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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可能实现的神谕 ...

  •   我还是留在了上海。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我虽然厌恶上海的纸醉金迷,厌恶它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却也渐渐明白,乱世之中,哪处都是一样——抑或是,人心都是一样。哪里有道呢?难道要让我对这一切都麻木,才能明白道呢?
      我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我体会了上层的繁华,也体验过下层的贫苦;我住过酒店,也睡过桥洞。在街上偶尔走着,我会听说山上寺庙的小和尚下山,带着庙里自己种的果蔬来分给灾民。我听着那些人仿佛把他当成救世主的赞扬和感谢,嘴角微微扬起。
      如此,一个月过去了。四月天,草长莺飞的时节,却苦了百姓。本就青黄不接的年月,今年春天大旱,荒地里连草根都不够吃,仗却是打得愈来愈厉害,城外的流民日益增多。
      我日日夜夜徘徊街头,却发觉城里城外都前所未有的一致,氛围日渐人心惶惶起来。军阀混战,三年大旱,菜人市,易子而食......我很快又听厌烦了。明明我按照天道说的,不对人间过多干涉,我如此做了,为什么还是如此心烦?
      我不知不觉又走上了那座山,想去寻那座小庙,找方丈解惑。我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方丈不开窍的弟子,做好了被嫌弃愚笨的准备。
      山溪如旧,青石台阶如旧。我却在看见山门大开时,脑子里“嗡”地一下,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庙宇。
      庙里只剩下断壁残垣,后院的菜地被踩得七零八落,连一片叶子、一把锄头都没留下。大殿里血溅三尺,连弥勒佛的眼睛都被血糊住。佛像正面的三个蒲团中央,是贼人闯入时正打坐的云深方丈。他依旧穿着那件僧袍,血却染红了素洁的灰白,他背后被人刺了数刀,神态却安详如佛,已经圆寂了。
      我把寺庙掘地三尺,也未找到小沙弥的踪影。我站在小沙弥的禅房里,眼神微冷。我看着眼前桌上规整放好的木鱼,闭上双眼。再睁眼,金色流光一闪而过,我冲着山下的菜人市奔去。
      我站在菜人市入口,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曾是城郊的集市,如今却成了人间地狱。木架上悬挂着风干的肢体,摊位上摆放着新鲜切割的肉块,如同寻常买卖,只是货物变成了人。商贩们剁骨的声响与讨价还价声交织,几个衣着光鲜的太太正在挑选"最嫩的部位"。
      我的指尖在颤抖。
      作为神明,我见过无数惨剧,却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这份绝望。我金色的瞳孔在镜片后收缩,视线扫过每一个角落。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新鲜的!刚断气的!"一个满脸横肉的屠夫拖着一具瘦小躯体走向砧板,"小和尚肉,干净!"
      神的心脏骤然紧缩。我拨开人群冲上前去,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未染苍白如纸的面容,僧衣被血浸透,胸口微弱起伏着尚未断气。
      "滚开!"我的声音如雷霆炸响,震得周围人纷纷后退。我摘下眼镜,金色的神光从眼中迸发,屠夫的刀"当啷"落地。
      "神...神仙..."屠夫跪倒在地,周围人群惊恐地四散奔逃。
      我跪下来,轻轻抱起未染。小沙弥的身体轻得可怕,肋骨分明地硌着我的手臂。未染睁开眼,看清来人后,竟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施主...果然来了..."未染气若游丝,却努力抬起手,指向自己的胸口,"师父...留给您的..."
      我从他的衣襟里摸出一封染血的信笺。展开时,云深方丈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见字如晤。老衲知施主必返,特留此书。施主问道多时,可知道不在天,而在众生之苦?对众生,不论善人,还是恶人,甚至飞禽走兽,都洒扫台阶,敞开山门。佛曰慈悲,非居高临下之怜,乃感同身受之痛。施主若能为他者之痛而痛,便是得道之始。证道不求对错,只求问心无愧。贫僧早已知我二人命运,莫要为我们报仇。施主,且离去,莫停留,莫回头。"
      信纸在神的手中颤抖。未染轻轻握住我的手腕,“溪水...濯足...”他每说一个字,嘴角就溢出一丝鲜血,“莫嫌...水凉...莫怨...石滑...”
