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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而我骑大鹅 ...

  •   田野带着马学文爬到炕上,炕里有个壁柜,壁柜一半嵌进墙里,一半突出在墙外。突出墙外的部分,底下留有一点空间,此时这个空间里正堆着满满的被子。

      田野将那些被子掏出来,展开,一半搭在壁柜上,另一半垂下,这样就营造出了一个漆黑的小空间。

      田野先爬了进去,然后调个头,冲外面的马学文招手。

      马学文也四肢着地爬了进去。

      里面狭窄昏暗,有点像棺材,可是也很好玩。他们无法坐直身子,因为会磕到头。

      于是两人就像虫子一样团起四肢趴在那,相对而笑。

      田野伸手咯吱了马学文一下,马学文立刻咯咯笑着躲开,他一个激动,脚丫就伸出了被子,露在外面。

      马学文见田野不咯吱自己了,也要发起反击。

      他刚把脑袋往前一探,忽然感觉自己的脚腕被什么抓住了。

      马学文错愕地扭头,隔着被子,什么也看不见。

      他一把掀开被子,正对上田野妈妈冷酷的脸。

      马学文从没这么近的看过田野妈妈,此时他觉得田野妈妈的脸很大,很凶,很恐怖。

      他往回抽脚,说:“你松开我。”

      这时田野也掀开被子钻出来了,他看见自己妈抓着马学文的脚。

      马学文的脚很白,像一只大饺子。脚背上有一颗小痣,小痣长得有点像田野家被子上某处的斑点,不过田野知道不是被子也长了小痣,那是苍蝇拉在被子上的屎。

      田野妈的沉默有些吓到马学文了,他用力蹬起脚来。

      可是田野妈手上力气非常大,别说是小孩子,一般男人都没她手劲儿大。

      她的手像捕兽夹一样牢牢套在马学文的脚上,任他如何摇晃,都甩不开。

      “妈,你干啥?”田野疑惑地问。

      田野妈的视线挪到田野的脸上,她忽然笑了,露出过大的板牙,她加上了另一只手,按在马学文另一只挣动的腿上。

      马学文立刻像案板上被压住鱼尾的鱼一样,只能上半身拼命扑腾。

      田野妈对田野说:“儿子,你快骑他。”

      田野不知道他妈为什么这么做,他也不明白他妈是什么意思。

      总之他没有听他妈的,而是起身,猛地撞向他妈的胳膊。

      田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直接“砰”一声摔到了地上。

      他妈被他带得翻倒在炕上,抓着马学文的手也松了。

      马学文听到田野的一声“快跑”,他立刻诈尸一样蹦起来,光着脚就逃离了田野家的屋子。

      田野从地上站起来,他妈也从炕上立起来。

      她妈看了一眼田野站得位置,离炕沿很近,她于是抡起手臂,一掌扇在田野的头上。

      田野重新躺到地上去了。

      他听见他妈说:“小兔崽子,胳膊肘往外拐。”

      田野一声不吭。

      他妈继续说:“你护媳妇呢?”

      “他不是跟你一样带把吗?”

      “窝囊废,活该被人骑在你头上。”

      田野妈不说话了,重新开始钩脱鞋。

      田野捡起地上马学文的鞋,出了门。

      他把马学文的鞋送到马学文家,马学文一见他面就狠狠推了他一把,说:“滚!”

      田野就放下鞋,滚了。

      这以后,马学文此生再未踏足田野家。

      长大以后的马学文偶尔回忆起田野家,想到的却不是被老妖婆控制的噩梦,而是田野家的鹅。

      田野家的鹅虽然凶,但从来没有咬过马学文,这当然是因为每次他去田野家都贴在田野身边,田野就像个牧鹅犬一样驱赶着白鹅,敢造次田野就咬它们。

      一次,田野抓住他家最大最凶的一只公鹅,用手捏住它的嘴,把它牵到马学文身前来。

      大鹅的嘴被捏住了,还在顽强地嘎嘎,声音闷闷地传来,听起来不满极了。

      田野示意马学文骑在鹅背上,说很好玩。

      马学文就真的很实诚地骑了上去,然后他一坐,大鹅就趴在地上了,根本起不来。

      鹅差点被他坐扁。

      田野哈哈大笑,他扯着鹅嘴,催促大鹅起来。

      “走,走。”

