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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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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2018年·刘念和路小北
1、
刘念进门时是11点08分,离钟夏的零点生日还有50分钟。
冷面男友的这个惊喜送到太突然,感觉钟夏都愕然了好几分钟,让气氛居然有些尴尬,他们站在屋子中央面面相觑,当时刘念和钟夏说了句什么,两个人才拥抱在一起,之后刘念从他怀里仰起头,亲了下钟夏的嘴角。
场面可谓是情侣虐狗,毫无必要。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一方面觉得情侣莫名高调得让人讨厌,一方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起哄的起哄了起来,并顺势将生日倒计时的氛围推向高潮。
高潮太累了,因为要持续50分钟。
大家于是纷纷冲上来向刘念介绍自己,有摄影师、造型师、动作指导,大家分组敬酒,剧组人员都是江湖儿女,心里想着男嫂子也是嫂子,努力叫出了“刘老师”这样的行业称谓。
刘念也意识到自己很多年没介入过钟夏的职业生活了,连对方导演组的老搭档也只认得2-3个,他有属于i人的不适和愧疚,和每个冲上来的人颔首。最后,他看到路小北也戴着石膏、蹦跳着过来了。
那是他和路小北的第一次见面,但路小北的名字,他已经听过以及见过好几次了。
路小北是个标准的演员形体,很瘦也很小,圆眼睛,小鹿一样,有点可怜巴巴的神色,染了一头金白色的头发,更加的阴郁鬼魅,后来知道瘦和发色都是剧情需要,听说为了这个戏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伤,熬夜好几个月不说,还遭遇骨折,但到底还是年轻,看上去疲态也只有一点点。
“刘老师……”其他人叫刘老师都有点江湖气,他叫出来还真有点像学生叫老师。
当时钟夏正好被一个后期组的电话叫走,挪到旁边沉迷工作去了。
刘念说:“叫我刘念吧。”他语气平淡,却异常权威的说,像是裁判一般不可反驳,继而就看着被迫点头的路小北,像是等着他说什么。
“哦哦,好的,刘念哥你好,我叫路小北。”路小北看上去小心翼翼的,他说完这句话,还看了钟夏一眼,像没忍住就看了,但马上收回来,钟夏一直认真地说着电话。
“你好。”刘念说。
“老听导演提您。”路小北笑着说,客套话一句,“之前在南海城越野跑的赛事转播里也看到过您,您……”
其他人也客套地和刘念搭讪,无非是导演老提您,导演老想着你,每天通告都要留半小时和您视频,听说你们是高中同学啊,这么多年不容易啊,如此这般的话……刘念一直都没怎么回应,此刻,他看着路小北想了想,却突然说:“你看田径比赛?”
“是呀,我很喜欢看比赛的,我哥带着我看,篮球足球都看,这几年开始看田径的。”路小北说,“我知道您是北京绿城队的,竞技越野跑的顶尖选手了,还看过导演给您拍的广告,也是进了这个组才知道您原来就是导演的男朋友。”
“哦。”刘念说。
“嗯嗯。”路小北亮晶晶地点头,“我以前读中学时候也想搞运动,但后来家里不支持,就没继续了,现在搞职业运动是很需要经济支持的。”他自顾自地说起,当年他的高中同学要花费多少去请教练和营养师等等,他也试过,但是增肌遇到问题,就导致成绩上不去,当然也没钱请人指导,所以后来去学了舞蹈,最后上了表演专业。
路小北活泼开朗,能从别人的事说到自己的事,又毫无气口的切换回来。
真活泼,刘念微微眯了下眼睛,看了眼男友,钟夏还在捂着耳朵努力电话,和对面交代着这次必须在上海做后期,让他们找一家如何如何条件的。
在上海做后期,这是他和刘念之前商量好的,这个戏拍了三个月,两个人横店上海两地跑,有点消耗,而今戏快杀青了,刘念还得留在上海训练,于是希望钟夏的后期也能在上海做了,钟夏习惯使用的后期公司都在北京,为了刘念,他最近正在重新协调上海的后期。
