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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健忘 ...

  •   果真如孙经理说的那样,这个时间段交通堵得吓人。

      贺云深从后视镜看了眼无所事事欣赏夜景的周祁寒,他把晚间新闻换成了情感访谈栏目,一整个大型家庭伦理剧场,除了八卦狗血的男女恋爱纠纷,大多数都是婆媳矛盾。

      强势蛮横的儿媳,委曲求全的婆婆,软弱无能的丈夫,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贺云深欣赏了一会儿老太太向周总哭诉儿媳妇偷拿儿子五百块钱补贴娘家,不由得心情大好。

      周祁寒皱起了眉,贺云深调了一下音量,广播声音瞬间充斥了整个车厢。

      “你结婚了吗?”周祁寒蓦地问。

      贺云深看了眼侧视镜中的车流路况,踩下刹车,跟着前面的车一点点往前挪,很久之后才回道:“没有。”

      “哦。”周祁寒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有女朋友吗?”

      贺云深紧绷着下巴,抿了抿唇,“周总,我不喜欢和陌生人讨论我的隐私问题。”

      “这算是隐私吗,贺云深。”周祁寒忽地笑了,“我还以为你很喜欢聊这些呢。”

      贺云深没有说话,周祁寒又问:“为什么转专业?”

      “为了挣钱。”

      “哦,那为什么要来新越?”

      “能力不足。”贺云深言简意赅。

      周祁寒失笑,“贺云深,在你的合作方面前承认自己能力不足,只有两种可能。一,你精神错乱了。二,你对我心存怨恨。”

      他两手环胸,有意所指地说:“最后一个问题,我们是不是见过。”

      “没有。”贺云深脱口而出,语气相当果决,“周总,你别误会。我说我能力不足,主要是指待人接物这一方面,你今天可能也看出来了。”

      周祁寒笑了笑,没再说话,两人就这样保持着诡异的宁静,一路到了一个别墅区,车辆没有登记,没法进去,贺云深和保安交涉了几句,未果。

      周祁寒摇下车窗,笑着和保安打了声招呼,才被允许通行。

      贺云深跟着导航停在一幢洋楼附近,“周总,已经到了。”

      周祁寒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贺云深不着急,他拔下车钥匙,熄了火,暖气一停,周祁寒在车上不会待太久。

      过了一会儿,后座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贺云深觉得这气氛太怪异了,他转过身,正要劝周祁寒赶紧下车,周祁寒两手分别撑在左右驾驶靠背上,倾身靠了过来。

      周祁寒身量高长,为了不碰到车顶,他刻意将身体压得很低,半个胸腔抵在贺云深的靠椅上,让他有一种被圈搂住的错觉。

      贺云深扭着的身体立刻摆正,心如擂鼓,他刚刚再偏几分,差点就会亲上周祁寒的下巴!

      这个莫名其妙的变态,贺云深在心里大骂,可却丝毫不敢再动。

      周祁寒离贺云深太近了,他的气息猝不及防扑涌上来,一下一下地在贺云深颈边晃,贺云深身体僵直,目不斜视,只能盯着他紧攥着方向盘微微发白的指尖。

      周祁寒偏垂着头,看贺云深细长的脖颈和落拓的肩线让领口处拢起的那道优美的弧线,漾进来的路灯本来是昏暗的,此刻却变得滚烫起来,从那道弧线处探进去,滑落过他挺直的脊背,紧绷的腰身,一直向下蔓延。

      “你要干什么?”贺云深斜靠到了车窗边上,侧过身,冷冷看向周祁寒。

      “嗯。”周祁寒垂下眼眸,避开贺云深冷硬戒备的目光,他自喉间轻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解释,“我忘带打火机了。”

      “是吗?”贺云深淡漠地回应,“看来周总今天真是健忘。”“健忘”这两字被刻意咬得很重,带着若有似无的讽意。

      贺云深其实想说那你快点回家拿,但又懒得浪费口舌。

      他瞟了他一眼,“你坐好,我给你取。”

      周祁寒顿了几秒,笑着说 ,“抱歉。”他收回手,靠坐了回去。

      贺云深压抑着胸腔轻喘了几口气,打开顶灯,探身从副驾的储物仓取出一个打火机,转手递给周祁寒,连脸都不肯转一下。

      周祁寒看了一眼贺云深尚在充血的指尖,接过打火机,将车窗摇下来一半,“你抽烟吗?”