      大鹅拼命扇动翅膀,然而翅膀伸展不开,它们被马学文的两腿夹住了。

      没有嘴、没有翅膀的大鹅,就像没有牙与爪的老虎,无助极了。

      马学文也不怕大鹅了,他微微抬腿,半蹲起来,大鹅立刻往前蹿,试图逃跑。

      马学文连忙搂住鹅颈,半坐半走,实现骑鹅的状态。

      他畅快地大笑,说:“仙人骑白鹤,而我骑大鹅。”

      *

      马学文上一年级时,田野以为自己妈也会送自己去幼儿园,可是没有。

      他问妈啥时候送他去幼儿园,妈说:“你急个屁。”

      然后田野就不急了。

      他记得马学文说过,马学文上学就晚了一年,不是家人不想让他去,而是他死赖着不愿意上学。

      六岁时送去幼儿园,他总哭着找姥姥。姥姥心疼,就说要不再在家里呆一年,学上早了会跟不上,不如上晚一些,孩子更游刃有余,家里也不在乎他在家里多呆一年,反正是姥姥带。所以马学文七岁上幼儿园,八岁上一年级。

      等田野上一年级时,他已经九岁了,而马学文已经上三年级。

      这时候的田野已经感觉跟马学文差距很大,加上马学文搬家,很少回来,田野几乎看不见马学文。

      即使两人在同一个学校,可是不同年级就像有结界一样,并不往来。

      而且马学文渐渐从学习中找到节奏,他常年霸占班里三好学生的位置,田野开始从别人嘴里听说马学文。

      听说三年级的马学文长得可精神了。

      听说三年级的马学文家庭条件非常好。

      听说三年级的马学文经常考一百分。

      ……

      小学大门口那里有一块空地,空地一侧安了一个大黑板,老师会安排不同年级的学生轮流做黑板报。

      轮到三年级时,马学文就是主力。他的黑板报做得非常漂亮,图文并茂,有规有矩。同学们都说,光看这样的黑板报就能猜到是谁做的,最废粉笔的那个,肯定是马学文做的。因为他的板报花哨,图多,五彩缤纷,华丽非常,很有童趣。

      有一天中午,田野放学来到大门口,看到马学文正在一个人在黑板上涂画。

      田野站到他身后,看到马学文脚边摆着一张图册。田野就走过去,将图册拿起来翻了翻。

      他发现这是一本专门绘画黑板报的画册。

      田野一下子明白了马学文的黑板报画风从何而来,原来并不是他原创,他只是抄袭的。

      不过田野心想,就算让自己抄袭,他也抄不了这么像,所以他还是觉得马学文厉害。

      马学文正聚精会神地画,画完一片往边上一挪,感觉屁股似乎蹭到了什么。

      他一回头,就见田野正举着他的画册翻看,刚刚马学文的屁股正是撞在了画册上。

      田野与马学文对视,站在桌子上的马学文立刻抢走田野手中的画册,不满地说:“谁让你碰我东西的?”

      太久没跟马学文相处了,田野都忘了马学文是个护食的人,他的东西不能乱碰。不过他也习惯了马学文这种恶劣的态度,所以并不当回事。他只是问了马学文一句废话:“这是你妈给你买的?”

      像这种先进的东西,一般都是马学文妈给买的。他爸虽然是老师,但他并不关心马学文的教育,他甚至都不怎么关心马学文。至于马学文的姥姥,她只会给他塞各种好吃的。即使马学文一家搬走了,姥姥也天天往他家跑,送点吃的,做做家务,简直像个免费上门保姆。