他聊了几句,嫌屋里吵,就走了出去,并没有注意到任何人情绪的变化。
转过头来,路小北又积极恳切地新起话题,“导演说您今年老受伤,想说换个职业按摩师给您,还说您最近在上海封闭训练,我们都很喜欢运动,经常和演员摄影他们在横店打球,不过这个戏动作多,也不敢老打球,怕受伤。说起来,在横店有个很不错的按摩师,她也是退役运动员……”
他小嘴叭叭,没人打断就可以一直说,明明已经有些疲惫,但还是亮着眼努力聊,说的多是没来由的废话,但刘念不打断他,他就继续说。
他知道很多关于刘念的事情,刘念是东北寒城人,从小就是田径选手,高中来北京开始职业化,在绿城高中受训过,从百米跑到接力赛,从竞技越野跑到马拉松,都参加过相关赛事并至今仍有纪录保持,中间因为伤病差点放弃运动生涯,最终艰难地恢复,现在依然是北京绿城这种商业队最有竞争力的选手。
路小北说,知道钟夏很支持他的事业,他曾有一度在美国的受训和伤病费用是由钟夏支持的,回到北京后,入选的商业队资方老板也是钟夏的朋友,做服装的就爱投资竞技。
刘念听他随口说着,倒是有点惊讶,这些事儿他和钟夏都很少和别人说,他俩曾经对此有点争执。
刘念家里不富裕,但他一直觉得搞竞技是要靠自己的,用奖金养训练,用训练养成绩就行了,因而严厉拒绝过钟夏的资助,独立支撑了很久后,却发现自己找的医院和康复师,依然都是钟夏私下安排好的,钟夏觉得没什么,“别想那么多了,当我投资你。”两人曾经为此争吵了一次,仅仅一次。他们都不喜欢吵架,没说透,后来也就慢慢过去了。
路小北说了半天,看刘念貌似专注也不打断,感觉有些尴尬和紧张,还在搜肠刮肚地想说什么,于是稍微磕巴了几秒。
刘念低下眼睛笑了下,“看来,他还真的经常跟你提起我。”
“啊……”
“你比这屋子里其他人都了解我。”刘念说,他说得平平淡淡,路小北却猛地心里一跳。
2、
刘念观摩了几秒他上脸的一丝慌张,便换了个话题,他指了下路小北摆在桌子上的石膏腿,“你受伤了?”
“啊啊。”路小北赶紧接话,“还好还好,一点小伤。”
刘念说:“骨折不是小伤。”
这位冷漠的刘念哥的每句话真的都很容易掉地上,但路小北就是不能让话掉了,他有一种捧哏者的自觉,一个飞铲就把话接起来,他马上交代了自己吊威亚时撞了硬布景,其实没啥大事,动作演员嘛,受伤常有的,受伤也不能用替身,这也是动作演员的操守。
他又感谢起钟夏当天刚回横店,就赶过来及时送他就医,说感觉很不好意思,还要钟夏付钱,钟夏垫付了一周的住院费,等回头哥哥来了,把自己的演员保险兑换报销了就行,他的钱都放在哥哥那里,等好了,他哥哥接他回北京休养。
刘念听了一会儿才说:“那你哥什么时候到?”
“唔?”路小北愣了下,就低头看看手机,“可能明天或者后天就能到。”
“你父母呢?”
“我爸妈都在老家呢,老家太远了,我不想惊动他们呀。”路小北说,“而且医生说了,骨折什么的养一养就好了,腹部伤口不要发炎就行。”
医生才不会这么轻描淡写吧,刘念心想,但他也没戳穿,就说了句:“好,杀青了就好好休息下吧。”
“嗯嗯嗯。”
路小北见刘念又不说话了,便再次开启自己永动机的输出模式,他跟刘念感恩了钟夏导演,一部戏照顾我,教会我好多东西,导演真的好厉害,懂武侠懂动作还会自己画分镜,分镜也画得很好看,导演英文说得也超级好呢,导演运动挺好,篮球打得也好。
他又切回自己,反复说着:很想演好这个角色,所以超努力的,每天都要给自己的哥哥演一遍第二天的戏才能睡,生怕在片场有什么闪失,耽误剧组进程,他知道这个戏投资很高,他能拿到角色很不容易,哥哥也让他多珍惜,多努力。
刘念一直听着他说,没有说话。
他这一次来横店就是来看看这个名叫路小北的人,路小北、小北、演员、一个养着雪纳瑞的演员,他、他的名字以及他的狗,刘念在钟夏的朋友圈里都看过。
也在其他地方看过,在自己最近收到的邮件里。
11月19日,他收到了一封没有正文、却有附件的威胁邮件,是一封缠裹着过往的威胁邮件,缠裹着他已经不想再提的黑暗过往的威胁邮件。
他看着路小北。11月19日,路小北在做什么?
