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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菩萨可是要香火的 ...

  •   烂尾楼位于平昌区和若叶区的城中村内。这里像一块嚼烂的口香糖,黏在这座城市的后槽牙上。楼与楼挨得极近,近到可以闻见隔壁炒菜的油烟味,听见楼上夫妻的床板响。电线在头顶交错盘绕,黑压压一片,活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张生记得,这里十年前,也就是2012年左右,要被拆掉改成绿化地带。钉子户一开始不多,因为大家听说负责这片区域的裴家要给他们一笔不菲的补偿款,同时还会按照一家一套房子的标准进行住房补助。
      裴家是若叶区有名的大家族。即使是在作为凉城金融中心和贸易中心的若叶区内,裴家的财力和权势也是数一数二的。处于两区交界的城中村本来就属于隐形的三不管地带,一下子听到这个好消息,大家都欢天喜地,说好日子要来了。
      迎接他们的是阴阳合同,远低于说好的赔偿,以及楼板薄得像纸的新房。
      他们愤怒地抗议着,四处寻找着可以说得上话的人,最后却如同一个被弃置的皮球一般,被无情地踢回了那被高楼大厦重重包围的城中村。站在交界处的任何一座大楼里,向外望去,都会觉得那些耀眼的铁皮和玻璃,宛如一面面冰冷的镜子,将温暖的阳光反射成冷冽的色调,仿佛钢铁巨兽正在张开血盆大口,一点点地蚕食着这方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空间。
      先是被遗忘在角落,然后遭受着欺骗的折磨,最终连他们的底线也被无情地剥夺。
      纪霄就是这个时候来的。蓬乱的棕褐色卷发堆在肩头,活像只刚钻过灶台的野猫,可发丝间却露出一张精巧如瓷偶的面容——幼圆的鼻尖、饱满的唇珠,本该是副天真相,偏生嵌了双狐狸眼。眼尾斜斜飞进鬓角,左眼重瞳在阴影里泛着幽光,右眼却清澈透亮。用城中村北面住得最久嘴最毒的柳阿太的话说就是:怎么看都像是个靠脸吃饭的草包。
      可偏偏是这个人,自称是裴家独子的养子,还说是来帮他们的。
      一开始没人信他。毕竟正是裴家让他们陷入如今这般田地,而且他们也从来没有在新闻报纸上见过裴家有这号人物。而且纪霄的打扮,看上去也跟那些他们眼中的社会精英格格不入。一身漆黑对襟盘扣长袖裹着清瘦骨架,丝绸裤管垂落如夜瀑,连脚上的老布鞋都吸饱了陈年墨色。远远一看,比起裴家养子,更像是个遛鸟大爷——尽管他看上去很年轻。
      纪霄把这些质疑听在耳朵里,但是似乎根本不在意。他买下了城中村的一处店面,就这么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中住了下来,开了家古董店。每天居民经过,都能看见他雷打不动地八点开门,把那八哥往屋外一挂,转身就又进了店里,慢慢悠悠地捣鼓些旧物件和几盆兰花。
      张生记得,拆迁队是在一个傍晚来的。
      几辆土黄色的挖土机蛮不讲理地开进村口,如果不是躲得快,差一点就碾到在村口玩耍的小孩。来者不善,不光带了拆迁的人,还带了打手,站在最前面的人城中村的每一个人都认识,正是几次谈判赔偿相关事宜的裴家代表杨继东经理,此刻正皱着眉打量着自己被地上泥水弄脏的皮鞋。他似乎是厌烦极了这一帮不知好歹的刁民,一句话都不屑于和他们说,挥挥手下令强拆。
      城中村的居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村里的十几个青年拿着扳手和水管挡在村口,怒目圆睁瞪着眼前西装革履的男人:“你们强拆一个试试!这是违法的知道不?”
      “违法?”杨继东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文件,砸在对面的青年脸上,正是当初裴家骗他们签的阴阳合同,“你觉得你们不履行合同这一项,算不算违法?跟裴家谈法律,先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给我拆,不让拆就打!”