      就因为姥姥天天去看他,马学文就更不需要回河西姥姥家了。

      姥姥天天见,根本没机会想念。

      这也是造成田野跟马学文疏远的一个因素。尤其小孩子,长时间不互动,关系自然就淡了。

      三年级的马学文更是认识了更多小朋友,有了所谓铁哥们。哥们虽然调皮不着调,但智商比田野髙,马学文领悟到这样的人跟自己才是一路人。

      现在的田野在马学文眼里,就是个野孩子。他觉得自己跟田野似乎不是只差一岁,而是差一代。他不想跟啥都不懂的小孩子多说什么,抢回画册后塞进肚子里,继续蹲着做板报了。

      田野一直站在那里仰着头看,这块空地由于是两面墙围成,就造成了一点穿堂风现象。风把黑板上附着不稳的粉笔灰吹下来,吹进了田野的眼睛。

      田野闭上眼睛,用力眨了眨,反而更痛了。他于是保持不动,等待那阵痛过去,眼里流出泪来。

      泪把细小的灰屑冲出来,他的眼睛就痊愈了。

      这个地方不欢迎田野,田野就不再站在这里,回家吃饭去了。

      田野上三年级时,马学文上五年级。

      一次学校组织绘画比赛,每个班的同学都参加。老师要求所有人都要上交一幅画,最后每个班会评选出最优秀的五幅画,贴在校门口的展览墙上,等六一儿童节时,家长们都能看到。

      田野不想画也得画,于是他就用作业本的背面画了一张。

      他画得是自家的大鹅,趁大鹅下蛋时画的。

      当时大鹅趴在草窝子里,田野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对面画,他对照着大鹅,一笔一笔,恨不得用上比例尺来画。

      他不像在画图,而像誊写。

      大鹅趴在那里,似乎也有点紧张,趴了半个多小时才把蛋下出来。

      田野涂涂抹抹,幸好先把鹅画完了。

      鹅走了后,田野继续画鹅身下枝枝蔓蔓的草,还有大鹅身侧的墙壁,身后的一捆粗木头,以及倚靠墙立着的旧门板。旧门板上还铺有塑料布,这是用来防雨的,防止大鹅在雨天下蛋时挨浇。

      这些都是田野为大鹅们做的,因为如果下蛋的窝不弄得舒适一点,大鹅就会丢蛋。它们可能会把鹅蛋下在外面。

      大鹅们看起来很满意这个简陋的小窝,不仅下蛋时进来,晚上睡觉也都会挤进来。

      田野家总共有八只鹅,旧门板是竖着放的,有点遮不住它们,它们就硬挤在一起,显得非常友爱。

      田野经常要进去帮大鹅整理被压扁踩乱的稻草,他会凹出一个下单窝的形状,好让大鹅下蛋。

      *

      田野画着自家的大鹅,直到停笔时,他才用全局性的眼光观察自己作得画。他发现自己画得很棒,很传神,很像那么回事。

      田野把自己的画交了上去,老师埋怨他为什么不用A4纸画,不是交代了使用A4纸吗?作业纸太小了,而且纸张薄,对着光的时候能透出正面的横线条。

      老师之所以批评田野,就是因为他画得确实好,老师觉得能评上优。可是这样的纸张,不符合要求啊。

      老师倒是想让田野重新画一张,但田野是卡着时间上交的,没时间再画了。

      最后,老师还是不舍得这张画,他选了班级七张最好的画交了上去,其中就有田野这张。

      这些画会由别的教师继续评选,七选五,然后再贴到校门口展示墙上。

      田野的画竟然再次被认可了。

      美术老师说他画得很有生活气息,虽然不着一色,可是笔触温柔,看了让人内心一软。

      小学六个年级,三十幅画,最后按照4×7的格式排列。多出的两张被贴在了最上方,正是马学文与田野的画。

      他俩的画就像两个对照图一样,大张纸与小纸张,多彩与黑白,仙女与大鹅。

      马学文画得是一张九天玄女图,蓝色帔帛如灵蛇一样绕在玄女身周,玄女衣着华丽,周身祥云。

      红唇,红色耳环,红色头饰,红色衣裙,甚至祥云也是渐变红。

      马学文画得玄女色彩华丽,非常贵气。

      仙女与大鹅,一个天上,一个人间。

      田野看到这两幅图时,他第一个想到的是马学文的那句“仙人骑白鹤,而我骑大鹅。”

      田野原本对仙人没有概念,现在他有了。

      他想象玄女骑着下蛋大鹅的样子,一下子笑了。

      他想,大鹅果然更适合马学文来骑,马学文的画还是去骑仙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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