因为那封不堪入目的威胁邮件,是来自一个ID叫小北、头像是只可爱的雪纳瑞的发件人,非常透明的发件人,透明到刘念只大概使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锁定了对方的身份——路小北。
路小北——钟夏剧组的演员,过去他并不关注钟夏的演员,路小北并不出名,此前刘念并未在任何剧集种留意过眼前这个热情、活泼、天真如糖果般的男孩。
他来横店就是要看看这个小北,他要知道他的目的,可是对方的礼貌活泼和友好,让他一度有些犹豫了。
刘念不说话,倒是让路小北越说越多了,一个人自说自话长达几分钟,因为他太手舞足蹈,于是其他人也乐得留他一人对付冷面的导演男友。当说到多珍惜、多努力,看着刘念微微点了点头,路小北突兀地沉默了,他好像是说累了,终于停在那里看着刘念不说话了。
两个人对望着沉默了一会儿,刘念一般不会主动发起话题,路小北也少见的沉默了,他突然以一种极度天然专注的目光端详起刘念,好像一个学生在看博物馆的摆件,又好像突然发现了摆件上原来有一些没见过的装饰,然后他就笑起来。
“哎呀对了,念哥,听说你今年受伤很多,上周听说你还夜里晕倒了。”他笑吟吟着说。
刘念愣了一下,似乎是反应迟钝地看着他,有些怔怔,没有说话。
刘念左肩背有严重旧伤,一度曾经影响他的运动生涯甚至是正常生活,他在被迫退役前,还是选择了治疗和坚持,他当时在美国,放弃掉国内的一些比赛,一度专攻国外的商业赛,最终恢复状态、找到节奏,才在23岁重回国内赛场,好在长跑的职业寿命较长,他在经受过一些职业停滞后,还是回到了巅峰。
他也马上28岁了,在年纪和旧伤困扰下,新伤总是频繁来临,这一年身体和精神上都受到考验,他为此放弃了今秋的全运赛,专心复健,希望维持好身体状态。
可上两周的上海集训,他训练后,半夜莫名其妙的晕倒在了卫生间。
或许不是莫名其妙,就是收到邮件的19号那天夜里,他晕倒在卫生间中,他以为自己早已坚不可摧,可或许过去的秘密带来的压力,在没有触及到他的理智前,已经先攻击了他的身体。
好像过去所有的事情,都选择在这个初冬一起爆发,过去的回忆如心中之鬼,总在夜深人静地时候偷偷冒出来,鼠啮般地吞噬着什么,而今这些心里的鬼不再只存心中,而是化为了一封物理性真实的邮件和视频。
听闻他意外晕倒,20号那天,男朋友钟夏还特意从剧组请假,赶去了上海看他,结果造成了更大压力的不欢而散。
他当时和钟夏说是右腿的骨刺刺激到肌肉,支撑力受限,加上夜里去卫生间迷迷糊糊的,左边肩背的旧伤导致他没扶住旁边,就直直地摔在了卫生间里,头磕在洗手池上,休克了一阵,手腕也着地扭伤。此时,他还戴着绷带,冷帽下的额头上还有一处严重的淤青,但整体不影响他的封闭训练和轮回赛,他还是决定坚持。
也是在那天,钟夏在他的公寓里撞见了陈寂。他们大吵一架,开启冷战至今。
对刘念而言,过去的事和人仿佛被吹哨集合一般,突然聚集,对着他的脸打开了刺眼的光。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了呀?”
刘念皱了皱眉说:“一点小毛病。”
“运动员哪有小毛病的?”路小北说,“你要注意呀。”
“嗯。”
“……我看钟夏哥那天从上海回来就忧心忡忡的。”所以路小北住院前,才提前把礼物送给了钟夏,也有讨他开心的意思。
“我说了,一点小毛病。”刘念稍微加重了下语气。
“哦哦。”路小北点头。
“还有哦,你今天过来都没有告诉导演吗?”路小北又问,“我看他刚才很惊讶的样子。”
不是生日惊喜嘛?告诉了又怎么叫惊喜?刘念心想,他过来当然想调和冷战,还有想看看发邮件的神秘小北是谁。于是他没有回答,让气氛彻底尴尬了下来。
面对沉默尴尬的气氛,路小北却没有了刚才的无措,他依然维持着安定的姿态端详着刘念。
大概沉默了几秒。
“刘念哥。”
“?”
