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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重瞳店主眼中的鸢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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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门嘎吱响着打开,又被人轻手轻脚地关上了。她一边将包挂好,一边斥责声音的主人,“小八爷,你悄点儿声,都几点了还欢迎光临。睁大你那鸟眼好好看看,是我!”
楠木笼子里是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八哥。听到来人声音,它歪了歪头,黑豆般的眼睛盯着女子半晌,突然扑扇着翅膀,用比刚才大了一倍的声音喊道:“纪霄!纪霄!你媳妇儿回来了!你媳妇儿回来了!”
来人无语地叹了口气,懒得再理这只聒噪的鸟,知道大概率楼上的人已经醒了,但还是轻手轻脚地脱鞋和外套,再把它们一一规整放好。
楼上隐约有了悉悉索索的声音。暖黄色的灯光顺着楼梯倾泄下来。一个身着黑色长袖长裤的男子蹬着一双人字拖出现在亮光处。他留着一头齐肩卷棕发,此刻因为起床匆忙而显得有些毛糙。
与蓬松的毛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容貌,五官纤细,透着一种幼稚的温柔气,偏偏眼睛却是一双狐狸眼。于是这张本应显出孩子气般天真的脸透着一种虚情假意,仿佛生来便是要来坑蒙拐骗的。
他缓步走下楼梯,一边走一边摁下墙上的开关。
店面里侧亮了起来,暖色灯光下笼罩着几个木质柜子,里面摆着各式古物,古籍宝玉,彩瓶字画,无所不包。与寻常古董店不同的是,这店里花卉众多,一盆挨挤一盆,几乎到了无处下脚的地步。
“灯下不观色,做什么这么晚回这儿来?”
被唤作纪霄的男子微微眯眼,以适应突如其来的灯光。他敲敲鸟笼,八哥便安静下来,缩起身子打量着他。
“没什么,就想回来看看。”
白芷经过他,径直扑在店深处摆放的沙发上,将头埋入柔软的抱枕,耸着肩吐了好大一口气,好一会儿才说:
“警察去烂尾楼了。”
“嗯,我知道。”
一时无话。
纪霄从茶几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夹在指间却不点燃,眼神落在一盆鲜红的鸢尾上,道:
“你天亮前得走。”
“我当然知道。我还嫌你这沙发睡得硬呢。”
“等你赚大钱了,再给我换个大店面,我好在楼上多置一张床。”
“快得了吧。你天天窝在店里都不看新闻的吗?人家名牌大学的尚且还找不到工作呢,指望我赚大钱,还不如指望你店里这点儿破烂儿。”
“破烂儿?”纪霄点燃指间的烟,没急着抽,咂摸着这句话,偏头笑了起来,看向抱着个抱枕不放手的白芷,“是嘛,所以我可不就指着你嘛。”
他含笑坐到沙发扶手上,看着那身影反应过来,猛地翻身将手里的抱枕扔向他。他单手抓住,习以为常地把枕头扔回惯常摆放的位置:“怎么,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盘腿在沙发上坐直的白芷没接茬,向他竖了个中指表明态度,伸手向他要烟。
纪霄没给,他吸了一口手中已燃了好一会儿的香烟,转头将烟吐向白芷的方向。
白芷被他这一下整得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偏头,忍不住呛咳了两声。
眼看对面之人笑得眉眼弯弯,她生生止了咳,面无表情地扯住他的领子,将他拉得近了些,伸手夺了他的烟,放进嘴里吸了一口,将烟雾慢悠悠地吐在空气中。
“小孩儿不许抽烟。”她挑衅道。
“呵。”
纪霄嗤笑一声,将茶几上一个白瓷茶杯推至她跟前。她接过来,往里头磕了烟灰。
他看着眼前人磕烟灰越发熟练的动作,喉间涌上一阵酸涩,面上却是分毫不显。他没有再为自己点上一支烟,而是拉开茶几抽屉,取出两只紫砂茶杯,倒了两杯茶。
茶是早就泡好存在茶壶里的,此时有些凉了,茶的香气被凝结在壶底、杯底,如冰被冻在湖底,消融不得。
“隔夜茶你还喝?还真不讲究。”
“拿我茶杯当烟灰缸的人没资格说我。”
“又不值钱。”
白芷翻个白眼,狠吸了一口烟,将烟头摁灭在茶杯里。她倒回沙发上,仰面朝上,店里的灯光让她觉得有些刺眼。于是她抬起一只胳膊,挡住了包括眼睛在内的上半张脸。
纪霄假装没有看到那未被遮住的下半张脸微微抽动,也没有听到那被刻意压抑的抽噎声。
他为自己又点了一支烟,起身灭了店里的灯。
烟前端的红点明明灭灭,终于彻底消失在黑暗中。抽泣声却如黑暗里受伤的兽,小心翼翼地埋伏在店铺内黑暗的深处。
第二天,当最新的一缕阳光照进古董店时,沙发上早已无人,茶几上放着两盏茶,一盏一口未动,一盏已喝尽了。一包空了的烟,一杯烟头。
古董店的老板下楼,开门迎客。他依旧笑意盈盈,只是眼下多了一圈浅浅的乌青——他几乎一夜未眠。
推门的一瞬间,纪霄眯了眯眼。
清晨的阳光居然还这么刺眼,当真是到了夏天了。
纪霄抬起一只手臂遮挡,那对漂亮的桃花眼在阴影下得以睁开。这时仔细打量才能发现,他的左眼竟是重瞳。
“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第一位客人踏着晨曦走进古董店,推门的动作使得门框上悬着的铜铃轻响。来人背对着阳光,在店内投下一片阴影。
纪霄于是放下那只手臂,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人。桃花眼半眯不眯,显出一丝妖媚。
他抬手掩口,故作惊讶。
“客人这是要买大件吗?怎的带这么多人来?”
