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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北京,等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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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刺破云层时,久染迟才意识到自己整夜未眠。
他坐在父亲摩托车修理铺的门口,手里攥着母亲留下的存折。铁盒里的照片被他小心地夹在了数学课本里。
"真要考大学?"父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伴随着扳手敲击金属的清脆声响。
他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他的指节上还残留着昨夜蹭破的伤口,结了薄薄一层痂。
"北京可远。"久伟国蹲下来,递给他一杯冒着热气的速溶咖啡,"学费贵,生活费更贵。"
"我知道。"久染迟接过杯子,热气氤氲中,他仿佛又看见林霁低头解题时垂落的额发,"我可以打工。"
父亲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伸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臭小子,长大了。"
这是久伟国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久染迟鼻子一酸,急忙低头喝了一口咖啡,苦涩的味道瞬间充满口腔。
"七点了,"父亲站起身,拍了拍沾满机油的工作裤,"你不是要上学?"
久染迟猛地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他居然在这个时间还坐在家里。放在以前,他要么逃课睡到中午,要么直接翘课去飙车。
"靠!"他跳起来,抓起书包就往外冲。
"喂!"父亲在身后喊,"摩托车我昨晚修好了!"
久染迟头也不回地摆手:"今天不骑了!"
他跑得飞快,初夏的风裹挟着槐花香灌进肺里。路过林霁家时,他强迫自己不要转头看,但余光还是捕捉到了二楼紧闭的窗帘。
久染迟到教室时,早自习已经开始了十分钟。
"报告。"他站在门口,声音不大不小。
全班瞬间安静,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郝素雯手里的圆珠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张御明更是夸张地揉了揉眼睛。
"进来。"正在批改作业的张雪琳头也不抬,"下次别迟到。"
久染迟走向座位时,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他背上。他的座位旁边,林霁的桌子依然空着,但桌面一尘不染——显然有人擦过了。
"你吃错药了?"张御明压低声音,用笔帽戳他后背,"居然喊报告?"
久染迟没理他,从书包里掏出数学课本。书页间露出照片一角,他小心地把它塞回去,然后翻到昨晚没看完的章节。
"卧槽,你还预习?"张御明的声音更惊悚了,"迟哥,你别吓我,林霁的事我们都很难过,但..."
久染迟转头瞪了他一眼,张御明立刻闭嘴。
上课铃响,数学课。
久染迟翻开课本,林霁的笔记覆盖在印刷体的公式上。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
“今天我们讲导数的应用。”张雪琳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尖锐的声响。久染迟盯着那些符号,林霁曾经趴在桌上,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图像,笔尖轻轻敲着纸面对他说:“你看,这个曲线像不像心跳?”
——而现在,黑板上的图像只是一道冰冷的弧线。
张御明在后面踢他的椅子,压低声音:“迟哥,借下橡皮。”
久染迟没动,不想理他。
“久染迟。”张雪琳突然叫他。
他猛地抬头。
“上来解这道题。”
讲台到黑板的三步路,他走得极慢,盯着题目,忽然就觉得林霁就站在旁边,用笔帽轻轻戳他的手臂:“笨蛋,先求导啊。”
他的笔尖落在黑板上,粉笔灰簌簌落下。
——答案是对的。
张雪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解得不错,我们继续。”
——
"久染迟。"下课铃响后,张雪琳叫住他,"来我办公室一趟。"
办公室里,张雪琳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林霁第二场竞赛的成绩120。"
久染迟接过纸袋,手指微微发抖。
"他本来可以..."久染迟的声音哽住了。
"组委会决定特别表彰,虽然不能算作正式成绩。"张雪琳推了推眼镜,"还有这个..."
她从教案本里抽出一沓装订整齐的纸,久染迟接过来一看,呼吸瞬间停滞——那是林霁亲手整理的数学考点分析,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注释,有些地方还画了可爱的简笔画。
"他熬了好几个通宵做的。"张雪琳的声音很轻,"本来打算竞赛后给你。"
久染迟的指尖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能触摸到林霁伏案书写时的温度。在最后一页的角落里,他发现一行小字:"笨蛋要加油啊"。
"张老师..."久染迟抬起头,声音沙哑,"我想考北京的大学。"
张雪琳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终于开窍了?"
"学医。"久染迟补充道,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心脏外科。"
张雪琳的笑容凝固了。她摘下眼镜,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你知道这有多难吗?"
"我知道。"久染迟把资料小心地收好,"但林霁能做到的事,我也可以。"
从办公室出来后
张御明一个箭步冲过来,胳膊肘压上久染迟的课桌,瞪大眼睛:“迟哥,你不对劲!居然没睡觉?还解出题了?”
“喂,说话啊!”张御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该不会中邪了吧?”
后排传来几声嗤笑。几个男生凑在一起,眼神往这边瞟,压低声音:“听说林霁家里花了大价钱送去北京……”“他那个心脏,估计撑不了多久……”
久染迟的指节猛地绷紧,试卷在他手里皱成一团。
“久染迟。”一个温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语文老师周敏抱着教案站在那里,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探究。她总是穿素色长裙,说话慢条斯理,和林霁一样喜欢在课本空白处写小字批注。
“过来,我和你说点事。”
走廊上阳光刺眼。周敏走在前头,裙摆轻轻晃动。久染迟盯着自己的鞋尖,听见她突然说:“林霁临走前,留了本书在我这儿。”
他的呼吸一滞。
周敏从办公室抽屉里取出一本《飞鸟集》,书页间夹着几张活页纸。久染迟一眼认出那是林霁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固执,连标点符号都规规矩矩。
“他说,如果你开始认真听课了,就把这个给你。”
久染迟伸手去接,纸张却突然被一只肥厚的手掌按住。
“周老师,这就是那个逃课王?”
