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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往生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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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雨了。
江时川站在窗前,失神地望着透明玻璃上不断滚落的雨珠。
身后的门关的紧紧的,可隔音不好的木门并不能挡住客厅里传来的撕心裂肺的争吵声和怒骂声。
家具被砸的乒乒乓乓作响,女人的哭声和男人暴怒的喊叫声混在一起,不停攻击着江时川脆弱的耳膜。
我的人生,好像总是雨天。
17岁,母亲因病去世,失去了她的庇护,那个老赌鬼终于把贪婪的视线移到了我身上。
从此每个清晨都在漏雨的屋檐下醒来,天花板的霉斑像一具具悬吊的尸首,在潮湿中缓慢膨胀。那些黄褐色的水渍边缘生出绒毛,如同溃烂伤口的脓须,一滴、一滴,把时间砸进我开裂的搪瓷缸里。
赌场后巷的臭水沟里,我总是跪着,任由父亲的债主们嬉笑不断,眼里都是对牲畜的傲慢,他们用烟头不断在我身上打下烙印,那种灼烧感会在每一个雨季准时复发。
再后来,父亲欠的赌债太大了,债主们也没有了宽限他的兴趣,他们要砍断父亲的双手双脚,可父亲害怕,所以他拖着我去求了罗曼,他的指甲狠狠嵌进我的血肉,刺痛似乎是在告诉我我的人生永远逃不出这个腐烂的棺材。
那天也下了雨,罗曼站在伞下,用缺少无名指的左手给自己点了一只雪茄,他望着垂头跪在雨里的我,忽然露出一个笑容,他递过来一把精致的蝴蝶刀,言语间透着漫不经心:
“狼崽子,想上我的牌桌,得先证明你不是个哑炮啊。”
“我这黑街,有瘸腿的,有断指的,唯独少了个独眼龙,你看……”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把蝴蝶刀就已经狠狠扎入江时川的左眼。
在横飞的鲜血中,罗曼怔愣片刻,很快便鼓着掌大笑出声。他招呼手下的医生老蛇给我包扎,随后给父亲递过一张卡,神色满意。
“你家这狼崽子,我收了,够狠,给我当看门狗或许不错。”
父亲接过那张烫金卡片时,脊椎弯成了一条摇尾的狗。他的指甲在卡片边缘刮出细碎的声响,像是蟑螂在啃食墙纸。这张薄薄的纸片,在他指间突然有了生命的温度,比他任何时候触碰我的手掌都要滚烫。
他飞快地离开,始终不曾向我投来任何视线。
罗曼走到我身边,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狼崽子,好好干。”
我轻轻摩挲着手心的蝴蝶刀,它第一次沾的血,是我自己的,以至于后来每当蝴蝶刀卡进债务人指缝时,腐烂的皮肉下就会涌出十七岁的脓血。
黑街的雨水总是掺着煤灰,在路面上淌成一条条微型运河。我常盯着积水里变形的倒影看:那个戴眼罩的怪物,右眼是讨债时溅进的血渣,左眼是空荡荡的过去。积水倒映的霓虹灯牌"金富豪赌场"四个字,恰好横贯在影子的咽喉处,像道永远止不住血的刀伤。
后来,我的世界里只有潮湿,鲜血,教堂传来的钟声。
——还有数不清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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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回笼,江时川张开双眼,他盯着潮湿的枕头愣了片刻,似乎还有些搞不清眼前的状况。
鼻尖蔓延着消毒水的气味,他撑着白色的床单想要坐起来,腹部处忽然跳上一只黑猫。
黑猫身体修长,身上的毛黑得如同被夜色浸透的绸缎。它左眼是纯粹的琥珀色,右眼却是银灰色,此时的竖瞳仿佛带上了人的感情,紧紧盯着江时川的手掌。
江时川松开手,重新躺回床上,黑猫这才离开他的腹部,满意地绕着他转了几圈。
江时川皱起眉头,脑中思绪纷飞,如同乱麻一般纠缠在一起,他抬手,下意识摸上自己的右眼。
完好的眼球让他骤然呆愣在原地。
当时的周奇使了狠劲,他的眼球应该被完全损坏了才对,此刻怎么可能完好如初呢?现在的医疗可没有那么发达。
他伸手,口袋里的蝴蝶刀仍然沾染着血迹,仿佛是在提醒他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江时川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可当双腿接触地面的瞬间,他惊愕地发现腰部的酸软让他根本使不上力,整个人不自觉朝地面摔去。
下一刻,门开了,一个人影从门口闪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接住了江时川。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袭来,江时川感觉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他抬头,和一双狭长的眸子对上。
来人眉毛修长,眼尾微挑,本该是风流多情的形状却因眸色太冷而显得疏离,他的瞳色极浅,近乎一种病态的灰,像是被雨水稀释过的血,又像是蒙了雾的刀锋。
江时川的视线向下,扫过男人高挺的鼻子和薄淡的唇,正想继续向下时,男人开口了,嗓音淡然:
“看够了吗?”
