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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锡箔纸上的划痕 ...

  •   六月十四号,上午。凉城市警察局。
      陆升月推开铁栅栏门的瞬间,陈腐的消毒水味混着汗酸味扑面而来。
      十平米见方的拘留室贴着灰白瓷砖,墙角霉斑像泼墨画般晕开。靠墙一溜不锈钢长椅焊死在地面上,椅面被磨得发亮,隐约能照出人影。头顶的LED灯24小时不灭,惨白光线从铁丝网罩里漏下来,把坐在长椅上的男人照得面色发青。他懒散地靠在墙边,手腕上的铐子闪着冷光,随着身体晃动在椅腿横栏上磕出规律的声响。听到开门声,他微微抬眼,嘴角勾起一抹惯常的笑。
      “真是跟以前一模一样,坐没坐相站没站相。”陆升月开口数落道,一贯平静无波的声音却显得有些干涩。他眼下发青,不知多久没睡。
      “来看我?”杨辰挑眉,故意抬起双手,给他展示自己手上的铐子,晃得哗啦哗啦响,金属冷光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弧线,“感动得都要哭了。”
      陆升月神色微冷,没理会他吊儿郎当的打岔。他径直上前,伸手一把拽住了手铐上的链子,轻轻一拉就让杨辰伸直了双臂,被迫正襟危坐地看着他。
      “枪,哪儿来的?”陆升月紧紧盯着他,手上的力道微微加重,声音压低了几分,“我不记得你入院的时候带了那把枪。”
      空气仿佛有一瞬间的凝滞。
      “陈景睿来医院看我的时候带的,”杨辰面不改色地撒谎,“他说配枪不能离身。”
      陆升月的脸色又冷上几分。
      杨辰正打算以“我有持枪证”这种理由搪塞过去,就看见眼前的人突然笑了——气笑了。下一秒,他未说出口的辩解被骤然按在墙上的双腕打断,手铐锁链和墙撞的发出脆响。
      陆升月的声音低了几度,俯下身,和眼前人贴得近到杨辰能看到他眼里压抑的怒意。他几乎是一字一顿说道:“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别给我装听不懂。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拿着枪出现在那里?杨辰,你是线人,不是警察,贸然接触嫌疑人会给你带来多大麻烦,你知不知道?”
      杨辰轻笑一声,歪着头打量着眼前人的这副难得失态的模样,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不嫌麻烦,倒是麻烦你跑来市局捞我了,陆总。”
      “啧,杨辰,”陆升月见惯了他这副避重就轻的无所谓样子,对他语气里若有若无的挑衅丝毫不上当,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别试图激怒我。我跟你是一条船上的,一直都是。”
      杨辰别开视线,轻轻晃了晃手铐,示意他松开自己。
      陆升月放开他,直起身,语气稍有缓和,“你又不是不知道,陈河盯着你五年了。这下好了,被他抓住把柄了,非要亲自带队搜查你家,陈景睿拦都拦不住。”
      “陈河做了市局局长,怎么还老糊涂了?”杨辰嗤笑道,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上的铐子,“我以为他能看出来那是高点狙击枪从窗外开的枪,一击必杀。”
      “他当然看出来了。毕竟是从一线退下来的老刑警,现场不是太复杂,□□手枪的子弹也跟现场留下的弹壳不匹配。”陆升月顿了顿,看着杨辰一副“我在等你的但是”的样子,轻叹口气,还是继续说了,“但是时机太过巧合。我看了你做的笔录,简直就是漏洞百出。退一万步讲,就算是陈河信了你说的,因为好奇到414病房门口看看,结果发现病房没有警察值守想帮忙,这种理由,你也无法解释这一连串的巧合。刚好你出现在病房的时候,徐小满一行人因为医院急诊接收的连环追尾车祸伤员过多忙不过来,下一楼去帮忙了,这么多天他们就擅离职守这一次,前后不到十五分钟,你就出现在了那里.....”
      “你觉得是我杀了他吗?”杨辰忽然出声打断他的话。他微微侧着身子,翘着二郎腿,脸上的笑带着玩味。
      陆升月微微一愣,似乎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随即皱眉,脱口而出,“小疯子,你被关一晚上关傻了吧?这什么鬼问题。”
      “小疯子”这个称呼让杨辰瞳孔骤缩。说起来,神自从昨天晚上的事情发生之后,就仿佛不见了一样,也没有回应自己的话。
      再抬眼,他看向陆升月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杨辰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几分,"陈河不相信我,这很正常。但你呢?"
      陆升月沉默了片刻。他走到墙边的饮水机前,接了杯水,递给杨辰:"喝点水。"
      杨辰没接,只是盯着他看。
      "我要是怀疑你,"陆升月把水杯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杨辰反问,“看我笑话?”