“你很多事都不告诉钟夏导演是不是?”路小北忽然歪了歪头,显得很好奇的样子问道。
刘念抬眼看向他,路小北也看着他,闪烁的眼神突然聚焦了,他们的眼神第一次对上了,刘念那永远锋利的目光像一道剑,被另一道剑接住了。
“你好像有挺多秘密的,刘念哥。”路小北突然收敛了笑容说。
“大家都有好多秘密啊。秘密就是不想提的事情,我知道。”
“所以你放心,我会帮你保守那些秘密的。”
一瞬间,刘念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路小北,又仿佛是确定了什么似的皱起了眉,他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而他逐渐苍白的脸色,和如浸冰窖的表情让路小北略显新奇地眨了眨眼睛。
路小北于是又裂开嘴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眼睛弯如月牙,有光荡漾,趁着那张少年的脸,异常的天真又无邪。
3、
“所以,路小北和刘念聊了会儿天,到时间就离开了,你们都没有送他。”小李警官说。
“嗯。”钟夏努力回忆,说,“医院不远,他来回应该都有车接送。”
“您没有特意关心下吗?”小李警官说,“毕竟他腿受伤了,昨晚还下了雪。”
钟夏首先面露了微妙的“什么意思”的疑惑,但他也迅速理解了下对方的意思:对方已经默认他和路小北关系不错,他是路小北的伯乐、是三个月大剧的导演,是能让路小北受伤也要出来庆生的朋友关系。同时,是不是有些暧昧?是不是有些奇妙的情感?
钟夏不是迟钝的人,路小北对他是有释放一些好感的,但一直非常有分寸的,恰到好处地停留在欣赏和崇拜上,而这些欣赏和崇拜又透着一点拍马屁,称赞他、歌颂他、关注他:经常收工来他的房间讨教和讨论,关心他的情感生活;给他买他最想要的鞋子,很用心的提前送到;管他讨要他的作品,以示珍藏和珍贵。但这里面有不少路小北对上位者特有的小心翼翼,而这些小心翼翼就洗净了两个人之间的暧昧,这让钟夏非常舒适,他安然享用,同时也不需要做什么拒绝动作。
这本是正常事,可却出了不正常的意外,所以面对小李的问题,钟夏想了想,还是很诚实官方地回答了:“昨天晚上没有特别关心他,因为刘念从上海过来,我俩后来有些其他事情要处理,所以忽略了。”
“哦哦哦。”小李一副恍然的样子,“您和您男友之后离开KTV,就回房间了?”
“对。”
“大概几点呢?”
“大概零点过几分钟吧。”钟夏说,具体时间他也想不太起来了。
4、
接近零点时,和刘念不停输出的路小北蹦跳着离开了,大家也都敬过刘念一轮酒了,完成了对新人的社交,KTV里重归了轻松的喧嚣,一众人点好了生日歌,一起聊着跳着等待零点来临了。
而刘念和钟夏则坐在原地,一言不发。钟夏在抽烟,刘念则在低头想着什么,两个人单独相处时,气氛又略显真空和尴尬,毕竟在此之前的一周里,刘念和钟夏在冷战。
一周前,钟夏抽了半天时间去上海看意外在卫生间晕倒的刘念,却撞见了让他心塞的前尘往事,对,就是那个叫做陈寂的家伙。
两个人因为这个说来话长的前尘往事和前尘旧人,大吵一架,话还没说开,刘念就参与进了封闭训练和内部循环赛,他们不怎么喜欢吵架冷战,但这次被教练和比赛强行分开,冷战也被迫开始。
本来这次钟夏生日,横跨在刘念年底的封闭训练赛中,两个人早前也约好了不一起过了,反正老夫老妻,不差这一次两次的。刘念从不是个爱搞突袭和惊喜的人,但这天晚上,他不由分说的空降,大概是不希望冷战如暴雪一般,真的覆盖到两个人的关系。
呆滞地坐了几分钟后,钟夏把烟灭了,去给他倒了一杯热水,问他外面冷不冷。
刘念答非所问地说:外面下雪了。
钟夏说:下多久了?