      “不抽。”

      茸毛一样的雪迎着细风扑簌簌旋落,挂在半截车窗上,一点一点消融成淡淡的水痕。

      周祁寒点燃烟,烟把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复了一句之前问过的话,“我们应该见过的。”

      “你记错了,”驾驶座上的人声音有些干涩,“我不记得我们之前有过什么接触,周总,或许是你认错人了。”

      车厢内静默了片刻。

      “装傻有意思吗?贺云深,”周祁寒干脆把车窗全部摇下来,手腕搁在窗框边上,向外掸了掸烟灰,似笑非笑地说:“你右耳根后有一颗红色的痣,你不知道吗?”

      一根脆弱的弦“锃”地一下崩断了,贺云深极力要隐藏的难堪回忆,就这样被当事人三言两语地拨挑开,变成了初次见面的人可以随口就能扯上两句的闲出淡来的开场白。

      他只觉得头脑一阵眩晕。

      周祁寒静静等着贺云深的答复,他从后视镜看见他下垂的睫毛,颤了颤,又颤了颤,像把铺展开的折扇。

      他忽然有些不忍心了。

      周祁寒轻叹了一声,“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不是要逼你,我只是想……”

      “知道什么,周总,”贺云深忽然打断他,“你想让我承认什么呢?承认你是一个同性恋,承认你被人下药,还是承认我被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按在床上操?”

      贺云深的声音一直很平静,他始终没有转头,周祁寒却能想象出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我承认了,然后呢?我该报警吗?还是把你的丑闻挂在网上,让宏达的股票崩盘?我能吗?”

      周祁寒的脸色变了,“那晚之后我找过你,但你什么都没留下。我问过那家酒吧的老板,他说你之前从没来过,他不认识你。我知道你不是里面的……“

      里面的什么?卖屁股的mb?贺云深冷笑,”周总,我知道你找我无非就是害怕那是我做的局,可现在都快半年了,我要是想整点什么事也不至于等这么久。你放心,我一没有拍照片,二没有偷藏小视频,三也不会蠢到把你喜欢男人这件事宣扬到人尽皆知,再怎么说我也是另一个主角,我也要脸,你放宽心,行吗?“

      周祁寒夹着烟的手指有些发颤,不知是冻得还是气得,他把快要燃烬的烟蒂摁灭在烟灰缸,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平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找你是想尽可能地补偿你。”他顿了顿,接着说,“毕竟我不知道你的性取向,那天晚上你的反应应该也……”

      “就这样吧!”贺云深抢先道,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红,“这件事我不怪你,我也是个男人,虽然那天晚上算不上你情我愿,可你强迫不了我。所以我说就这样了,咱们就当谁也不认识谁,周祁寒,周总,我就是一个小公司无关紧要的人,我绝不会拿这件事骚扰你,请你也不要难我。“

      两人都没有接着说话,车内静得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幸好,还有夜风灌进来,不至于让沉默把他们吞没。

      贺云深打了个寒颤,半晌,车窗被摇上,后座传来车门闭阖的声音,周祁寒走了。

      贺云深的胳膊撑在方向盘上,抵着额头,将脸埋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机忽然响了,在副驾座位上,嗡嗡的静音声一瞬间恍惚得和耳鸣似的。

      他回过神,够着发麻的身子一把捞起手机,是孙经理。

      “小贺啊,”孙经理乐呵呵的声音带着醉意,“周总呢?你送到了没有。”

      贺云深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和平常无二:“送到了,他刚回去。”

      “哎,”孙经理应了一声,他听起来很高兴,“你手里的这个项目先别干了,你先找李姐了解一下青鸟,我明天和陈总说,等他们回来就让负责人带你进去。”

      贺云深犹豫了会儿,说:“孙经理,我没跟过宏达这个项目,恐怕干不好。”

      这是什么话?对面立马变得严肃起来,“小贺,宏达是新越目前为止最大的合作方,这个含金量就不用我多说吧?我看着你也不像是个瞻前顾后的人啊,这么个机会放在你面前你还能推给别人?“

      哦,那我算是把自己毁了。贺云深默默跟了一句。

      孙经理见他不说话,觉得不对劲,犹疑了一阵,问道:“怎么回事?你刚刚得罪他了?”