      陆升月的嘴角抽了抽,语气带上些许无奈,“对,来看你笑话。”他用手比了个枪的手势,抵在杨辰额头上,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人,“顺带替陈河那老家伙来把你毙了,满意了?”
      杨辰轻笑一声,没理他,反而一把拽住他手腕,让他靠近自己些许,轻声细语中带了危险的气息,“这么近的距离,靠近一个嫌疑人,可是很危险的。”
      陆升月的手腕被杨辰牢牢扣住,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他能清晰地闻到杨辰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薄荷香——那是陆升月上次去医院看他时,随手放在床头柜上的薄荷糖的味道。
      "危险?"陆升月轻笑一声,非但没有后退,反而顺势俯身,另一只手撑在杨辰身后的墙面上,将他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你倒是提醒我了。"
      他的呼吸轻轻拂过杨辰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杨辰挑眉,手腕上的铐子因为姿势的改变而勒出一道红痕。他非但没有躲闪,反而仰起头,几乎要贴上陆升月的鼻尖:"说来听听?"
      "我想——"
      陆升月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拘留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徐小满怯生生的声音传来:"陆、陆教授,陈队让我来问......"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陆升月将杨辰压在墙上的暧昧姿势。
      "对不起!"徐小满脸瞬间涨得通红,砰地一声关上门。
      陆升月叹了口气,直起身松开杨辰。他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衬衫袖口,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冷静:"看来我们的谈话要提前结束了。"
      杨辰活动了下被勒红的手腕,嘴角挂着玩味的笑:"怎么,怕被误会?"
      "怕你被误会。"陆升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放在桌上,"这是周志刚的尸检报告复印件。陈河不知道我带来了。"
      杨辰的目光落在文件夹上:"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因为有些事情,我需要你亲口告诉我真相。"陆升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关于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关于......"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杨辰的右手手腕上,那里有着阴雨天就会疼痛的旧伤,也曾经出现过金色的光环。
      "关于你那个'神'。"
      杨辰的表情瞬间凝固。他猛地抬头,对上陆升月深邃的目光,第一次感到一丝慌乱。
      "你......"
      "我什么都知道。"陆升月打断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从九岁起就知道。"
      陆升月从出租车后座猛然惊醒,冰冷的车窗玻璃贴着滚烫的额头。意识回笼的瞬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市局里与杨辰的对话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所以,神选了我们两个人?"
      审讯室里,杨辰懒散地靠在金属椅上,手铐链条随着他无意识的把玩发出细碎的声响。一道金色光环在他右手腕闪现又隐没。
      "目前看来是这样。"陆升月的目光落在那道转瞬即逝的金芒上,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他忽然轻笑一声,"说来可笑,你九岁落水那次,我原本只是路过,却鬼使神差跳下去救人了。"
      杨辰闻言勾起嘴角,下意识想伸手搭他肩膀,却被手铐限制了动作,只好改用指尖点了点陆升月的肩。他微微前倾,那双不戴眼镜也格外好看的丹凤眼含着笑意:"怎么?陆教授原本打算见死不救?"眼下的棕色小痣随着笑意跃动,"我虽算不上英雄救美的'美',好歹也算个'帅'字吧?"
      陆升月呼吸一滞,不动声色地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眼中闪过的异样。"比起我,还是差了些。"他语气平淡,却带着若有若无的调侃,"你以前那副混不吝的模样,可比现在这副社畜样子吸引人。"
      杨辰嗤笑着捏了捏耳垂——那里曾有个耳洞,如今早已长合。"那等我出去,再打一个?"
      "随你。"陆升月声音突然低了几分,神色微敛,"只是...下次别再那么冲动。"他直视杨辰的眼睛,"一口气杀四个人这种事。"
      杨辰背脊瞬间绷直,眼中寒光乍现,又很快松懈下来。"那天的事...你记得?神没抹去你的记忆。"
      "一开始祂似乎没注意到我。"陆升月点头,"我问祂为何选中你,祂只说觉得有趣,想玩游戏。"
      "还真是祂的风格..."杨辰冷笑,指节无意识地敲击桌面,"那后来呢?祂什么时候强迫你签的契约?"
      "祂没让我签契约。"陆升月皱眉,这个表情在他脸上很少见,"就在那个雨夜之后,祂对我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杨辰猛地前倾身体,不祥的预感如毒蛇般缠绕上来:"什么话?"