刘念说:我从上海出发时就开始飘了。他顿了顿,又说:现在越下越大了。
钟夏望着他的脸,忽然笑了下,又问:“路上车好开吗?”这句问话很普通,钟夏的口吻也很普通,甚至带着点温存感。
可刘念却知道他话里有话,抬眼与他对视,“钟夏,其实我今天来……”他略微梗住,呆滞了几秒,看着钟夏,像是等着钟夏把话接过去。
但钟夏没有,只是继续望着他。
“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对不起。”刘念说,他从来不太说软话,这句话说出来也是一字一句咬出来的。
“你有对不起我吗?”钟夏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刘念脸色苍白,他一直戴着黑色冷帽没有摘,半张脸都缩在帽子里,黑白分明的,显得他有些憔悴。他此时低下眼睛,看了看钟夏脚上那双红白色的AJ,他身体略略瑟缩了下,像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钟夏一直看着刘念,等着他说什么,大老远的从封闭赛跑出来,冒着风雪来横店,不仅仅是过个生日那么恬淡,刘念那张憔悴苍白的脸上,写满了千言万语,平静却焦灼。
这件事到底从何说起呢,钟夏需要的解释到底是什么呢?他该如何说起呢?前尘往事又该如何解决呢?路小北的邮件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可这是个嘈杂的生日零点前,所以沉吟了半晌,刘念抬起头,恢复了平日里的冰冷平静。
他无波无澜地说:“今天下雪路况不太好,所以陈寂送我来的,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做我的司机……我……”他语气平淡真诚,让钟夏略微愣了愣。
“我不想跟你较劲。”刘念说,“我们能在一起很不容易,你让我做的事情我理解。”他微微吁了口气,“今天是他最后一天上班,他送我来是因为下雪了,我临时叫不到车,我最近手腕有伤,自己也没法开车。”
钟夏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绷带,刘念确实没法开车,他运动员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这让刘念挺焦虑的,他最近几个月都在和伤情做斗争,钟夏想自己本不该在此时再给他压力了,即便是为了陈寂,他烟头的猩红微微闪烁了下,但他没有说话。
“陈寂是我当年最好的朋友,他入狱后我们就没有联系了,这个你应该知道的。他是去年出狱的,出狱人员很难找工作,我觉得我应该帮他一下,没和你说,是因为你当初不喜欢他……”刘念说。
“我没有不喜欢他,你的朋友理所应当就是我的朋友。”钟夏灭掉烟,他说,“我只是单纯的不喜欢你有事瞒着我。”他看了看刘念的眼睛,靠近他,摸了摸他的头发,“当然,你这个人,就喜欢自作主张瞒三瞒四的,我也不怪你,但我不希望你有什么事情,是和别人联手瞒着我的……”
刘念顺着他的手,轻轻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随即又抱住了他,他声音非常疲惫,但还是说出了口,“我知道,所以我今天要过来。我确实有些事没跟你说,但你不能误会我。”
拿一向硬冷,此时却下定决心撒娇的刘念没有办法,钟夏的心慢慢绞成了一块扭曲的干燥毛巾,一滴水也拧不出来,干枯到裂开,他微微叹了口气,没说话。
“我们一会儿上楼聊吧。”刘念靠在他怀里说,“聊完再做点别的。”
“做什么?”钟夏明知故问。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刘念说。
“我哪儿敢想。”钟夏说,“你这封闭赛期间呢。”
“那就什么都不做。”刘念说。
“你倒也不用什么事都这么绝对。”钟夏搂着他,摸了摸他厚实的头发。
“不过我明天没有司机了,先不着急回上海。”刘念仰起脸看他,眼睛闪烁明灭,像是等着他吻下来。
“你这次付出代价很大啊。”钟夏说,“耽误封闭训练没关系吗?”
“我和禹宁请了天假。”刘念心平气和地说,“我说你要跟我分手,我得去挽回。”
刘念的教练叫禹宁,也是他和钟夏的高中同学,北京体育大学的高材生,一直做教练做到金牌水准,三年前开始带刘念训练,禹宁的要求是军事级别的,认为一切谈恋爱、瞎胡搞的行为都是影响事业的纸老虎,导致他和钟夏的关系从发小变得如翁婿一般的微妙。
钟夏谨慎地推开刘念,“说实话,你今天过来我很开心,但你这样理直气壮地用我做请假理由,禹宁会杀死我的。”
刘念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点傲娇的憋笑,他偶尔别扭地笑起来时才是真的想笑的时候。两个人的气氛似乎轻松了一点,刘念看了看表,就正气凛然地喝起钟夏倒的热水,坦然接受着钟夏的端详。
端详了一会儿,钟夏问他:“……陈寂把你送来就走了?”