陈景睿站在门口,冷眼看着眼前这个一身唐装的男子。
店主穿着一件黑色对襟盘扣长袖,一条黑丝绸直筒裤子,脚上蹬着一双布鞋。明明是夏天,这人却包得严实,露在外的皮肤惨白如雪,配上他的动作和语气,简直不像这个时代的人。
陈景睿从兜里掏出证件,抖开以两指夹住陈在纪霄面前。
“我是警察,想问你几个问题。”
纪霄点头,笑眯眯地侧身让路,右手伸出向着店内,示意他们进店说。
“请。”
陈景睿带着一众警员迈步进入店内。他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圈店内,古色古香的布置,柜台旁的角落放着相对而立的两个沙发,中间是茶几,被布置成了会客区——也是一楼唯一能坐的地方。四面的窗户都被窗帘遮盖,借着昏暗的灯光能看到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店内的花盆多得远远超出了寻常古董店的范畴,站进来的警员让本就不大的店面显得更加局促。
“抱歉,我喜欢花,尤其是鸢尾,连带着各位遭殃了,”纪霄走到柜台后,从抽屉里取出茶叶给他们泡茶,垂眸的动作让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挡住了眼里的神色,“随便坐吧,不必拘谨。”
陈景睿和刘洋对视一眼,两人合坐在一个沙发上,随后对其他警员嘱咐道:“出去询问城中村的其他人,问问认不认识烂尾楼里的那个乞丐一样的男人,顺带地问问关于烂尾楼的情况。对了,看看有没有哪家哪户安了监控,能拍到烂尾楼的最好。”其他警员答应后便散出去了。
“班长。”刘洋坐在沙发扶手上微微俯身,看似在帮陈景睿整理衣领,实际上在他耳边轻声提醒,努努嘴示意他看纪霄。
陈景睿侧头,利用沙发靠背挡住了纪霄往这边看的视野。纪霄自那些警员散出去之后就一直在盯着门外看,即使灯光昏暗,陈景睿还是看清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阴翳。
“店内的好茶前几日待客的时候喝光了,只能泡些大麦茶招待两位。所幸,纪某的茶具还是上得了台面的。”纪霄抬眼,即使陈景睿迅速收回了目光,他还是察觉到了他胸前警徽随着侧身的动作反射出的光亮。
很着急啊...让他有点期待今天的头条新闻会如何报道烂尾楼的爆炸案了。
毕竟,城中村的人一句有用的话都吐不出来啊。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从柜台后绕出来,把茶壶和茶杯放到茶几上,为两人和自己倒上茶,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昨天半夜,烂尾楼爆炸,你听到了吗?”陈景睿单刀直入,刘洋在旁边掏出纸笔随时准备记录。
“没有,”纪霄对上二人审视的视线,眼神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动作却从容地拿起茶盏递到嘴边抿了一口,“我这店离烂尾楼远得很,它就算是塌了也吵不醒我。警察叔叔,”他放下茶盏,语气像是真的在好奇地求证,“烂尾楼怎么爆炸了?没伤到人吧?”
“多谢关心,我们都没事。”陈景睿微微前倾身体,“除了一个人,你刚刚也听到了。”
“楼里乞丐一样的男人?”
“是的,”陈景睿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人,像是想要透过这个人从容不迫的表面看透他的内心,“你认识他吗?”
“认识,孙宇祥,出生在城中村里,爹娘早走了,吃百家饭长大的。”纪霄从兜里抽出一盒红塔山,这似乎是他思考回忆前的习惯性动作,“我刚来城中村是十年前,那时候他连沙发靠背高都没有,”他从茶几下面摸出一个老式打火机,修长的手指娴熟地抖出一支烟,“抽吗?”
陈景睿摇头,刘洋笑嘻嘻地接过纪霄递来的烟,道了声谢。老式打火机在蹿起又熄灭的火苗中明明灭灭,终于在第四次后打着了火。纪霄前倾身体,为刘洋和自己点上烟。
烟雾模糊了纪霄的面容,从陈景睿的视角来看,这个穿着唐装的男人此时倒更像是从被尘土覆盖的古画中走出的一样,“就这么多?”