      一瞬间,棍棒声和哭喊声混杂在一起。那时尚且是个少年的张生一咬牙,一跺脚,也要往前冲,却被身后的一只手按在肩膀上。力气不大,却足以让想要冲进这场混战的少年停住脚。
      他回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古董店门口。背后的人正是纪霄,这位一直念叨着“灯下不观色”、太阳刚下山就关门的老板,此时正低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打架是行不通的。小孩儿。”
      纪霄在他肩膀上点了点,若有若无的力道把他带得往店里站了站。他站在门槛上,看着纪霄拿着两个青花瓷花瓶走到双方中央,第一个花瓶被他砸在战场中央,瓷片飞溅;不给在场的人愣神的工夫,他抬手,第二个花瓶正正好好砸到了杨继东脸上,一瞬间把他头上砸出血来。杨继东疼得嗷嗷叫,鲜血糊住了他的眼。
      “两个青花瓷花瓶,乾隆年间的货,看在都是裴家人的份儿上,杨经理赔个二百万,”纪霄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配上那张脸甚至称得上是天真无邪,“或者,带着你的人滚。”
      “纪霄,你跟裴照真是狼狈为奸,上梁不正下梁歪!”杨继东胡乱抹着头上的血,咬牙切齿地指着他骂,“不过就是个私生子捡来的杂种,也敢在我面前撒野!我可是......”
      他没说完这句话,纪霄就已经捡起地上的瓷片,横在了他脖颈处,声音轻柔,手上的力道却在一点点加重,“我当然知道你是裴煦的狗。都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可你觉得裴家现在的局势...”他抬眼,笑得眯起双眼,“还需要我和裴照,看你这条狗的主人的脸色吗?”
      那天烂尾楼破天荒亮亮堂堂,各家各户的窗口飘出炖肉的香气,连常年漏水的天台都挂满彩灯。男人们搬出积灰的折叠桌,女人们把腌了三年的梅子酒拍开泥封,孩子们举着荧光棒在电线蛛网下疯跑,光点晃过纪霄的古董店橱窗,照亮里面一尊青铜饕餮的獠牙。
      “小纪老板,来碰一杯!”跛脚的陈叔醉醺醺递来搪瓷缸,里面晃着混浊的酒液,“你可是咱们的活菩萨!”
      纪霄倚在门框上接过,笑着抿了一口。他晚上换了身月白长衫,左耳垂晃着枚血玉髓耳坠,重瞳在彩灯下流转着琥珀色的光。他把搪瓷缸放在折叠桌上,不紧不慢开口:
      “菩萨要香火,我也要。”
      ......
      2022年。
      凉城的春天时常乍暖还寒。前些日子还温暖,柳条抽了新芽,桃花刚绽□□蕾,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就把刚冒头的春天打了回去。
      纪霄站在名为“饕餮”的古董店门口,看着天上飘落的细雪,搓搓手,往手心里呵了一口热气。他穿着一身深红色夹绒唐装,上面用细细的金线勾勒流云暗纹,斜戴着一顶羊毛混丝材质的深灰色费多拉软呢帽,戴着一副暗红色镜框眼镜,配着一条细细的镀金眼镜链。
      “今年春天也不暖和啊。”他随意地扫视着雪中的城中村,仿佛狐狸正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瞥见远处一个穿着棕色皮衣的身影,纪霄微不可察地轻轻“啧”了一声,“又来了,这个疯女人。”
      白芷随手捡了块路边的砖头在手里掂了掂,嘴里哈出的白气有些模糊了她的面容,让纪霄想起自己昨晚用烟头按在办事不力的手下皮肤上时冒的烟。她一步步走近他,见他不闪不躲,略带诧异地挑了挑眉毛,随后猛地发力把砖头直直扔向他的面门。
      啧,疯女人。
      砖块擦着纪霄的耳际呼啸而过,八哥在笼中扑棱着翅膀怪叫:"破财消灾!破财消灾!"身后博古架上的嘉靖青花瓷应声而碎,瓷片飞溅到他的麂皮靴面上,像炸开一簇冰晶。
      “砸得好,”纪霄舌尖抵着上颚轻笑,“正愁这批高仿出不了手。”他话音未落,眼前棕影忽闪,白芷右手成爪向他袭来,直取咽喉。
      纪霄后撤半步,唐装衣袖扫过柜台上的算盘。他左手格挡的瞬间,算珠噼啪作响如骤雨,右手已扣住她腕间太渊穴。白芷吃痛卸力时,他旋身一压,将她整个人掼在黄花梨柜面上。老木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震得柜顶那尊鎏金自鸣钟晃了好半天才停下。
      “现在能好好说话了?”纪霄膝盖抵住她腿弯,镜链垂下来扫过她鼻尖。店门早在他刚刚的自如应对中被他脚尖一勾轻轻关上,店内的空气凝滞得有些压抑的粘稠。
      白芷咬牙切齿地挣扎了两下,试图向后踢他,却感受到身后人死死禁锢着自己,“我跟你这个害死于悦的毒贩子没什么好说的!”