高德海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啤酒肚顶着桌沿。他眯眼打量久染迟:“听说你今天破天荒就迟到一会?该不会又打什么歪主意吧?”
周敏轻轻把书往久染迟怀里推了推:“王主任,学生在进步是好事。”
“进步?”高德海嗤笑一声,手指戳着久染迟的肩膀,“这种学生我见多了,三分钟热度!上周还翻墙出去飙车,监控拍得清清楚楚——”
久染迟突然抬头。
“我以后不会了。”
声音不大,但办公室瞬间安静。高德海的手僵在半空,周敏愣了一下。
久染迟把《飞鸟集》紧紧按在胸前,转身往外走。身后传来高德海的嘟囔:“装什么装……”
走廊拐角处,张御明和郝素雯鬼鬼祟祟地探头。
“迟哥!”张御明一把拽住他,“高压锅没为难你吧?”
久染迟摇头,怀里的书页沙沙作响。
郝素雯犹豫着递来一张纸条:“这是……各科老师的补习时间表。”她顿了顿,“林霁之前整理的。”
久染迟突然发现,郝素雯的眼眶有点红。
远处传来高德海的吼声:“那边的!聚在一起干什么?!”
张御明做了个鬼脸,拽着郝素雯就跑。久染迟站在原地,翻开《飞鸟集》。
扉页上,林霁用铅笔写了一行字: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放学铃响后,久染迟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他坐在位置上,把林霁整理的资料一页页拍照存档。教室里的人渐渐走光,只剩下郝素雯在讲台上擦黑板。
"久染迟..."她犹豫着走过来,"需要帮忙吗?"
"我..."郝素雯绞着抹布,"我和林霁是半个亲戚。他小时候就经常...去医院。"
久染迟放下手机:"你想说什么?"
"他很坚强。"郝素雯的声音很轻,"还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有过一次发病,去医院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看自己的拼音默写。"
久染迟的心脏猛地抽痛一下。他想起林霁晕倒在竞赛考场时,手里还紧紧攥着笔。
久染迟收起手机,"他会回来的。"
郝素雯点点头,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这是...我这学期记的笔记。可能没林霁的好,但..."
久染迟接过笔记本,喉咙发紧:"谢谢。"
走出校门时,久染迟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往医院方向走去。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他站在医院对面的公交站台,望着那扇熟悉的窗户——ICU在五楼,从下面根本看不见里面,但他还是固执地仰着头。
"来看小林?"
久染迟转头,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站在旁边抽烟——是林霁的主治医生,姓陈,他记得。
"他...转院了。"久染迟低声说。
陈医生吐出一口烟圈:"我知道,昨晚我值班。"他打量着久染迟,"你就是他那个...小男朋友?"
久染迟耳根一热,但没有否认。
"小伙子,"陈医生把烟头摁灭,"小林的情况比你们想的要复杂。"
久染迟的心沉了下去:"不是说...手术成功率40%吗?"
陈医生苦笑:"廖主任告诉你的?"他摇摇头,"实际只有30%,而且就算成功,术后排异反应的风险也很高。"
30%。这个数字砸在久染迟胸口。林霁曾说过,数学概率课上到30%时,老师举的例子是"晴天出门忘带伞却遇到下雨的可能性"。
"北京...协和的医生...?"
"全国最好的心外科团队。"陈医生叹了口气,"但医学不是魔法,有些界限...很难跨越。"
久染迟死死攥着书包带,直到指节发白。他突然问:"医生,学心脏外科要多久?"
陈医生愣了一下:"本科五年,硕士三年,博士...你问这个干嘛?"
久染迟没有回答,只是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照顾林霁。"
转身离开时,他听见陈医生在身后喊:"年轻人!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久染迟没有回头。他走得很快,几乎要跑起来,直到拐过街角才停下。路灯亮起的瞬间,他掏出手机,看着屏保上林霁的照片。
"30%..."久染迟轻声说,"够了。"
父亲的修理铺亮着灯,久染迟推门进去时,发现工作台上放着一个崭新的书包。
"路过商场买的。"父亲头也不抬地拧着一颗螺丝,"你不是要当大学生吗?"
久染迟拿起书包,发现里面已经装好了几本崭新的参考书和一套文具。最底下压着一张纸条,父亲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加油"。
"爸..."久染迟的嗓子发紧。
"别矫情。"父亲摆摆手,"后院那辆破自行车我收拾出来了,你以后骑自行车上学。省时间。"
久染迟抱着书包,突然想起什么:"爸,妈当年...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父亲的动作顿了一下,扳手悬在半空:"你妈啊..."他的声音罕见地柔和下来,"她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书本随身带,连做饭时都在背单词。"
久染迟想象着那个从未谋面的年轻母亲,在煤油灯下奋笔疾书的模样。
"我知道了。"他转身走向里屋,"今晚我不睡了。"
"喂!"父亲在身后喊,"别学你妈熬夜!她后来..."
久染迟没听见后半句。他已经坐在了小桌前,摊开林霁整理的资料。第一页上林霁用红笔圈出的重点刺痛了他的眼睛。
窗外,初夏的夜风送来阵阵槐花香。久染迟翻开笔记本,在第一页郑重写下:【"北京,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