江时川不自觉蜷缩起手指,他有些局促地移开了黏在男人身上的视线,低下了头。
“不好意思。”
男人没有继续说话,只是把江时川放回床上。
门后又走进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为首的那个有些气喘吁吁。
“小陆啊,跑这么快干嘛……”他的视线扫到坐在床上的江时川,“你醒了啊。难怪小陆这么着急。”
陆平秋皱起眉头,有些不悦地看着为首的白大褂,但没有开口说话。
白大褂轻笑了一下,走上前来揽住陆平秋的胳膊,朝江时川介绍道:
“小江啊,我姓徐,是你的主治医师,这边的是小陆,陆平秋,是他把你带到医院里来的。”
江时川整个人陷在被子里,他的眼神变得凌厉,并未因为徐医生和蔼的笑容放松半分,警惕地看着徐医生,声音发寒:
“你怎么知道我姓江。”
徐医生轻笑一声,他看向陆平秋,似乎是等他说话。可陆平秋神色倦怠,天生下垂的唇角此刻抿在一起,并没有任何想要开口的意图。
徐医生没好气地拍了一把陆平秋的肩膀,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江时川:
“不好意思啊,小江,小陆这个人平时就是这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肯下山就是难为他咯……”徐医生收敛了嘴角的笑意,声音严肃,“但是不论如何,他是为你而来。”
江时川心尖一颤,蜷缩在一起的手指在手心处留下了指印。
他眯起眸子,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容:“怎么,罗爷还没玩够吗?把我扔在巷子里就算了,现在还想找些莫名其妙的人来戏弄我,罗爷果然是一如既往的恶趣味呢。”
他顿了片刻,忽然从床上暴起,蝴蝶刀的利刃在灯光的映照下满是寒意。
“可是我现在不想奉陪了!”
徐医生没有动,他定定注视着江时川手里的刀,尽管它此时离自己越来越近。
江时川没有任何犹豫,刀锋直指徐医生的眉心,下一刻,一只手扣住了他的手腕,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不由松开了手里的刀,他咬牙,向往后退,却被那只手死死禁锢着,根本无法动弹。
“你干什么!”
刚刚的爆发似乎消耗了江时川所有体力,他声音虚弱,眼睛却死死盯着抓住他手腕的陆平秋,像陷阱里折断腿的狼咬住猎人的手指,獠牙深深楔进骨缝,连濒死的战栗都带着狠劲。
徐医生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示意陆平秋不要这么粗暴。
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梳妆镜,把镜子放在江时川面前。
“如果你还不信,就自己看看吧。”
江时川转向镜子,当看到镜中自己的样貌时,他猛然怔住。
那只明明在刀刃下被碾成碎片的右眼,此时正好端端在眼眶里,只是瞳色发生了改变,由曾经的黑瞳变成了血金色,如同虹膜碎裂在了眼球上。
他望着那只诡异的眼睛,一阵不安忽然袭来,这时,瞳孔边缘蔓延出暗金色荆棘状纹路,他的大脑一阵眩晕,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野蛮地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绪。
孩子出生,争吵,病逝,讨债,痛苦和伤疤……
他看到了他的过去,看到了他不顾一切想要逃离的那个棺材。父亲手捧一个骨灰盒,对着他说:“你妈走了,该你来孝敬我了,你是我生的,要听我的。”
他看见了母亲的尸体,脸在污水中泡发,身体却枯瘦地不成样子。
江时川哀嚎出声,他伸手夺过徐医生手里的镜子,在他巨大的力道下,镜子碎成几块,刺破了江时川的手心,溢出鲜血。
可江时川没有理会,他痛苦地嘶吼着,拿起手心里的碎片就往右眼处扎来。
陆平秋再次握住了他的手腕,可此时的江时川恍若疯魔,不停地挣扎着,眼角还不断涌出泪水。
陆平秋拧眉,有些头疼眼下的状况,正思索要不要把江时川打晕,一直趴在床上的黑猫忽然跳了起来,它伏到陆平秋肩膀上,用爪子拨弄了一下陆平秋左耳上带着的黑玉耳钉。
一股寒意在房间内散开,江时川脑中的画面消失了,理智回笼,他松开手,染血的镜子碎片掉落在地。他脱力地靠在床边,眼角还噙着泪水,身上大汗淋漓。
陆平秋看他已经恢复了神智,松开了对江时川的禁锢,长舒了一口气。
“为什么会这样,这只眼睛是什么……为什么我刚刚会看到那些画面?”
江时川大口喘着气,他的手心还在往外渗血,可他却毫不在意,只是用那只血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徐医生,大有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
徐医生将目光投向了陆平秋,陆平秋点点头,他将肩膀上的黑猫托在手中,一面抚摸黑猫缎绸似的毛发,一边开口道:
“是朱厌发现你的。”
朱厌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一把自己的爪子,异瞳闪闪发光,似乎是在寻求表扬。
江时川极力克制住想要抚摸朱厌的欲望,用眼神示意陆平秋继续说下去。
“实际上,我这次下山,就是为了来找你,或者说,我是来找往生眸的。”
“师兄算出来的往生眸的现世地点在渊市,但往生眸的气息非常微弱,再具体的地方感知不到了。我2个月前就来到了这里,一直在追寻往生眸的气息,可却无论如何都察觉不到,”陆平秋顿了片刻,“直到今天,往生眸的气息猛然爆发出来,就像是突破了什么禁锢。”
察觉到陆平秋审视的目光,江时川掩下内心的讶然和不解,面上还是平静无波。
“我不知道什么往生眸,我就是黑街一个混混,今天被人暗算了而已。这只眼睛是怎么回事,我比你们更想知道。”
陆平秋打量了江时川一会儿,还是收回了视线,他继续开口:
“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倒在巷子里,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但是你破损的眼睛却以飞快的速度愈合着,我把你送来了医院,医生检查时,你的右眼已经恢复如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