      纪霄脸上笑意不减,眸光却深了几分,他慢慢悠悠地开口,“此言差矣。灌醉她的不是我,给她递烟的不是我,把她捡尸回酒店的不是我,至于逼她跳楼自杀的...”他俯下身,凑到白芷耳边,语气里温柔似水,落在她心里却仿佛冰冻了,降成绵延千里的大雪,“就更不是我了,不是吗?”
      白芷的眼圈慢慢泛红,语气却越发冷硬,“这一切都因你而起,如果不是你这个毒贩派人在北辰酒吧发那些东西,于悦也不会......”
      “觉得她的死丢了贵校的脸的也不是我,我不背黑锅。”纪霄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轻笑一声,松开对她的桎梏,直起身,“你口口声声说我是毒贩,有证据吗?小姑娘,没证据说这种话,可是算诽谤的。”
      白芷揉了揉手腕,不客气地坐上了黄花梨柜子,语气里是一贯的笃定,“我当然有。但我为什么要给你看?”她无意识地攥紧了单肩牛仔帆布包的带子。
      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纪霄却不点破,轻轻拍了几下手,楼上就有人把一个五花大绑在椅子上的男人抬了下来,放在两人中间,“你不说,我也有办法知道。”满意地打量着白芷骤然变得苍白的脸色,他上前,屈起两指在发抖的男人脸上轻轻弹了两下,力道不大,却足以让人感觉到侮辱的意味,“你前两天在北辰转悠着问人,没想过会把你好不容易找到的证人牵扯到这场游戏当中吧?”
      “游戏?”白芷重复了一遍他的用词,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你把这一切当游戏?把人命,还是法律?”
      纪霄轻笑一声,瞥了她一眼,并没有理会她的发问,把视线转移到了椅子上发抖如筛糠的男人身上,漂亮的狐狸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连带着因为重瞳有些暗淡的左眼也散发出异样的神采。
      椅子上的男人显然很熟悉他的作风,抖得更厉害了,白芷毫不怀疑,如果不是他被绑着,现在必定跪下把头在地上磕得邦邦响,“纪老板,您明鉴啊,我真什么也没说,求您放我一马吧......”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纪霄慢条斯理地戴上一双黑色真丝手套,从兜里掏出一个黑底红珐琅烟盒,手指灵巧地抽出一根烟,笑眯眯地递到男人嘴边,示意他叼着,“裴家,也得有裴家的规矩,是不是?”
      男人哆嗦着把烟叼住,上下牙直打颤,搞不清楚这位喜怒无常的活阎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真乖,”纪霄的语气越发轻柔,如同哄一个孩子。
      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转头,视线直直地落在白芷手中落在拨号界面的手机上。手下心领神会地立刻过去把手机抢来,恭恭敬敬地递在他手里。他接过,随意在手里转了两圈,就扔到了旁边的沙发上,“既然要看戏,还是坐的前排,就不要走神嘛,不然我这个表演的可是很伤心的。”
      白芷瞳孔骤缩,下意识上前一步,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就被纪霄的人按在了地上,被迫跪在他店里的深绿色瓷砖上,冰凉的触感硌得她膝盖生疼:“你放开我!你要对他做什么!”
      纪霄垂眸,看着她仰头愤怒和不甘交织的模样,眼里闪过一丝兴味,语气却越发慢条斯理起来,“不过是请你的好证人抽支烟而已,”他摊手,仗着自己得天独厚的五官优势,摆出一副无懈可击的无辜样子,“毕竟,白小姐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不是吗?”
      “谁跟你是朋友!”白芷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她挣扎着,却被他的手下愈发狠厉地按向地面,几乎是趴伏在地,“你这样的人渣,居然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提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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