“嗯。”
“你让他回上海了?”
“嗯。”
“干嘛不叫进来坐坐?”钟夏说,他口气也听不出是不是讽刺。
刘念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沉默了几秒才说:“他回上海去交车。”交接下一个司机。
“哦。”
陈寂这个名字,出现在这个故事中很多次了,可他尚未露面,因为他此前属于过去,属于刘念的过去。
陈寂是刘念在寒城的发小,覆盖了刘念认识钟夏之前的人生,他也是个寒城穷小伙,和刘念一起长大,可和钟夏说白了就是不熟,如果不是因为刘念,他不会多看陈寂一眼。10年前的暑假,刘念介绍他俩认识了,但从来也不是朋友。
那会儿没有微信,钟夏更没留过陈寂电话,听说后来陈寂在老家因为打架斗殴、严重伤人,进了监狱,一关好几年,这个人也就从生活中消失了。消失到几乎他都快忘了这个人了,或者是假装忘记了,这位仁兄曾经是刘念狭窄朋友圈中不多的朋友、最最重要的朋友,甚至是有些微妙的朋友。
钟夏只是假装忘记这个事实,不是因为刘念会提起陈寂,刘念从不提起他,都进监狱了还有啥可提的呢,他甚至有些避讳提起陈寂,仿佛对方就是一个普通的、堕落了的、走了弯路的儿时发小,连遗憾都没有。可钟夏却从没在心底放下这个人,毕竟,他和刘念数度搬家,每一次打包行李中,刘念都会把陈寂送他的廉价手表和一双老式短跑钉鞋放进去,从北京到寒城,从寒城到旧金山、从旧金山再到北京,一直到现在,这些无用的东西还在他们北京公寓的衣帽间中放着,尽管无人问津,却也从未丢弃。
这个无人问津、却未曾丢弃的人在两三个月前成为了刘念的贴身司机,在钟夏不知情的情况,如果不是禹宁告诉他刘念晕倒,如果不是他去上海给刘念惊喜,他恐怕还要再晚几个月才会知道:陈寂已经成为了刘念的贴身司机。
贴身司机,在公寓里撞见的贴身司机,他作为男友并不知道的贴身司机,三个月的时间。
这在20号当晚,点燃了他和刘念久违的、凶猛的一场争吵,如刘念所说,钟夏不介意刘念帮过去的朋友,钟夏介意的是自己的不知情。
而今,一周后的雪夜生日,高傲的刘念能打破冷战、过来沟通,已经是给了双方台阶,事情细想或许也不是大事,只是那个属于寒城、属于刘念过去的,属于罪恶和暴力的陈寂,于情于理都不该在出现他们俩的现时中了。
当然,即便出现了,钟夏也不是不面对的人,解决掉就好,他不是什么对感情和现实手下留情的人,况且都28岁不是18岁了,有什么事,他从不装大度,也并不想失控钻牛角尖。
离开上海那天,暴怒之下,他反倒很平静地对刘念说:我不想跟你吵架,给你几天时间,自己解决掉这件事和辞退这个人,当然,我安排你的事情显得不尊重你,你可以自己选。
当时的刘念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难能可贵地透露出了一丝脆弱和委屈,这种情绪很少出现在刘念脸上,出现时,他显得如易碎的冰,有一道滋滋作响的裂痕,随时随地便会坍塌,他还受着伤,但钟夏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连夜离开上海,在回横店的路上,抽完了一包烟,刘念却一个微信也未曾发来,倒是收到了路小北报备自己受伤的微信,尽管一度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可他左思右想还是给北京的发小乔一桥打了电话:“给我查个人。”
这个人何以阴魂不散?他到底对刘念意味着什么?寒城的童年无可比拟,可寒城有多少不可比拟,就有多少不可言说的痛苦。刘念不想回顾,钟夏当然也不想回顾。
此时,若有所思地钟夏望着恢复了冷峻审视地刘念笑了笑,情侣眼波交流,像是较量像是打量,又像是传情。
钟夏维持着他习惯性的表情,他平时总是似笑非笑的,喜欢他的人说他这是礼貌温和,不喜欢的人则说你没事儿别装逼,他说我天生就是长得这么很难拿捏。此时此刻,他也依然似笑非笑地望着刘念。他若有所思时,眼中总透着几分阴沉感。
刘念则在与他对视良久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对了,那个路小北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