      是的,得罪得很彻底。

      但贺云深笑着回道:“我就是担心我做不好,毕竟我才来新越没多久,很多事都没上过手。要是出了错,不是给您和陈总丢脸了吗。“

      孙经理松了一口气,难免又觉得他畏首畏尾,哼道:“你要是能跟着搞出点东西,按你的学历和技术,以后的路可宽着呢……今天太晚了,车你就先开回家,早点回去休息。我看周祁寒对你印象还不错,记得啊,好好干,必要的时候多巴结巴结,对你没坏处。“

      贺云深笑着嗯嗯啊啊地与孙经理道了别,他扭动钥匙,调整操纵杆,等着暖风在挡风玻璃上形成的雾气一点点消散,浅浅倒影出贺云深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的脸。

      他只淡淡看了一眼,就驱车离开了。

      贺云深驾着这辆奥迪A6沿着河堤开了一阵,驶过两个环形高架桥上了高速,车道两侧亮丽的灯光模糊成了虚虚晃晃跳动的海岸线,十分钟后,他左转钻进了一条黑黢黢的小道。

      后视镜里,灯火通明的城区被远远甩在后面,像是象征着文明辉煌的生命线骤然断裂了,干涸了,于是这座大都市一半还醒着,一半已经睡了;一半宣告光明,一半陷入死寂;一半是仿佛能触手可及的欲望幻象,一半是痛苦挣扎的现实泥潭。

      贺云深的家车开不进去,他把车泊在街区一侧商铺前的停车位上。

      已经快十二点半了,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扭身进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花五块钱买了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

      贺云深坐在楼下的花坛边上,他用中指和大拇指夹出一根烟,点燃,极不熟练地送进嘴里,刺裂的烟雾搜刮着他的胸腔,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连带着五脏肺腑都皱缩在了一起。

      操,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好抽的?

      他没舍得摁灭,夹着烟的左胳膊随意耷拉在膝盖上,让它自由自在地燃烧。贺云深仰头,上下扫视着一栋栋低矮的老楼,为了有效利用空间,楼与楼之间的缝隙极窄,豆腐块一样一点点垒在一起,沉闷,压抑,密不透风。

      楼上每户都带着一块水泥铸造成的小阳台,大部分都堆叠着废弃的桌椅或是锅碗瓢盆等杂物,偶尔也有几家用不锈钢管封死,上面挂得衣服还没来得及收,鬼影似的在夜风中飘着。

      老楼没有物业,因为连小区都算不上,住户和社区商量了一下,在楼底下围了一圈栅栏。近几年交通改道,道路扩张,上面警告过几次,说是违规建筑,最后连这栅栏都拆了,外圈楼的住户一出门就是人行道。

      这样的城区在一众高伟的建筑中着实影响观感有碍市容,不知怎地,重新拆建的方案提议却一直审批不下来,小小的老城区就这样隐匿在一片钢铁森林中,给了这座城市无家可归的人一个藏身之所。

      这日子苦吗?贺云深并不觉得,毕竟前二十年过得比这个难多了。

      他搭着邻居家的拖拉机到村口站了半天,等一辆能为他停留的顺风车,然后走一个小时到客运站,再辗转两趟火车来到省城,才能踏上那条去北京的路,他缩在火车硬座上,整整36小时,腿脚肿的连鞋都穿不上。

      那个时候的日子苦吗?或许吧,可他总觉得,只要出去了,天地就广阔了,他总会走出一条路来的。

      有很多个瞬间他都觉得自己好像快要走出来了,可一晃神,像个梦似的,什么都没有了。

      贺云深将整个上半身蜷起,夹着烟的左肘支在腿上撑起下巴,右手有些焦虑地揪了揪头发。

      总会走出来的,他想。

      女人尖叫,踩着高跟鞋的脚在雪里扭绊着,差点跌坐在地上,幸好被身旁的男人眼疾手快地搂住腰,她摇晃了几下,终于站稳,惊恐地望着这个在黑暗蜷成一团,还带着点星火的人形轮廓。

      男人亲了亲她的脸,小声安抚了几句,朝着黑影的方向骂道:“曹尼玛有病啊,大晚上不睡觉在这抽烟。”

      黑影似乎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从花坛里捡了个什么东西。

      那东西“嗖”地一下被扔掷了过来,女人吓得吱哇乱叫地后退了几步,男人看着他脚边滚落的石头,拧着眉毛大骂,撸起袖子就要过去,被女人赶忙拉住,“算了算了,你看他要么是个醉鬼,要么是个神经病,你和这种人计较什么啊,不怕他上来和你拼命?”

      这时候黑影竟还配合着咯咯怪笑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心里发毛,骂骂咧咧地慌忙走了。

      贺云深揉了揉胳膊,拖着半麻的身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精神上却莫名很轻快。

      去他妈的孙经理,去他妈的周祁寒,去他妈的泥潭。

      他总会走出去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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