      "我带你离开这里。"
      未染轻轻摇头,微笑着看着我,“施主...佛有诸般...众生相...莫要难过...小僧不过是...以身饲佛...以身证道罢了...”
      “这算哪门子的证道!”我几乎是在嘶吼,泪止不住地落在未染逐渐冰冷的面颊上,“这些人...这些狼心狗肺的人!你们给他们食物,他们反而杀了你们!他们哪一处值得你们这么做,你们为何要为了他们辩解!”
      未染轻笑,声音越来越轻,“施主...莫哭...”他试图抬起手为我拭去泪水,手却无力地垂落下来,嘴角凝固着一个安详的微笑。
      “小和尚?”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怀中逐渐冰冷的小小身躯,手臂渐渐收紧,试图温暖他,“未染......”
      死亡又一次在我面前证明了它的无法逆转。
      我抱着未染的尸身站起身,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泪。
      我望向四周——在暴雨中,饥饿的人们跪在泥泞里,仰头张嘴接雨水喝;母亲撕下自己的衣角为怀中婴儿遮挡;老人蜷缩在墙角,任凭雨水冲刷着溃烂的伤口。菜人市很大,大到并未因为这一隅小小的骚乱而停止屠杀。
      我听得到人们的惨叫,听得到喜气洋洋的估价声和斤斤计较的讨价还价声。血腥气混着土腥气钻入人们的鼻子,像是提醒着此处的罪恶太多,地上的血如同冰冻三尺,雨再三冲刷都冻在地里消融不得。
      我不知道此刻自己的道是不是正确。我也无心顾及对错。
      我只知道,我不想再这么旁观下去了。
      我仰望着阴沉的天空,喃喃自语:"要让你们二位失望了......"话音未落,我转向菜人市喧嚣的人群,缓缓抬起手臂,又猛然劈下。
      第一道闪电应声而落。屠夫刚抬起沾满鲜血的双手想要讨饶,青白色的电光已贯穿他的天灵盖。焦黑的躯体保持着跪拜的姿势,随即在震耳欲聋的雷鸣中炸裂成无数燃烧的碎块。
      菜人市瞬间陷入混乱。惊恐的尖叫此起彼伏,推搡的人群打翻了灯笼,火苗迅速吞噬着布棚。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
      我漠然注视着这场人间炼狱。第二道、第三道......闪电接连劈下,直到整片集市化为焦土。我这才小心翼翼抱起那具纤尘不染的小小尸骸,转身消失在通往寺庙的山路上。
      从此,古寺后院多了两座相依的小小坟冢,而人世间,再没见过那位神明。
      我浑浑噩噩地在天上过了几十年。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消沉了两个多月,我如常启程,走出自己的小院,去玉兰树下领取神谕。
      我却迷茫了。因为我可以理解规则,却理解不了人。我本能地想靠近这些和自己外貌并无不同的“同类”,却因为民国时的遭遇而退缩了。
      那一次下界,我本是想体会到人如何活着,如何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我想知道苏暮雨...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痛,才可以笑着死。
      可我才刚刚生出一分人性,就遭遇了云深和未染的逝去。于是我回到了几千年如一日的状态——说好听点就是无为,说难听点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若生人性便要经历失去,若有心便要痛苦,我宁愿不听不看,不闻世间诸事。
      雪山之巅,天池静卧如一块遗落的碧玉。四围峰峦披雪,倒映水中,将澄澈的湖面染成冷冽的银蓝。风过时,水面皱起细纹,搅碎了山影,又很快平复如镜。我漫步到池边,往湖中丢入一颗石子,回声在空谷中层层荡开。雾霭自湖心升起,缠绕着终年不化的积雪,恍若天地间一段未醒的梦境。
      玉兰树静静生长在天池中央。我不记得玉兰树枝头如雪的白花何时凋落过,有时也觉得,大概是因为自己不常来此,才未曾见过。我足尖轻点,脚下的池水随着我平稳的步伐荡漾开细小的涟漪,如同闲庭信步,步步生莲。
      我在玉兰树下站定。枝头白花如簇,无风自动,一朵花落在水面上,化作点点金光,如同有生命般蔓延开来,组成了一行字:
      虔心所向,神光永驻;赤诚不灭,神亦长存。
      神谕在让我找一个永恒的信徒,否则我将消逝。
      我瞳孔微缩,本该从容的我难得生了几分怒意。
      “这怎么可能呢?”我抬眼,看着千百年来静谧如天地诞生之初的玉兰树,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你就算是一棵树,也应该知道对人类来说,这世上就没有永恒!”
