯里,看着金属壁上模糊的倒影。无名指上一圈淡淡的压痕,是戴过扳指的痕迹。
手机震动,是剧组群发的通告:【今日拍摄取消】。
置顶聊天框静悄悄的,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昨晚他发的“晚上需要带什么”。
林序南摩挲着手机边缘,突然发现锁屏壁纸不知何时被换成了《追光者2》的剧照——照片里程光撑着油纸伞,伞面倾斜的角度刚好护住身后的青年。
他想起昨天片场,季敬禹即兴加的那句台词:“现在知道疼了?”
原来疼的不是手腕,是现在这种,像是被人从美梦里硬生生拽出来的感觉。
电梯“叮”地到达楼层。林序南深吸一口气,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