“孙宇祥是个好孩子,”纪霄缓缓吐出眼圈,重瞳在烟雾后面显得愈发深不可测,“只可惜后面走了歪路。娶了个媳妇儿,还打人家。”
陈景睿皱了皱眉,敏锐地觉察眼前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人在以长辈的口吻评价孙宇祥,但他并未点明自己的疑惑,静静地听着纪霄的讲述:“结婚没多久,有了个姑娘,变本加厉,染上毒瘾了,”纪霄眯了眯眼,像是在压抑什么,“城中村里的人都知道他因为这个把家里的钱都挥霍完了,他媳妇儿受不了,抱着孩子跳了南河。之后孙守祥就疯了,家也不回,非要住那个烂尾楼,说是一到晚上就能看见媳妇儿和他女儿在他床边看着他。”
店内的空气一时间陷入了凝滞,只有刘洋在本子上速记的笔纸接触的刷刷声。当纪霄和刘洋先后按灭了烟,陈景睿打破了沉默:“纪先生,你为什么会来城中村开古董店?”他倾身向前,“这地方可不像是能卖出去古董的地方。裴氏虽然有钱,也不像是会这样挥霍的样子。”
陈河的儿子还真是跟他一个德行......敏锐得跟猎犬一样。裴照这次算是正经了一回,没编些半真半假的情报耍我玩。
“没想到陈队认得我,”纪霄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往后倚靠在沙发靠背上,样子像一只独眼的猫,“裴照和我的关系如今可是没多少人知道。毕竟他从不让我插手裴家的事务,”他笑得玩味,语气放缓了些,“说到底,我只是他的养子。所以,我开这古董店,不过是拿着他给我的钱做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陈景睿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节奏如同秒针走动。纪霄的回答太过流畅,像是早已准备好的台词。他注意到对方提到"裴照从不让我插手裴家事务"时,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冷笑。
"纪先生对孙宇祥了解得很详细。"陈景睿的目光扫过店内那些过分繁茂的鸢尾花,"连他的家事都一清二楚。"
"城中村就这么大,陈队。"他抬眼,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何况,他妻子跳河那天,是我把她捞上来的。"
刘洋的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墨水晕开一小片。陈景睿不动声色地观察纪霄的表情,却发现对方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当时为什么不报警?"陈景睿追问。
"报警?"纪霄轻笑一声,手指抚过茶杯边缘,"陈队应该知道,南河那片归哪个派出所管。他们来了又能怎样?记录一下,开个死亡证明,然后呢?"他抬眼直视陈景睿,"孙宇祥会因为家暴和吸毒被判刑,但那个女人和孩子能活过来吗?"
"所以你们城中村里的人都为他包庇,就这样放过了一个杀人犯?"刘洋忍不住插话。
纪霄的目光转向刘洋,嘴角勾起一个危险的弧度:"刘警官,法律上,自杀不是谋杀。"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况且,孙宇祥已经付出了代价——他疯了,不是吗?"
电话铃声在这一刻突兀地响起,陈景睿看了看来电,是唐笙:“抱歉,我得去外边接个电话。”
他走到古董店门外,接起电话:“化验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一部分,”电话那头的唐笙听上去一如既往地沉静,但陈景睿听出了她不同寻常的用词背后的迷茫,“孙宇祥的胃内容物里有我们之前查到的新型毒品‘缄默’残留。”
陈景睿皱了皱眉。孙宇祥死之前是离爆炸点最近的那个人,他本来对法医检测不抱什么希望:“确定吗?”
“确定,”唐笙顿了顿,“因为他胃里的‘缄默’,是用锡纸和塑料袋包好的。”
陈景睿瞬间睁大了眼——由于陈河曾经是一名缉毒警察的原因,他对这类案件常见的犯罪手法很熟悉,唐笙的描述让他想到人体运毒的可能性。他沉声道:“有没有可能是人体运毒?”
“不可能,剂量太小。”唐笙像是早就知道他想问什么,不假思索回应道,“连一块方糖大小都不到。”
“等我回去。”陈景睿揉了揉眉心,挂了电话。
同归于尽式的爆炸,加上蹊跷出现的胃内容物,不像是疯了的瘾君子走上不归路,倒像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来所以特地设计好的一样。
陈景睿点点头,转向纪霄:"感谢配合,我们可能还会再来。"
纪霄倚在柜台边,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随时欢迎。对了,"他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陈景睿,"陈队知道为什么我店里种这么多鸢尾花吗?"
陈景睿回头,等待他的下文。
"在希腊神话中,鸢尾是连接人间与冥界的使者。"纪霄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诚实。"
走出古董店,午后的阳光刺得陈景睿眯起眼。刘洋迫不及待地开口:"队长,这家伙绝对有问题!他说话的方式,还有那些花..."
"先回警局,等着看看其他兄弟能不能问出些什么。"陈景睿打断他,但心里已经将纪霄列为重点怀疑对象。那个男人太过从容,对警方的到来毫不意外,甚至像是等候多时。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纪霄语气里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挑衅——这种感觉让他想起夜晚藏在树梢的猫头鹰,窥伺着树下的一切。
平昌区警局内。唐笙挂断电话后,对着手里的报告揉了揉太阳穴。她眉头微皱,盯着报告上的一行字陷入沉思——
“未知成分:初步判断是神经毒素。不排除是吸食过多新型毒品后的副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