      我不受控地想起民国期间那一次下界——对神来说只算得上漫长岁月里的弹指一挥间,就见到那么多的人类被战火摧折而死。人类脆弱如苇草,风过即折;血肉之躯,抵不过一缕寒霜、半夕潮声。
      “他们呼吸悬于瞬息,命若蜉蝣朝露,尚且不能不死不灭;更别提拥有人性的他们,还要在短短数十年里经受那么多折磨...”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几乎是在质问,“谈何永恒?谈何信我?”
      我不过是下界目睹,就被那一丝人性牵扯,降下天雷以平己愤,更别提活生生的人,有那么丰富的情感,若是永恒,要受多少孤独挫折。
      “他们与我不同,他们会死。我虽贵为神,却也无法操纵生死,”我深吸一口气,转身欲走,“我不需要这所谓的永恒信徒。恕我难以从命。”
      玉兰树梢落下更多花瓣,落在我面前的湖面上,执拗地摆出新的字样,拦住了我的去路。
      “若不遵循,汝将消逝。”
      “是觉得我滥用神力了,才这样刁难我吗?”我眸光微冷,“那些人该死罢了。”
      我想绕路,玉兰树落下更多花瓣,几乎是铺满了我面前的湖面。
      我冷笑一声。自上次下界以来就再也没有过的愤怒和不甘充满了我的胸口,我猛地转身,金光闪过,玉兰树被拦腰斫断。那棵孤绝的玉兰树倒下了。
      断裂的树干斜插在冰冷的湖水中,雪白的花瓣零落漂浮。曾经挺拔的枝干如今横卧如一道伤痕,树冠半浸在水中,仍固执地指向天空,仿佛在质问什么。
      我的胸口剧烈起伏,我大口喘气,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砍断了为我颁下神谕的树。、
      我上前,想要用神力修复树干,却看见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突然翻飞,把我围在中央。玉兰花香清冷而矜贵,像一捧新雪裹着月光,在寒冽中渗出一丝幽甜的暖意。我喜欢玉兰,却不喜欢此时如此浓郁的花香,几乎要让我晕过去。
      于是,我真的陷入了昏睡。
      再睁眼的时候,清晨的阳光晒得我脸颊微暖,我意识到这里是人间。这具幼小的躯体脆弱得令人心惊,试探着感应神格,发现它竟擅自离体游荡去了。残留的神力不足十一,看来那棵小心眼的树是铁了心要逼我完成这场荒唐的试炼。
      一棵树长在水中央,还这么大火气。
      看这样子,是非要让自己找到所谓的“永恒信徒”,不然怕是作为人过完这一生,就再也不能为神,甚至如神谕所说,消逝于天地间。
      而此刻,我听见围绕在婴儿床旁的男人和女人翻着字典在交谈,“‘海上明月共潮生’,他又出生在破晓时分,‘升’也是好寓意,不如就叫...”
      “陆升月。”
      这家人居然也和我一样,姓“陆”,倒真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了。
      我无声地笑了。
      也好,且看看这人间,究竟能不能长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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