      "祂说:'我想看看他为了你能做到什么地步'。"陆升月眼中罕见地浮现困惑,"杨辰,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杨辰天灵盖上。
      陆升月不知道。他不知道契约,不知道那个赌局,不知道那个雨夜里自己近乎绝望的开枪背后意味着什么。神在那一刻看穿了他的软肋,现在正把他在乎的人一个个拖入这场游戏。
      多可笑,杨辰甚至还没在他意识清醒的时候,告诉他对他的在意。甚至连他也没意识到的羁绊,早被藏在暗处的神明看得一清二楚了。
      眩晕感席卷而来,杨辰终于明白:这才是神明期待的好戏:看着他在意的人因这场赌约,一个接一个坠入深渊。现在轮到的,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一个留下的、最在乎的人——
      “升月,”杨辰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抬眼,对着陆升月笑了,“回去带点芒果给我吃吧。”
      出租车停在杨辰家楼下。陆升月老远就看到,几辆警车在夜色中闪着警灯,像是深海中潜伏的鲸。“出啥事儿了这是?最近平昌区真是不太平啊......”他对出租车司机的感慨不置可否,礼貌笑笑以示回应,推开车门下了车。
      陈景睿站在楼下,看他前来脸上有些无奈,对他挥挥手打了个招呼,“杨辰在局里需要什么吗?”
      陆升月看他这样,就知道大概是陈河不让他上去,不由得哑然失笑,“他需要芒果,能想象吗?话说回来了,陈叔连你这个做儿子的都防?太不厚道了吧。”
      陈景睿闻言一愣,随即苦笑,“芒果...还真有他的风格。正好,厨房卧室什么的都搜完了,就差客厅了。等他们搜完了咱们就能进了。”他对着夜晚尚且灯火通明的窗口努努嘴,“老爷子非要自己亲自上阵,连我的人都不愿意用。”
      “这老头......”陆升月抬头,看向窗口,窗帘没有拉,他能看得到里面交错移动的人影,“就这么认定了杨辰是个天生的罪犯?我不是早就给他出了一份,啊不,是前前后后加起来五份报告,证明杨辰不是什么高功能反社会人格。”
      “也许是对杨辰在大火之后,作为唯一的幸存者,还能冷静地处理一切,甚至有精力挑衅他、和他做交易耿耿于怀吧。”陈景睿想起那时候杨辰那双含着纯粹笑意的眸子,心里没来由地发堵,“毕竟他连崩溃的迹象都没有......如果不是知道他是那场大火的亲历者,可能看到的人都不会相信,一个一夜之间受了丧亲之痛的人能平静得近乎麻木。”
      陆升月一时之间没有说话。他的视线对着楼道,耳边传来了楼道里警察下楼的急促脚步声。
      “也许他选择性地忘记了什么,”陆升月喃喃,看着陈景睿上前向陈河问询结果的背影,“也许...是有人让他忘记的。”
      “怎么样了?”陈景睿瞥向陈河手里拿着的一盒软中华,皱眉,“杨辰他...我记得他早就戒烟了。”
      陆升月上前几步,看到那一盒软中华之后开口解释道,“是我没收学生的,六月十一号周一晚上,我来杨辰家的时候,不小心落在桌子上了。”
      陈河是个短小精悍的中年男人。他挑起一边有些花白的眉毛,眼神锐利如刀,冷笑一声,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灵巧地抽出一支烟。烟卷在他指间轻轻一抖,细白的粉末便簌簌落下。“学生?大学生会这么卷烟?”原本由机器卷得工整的香烟边缘翘起细小的毛边,褶皱的烟纸上留着明显的手工痕迹。
      陈景睿皱眉,认出了这种特殊的藏匿方式,“这不是荣兴区跟我们交接案件的时候,给过我们的证据之一吗?很多毒贩把毒品夹杂在烟卷里,然后分发到娱乐场所,有时是为了隐秘地交易,有时则是为了让受害者上瘾,再胁迫他们以贩养吸。”
      陆升月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他目光灼灼地和陈河对视,丝毫不惧怕他眼里带着的审视,“这只能更加证明我没收的行为是正确的,证明不了什么?”
      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如此为杨辰辩解,陈河挑了挑眉,把香烟小心翼翼地放入证物袋,开始拆解烟盒,“陆教授,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在我们市局帮我们做犯罪侧写时的聪明劲儿呢?”
      陆升月轻笑,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陈局长这是在质疑我的专业能力,还是质疑我不清醒?”
      “呵,”陈河嗤笑一声,把烟盒里的锡箔纸展开,摊在手中对他展示,“无论是哪种,看了这个,你总该清醒了。”
      锡箔纸上隐隐约约有几道划痕,两人借着路灯昏黄的光,凑近仔细辨认,才发现那竟然是一行字:
      “鸢鸟,候鸟已经启程。”
      陆升月瞳孔骤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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