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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But you'll see that's not for lo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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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四月初的午后。
城中村的阳光像一把钝刀,怎么也割不开厚重的雾气。白芷下意识地紧了紧帆布包带,小心避开地面上那些不知名的污渍。
作为法学院研究生,她本可以选择更轻松的课题——足不出户在图书馆做案件调研就足够完成论文。但自从于悦死在这里后,这片区域就成了她无法回避的心结。于是她主动接下了法律援助项目,借着实地考察的名义,名正言顺地踏入这片禁区。
按规定,实地考察需要地区负责人签字。白芷问遍了系里所有老师,却发现没人对这片三不管地带有所了解。得到的回答最多是"那不是裴家的地盘吗",便再无下文。最后她只能咬咬牙,把材料递给了纪霄。
她至今记得那个场景:穿着暗纹唐装的男人懒散地靠在柜台后,修长的手指转着钢笔,漫不经心地翻看她递上的文件。钢笔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弧线,却迟迟不肯落下签名。
白芷早料到会是这样。上次她只是来城中村调查,刚在村口便利店向那个总是打盹的老板娘打听纪霄,对方就脸色大变,几乎是把她推出了店门。这片区域在他的掌控下密不透风,像只进不出的铁桶。
"不同意就算了,合作伙伴。"她伸手要拿回文件,语气里带着刻意的嘲讽。纪霄却用钢笔轻轻压住纸页,墨水在落款处洇开一小片蓝黑色痕迹。他抬眼时,那双狐狸眼里带着玩味的笑意:"谁说我不同意了?"
钢笔划过纸面的声音干脆利落。纪霄把签好字的文件推回来时,嘴角还噙着那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只是没想到,你对自己的专业能力这么自信。"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把底牌随便亮给别人看,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小姑娘。"
白芷仔细检查了签名,将文件一丝不苟地收进帆布包的文件夹里。"我会找到你的底牌的。"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还有,别叫我小姑娘,小孩儿。"她意有所指地扫过他略显幼稚的眉眼,刻意忽略了那双有着千般算计的狐狸眼。
看到纪霄脸上那抹游刃有余的笑意终于出现一丝裂痕,白芷满意地转身,推开了古董店那扇雕花木门。
白芷站在村口,抬眼望向城中村中错综复杂的高低不一的建筑。午后的阳光被若叶区那一侧高楼大厦的外墙反射到眼前的地面上,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远处交错纠缠的晾衣绳上挂着几件褪色的衣服,在初春略带萧瑟的风中轻轻摇晃,像是无声的警告。
白芷想起出事那天,夜晚变得格外漫长,宿舍的挂钟指针缓慢地爬过每一个数字,门外却始终没有响起轻巧的敲门声。她在宿舍等了一个通宵,却始终等不到于悦。她了解她,于悦活泼开朗的表面下胆子其实比谁都小,她绝不会无缘无故、一条知会她的消息都没有,就突然夜不归宿。
在窗外的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宿舍内时,白芷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简单用冷水洗了把脸就要出门。路过自己的书桌时,她犹豫片刻,把自己这个月的生活费从抽屉深处摸出来,全都放在了帆布包的内夹层里。她没有去过酒吧,想着打听消息的话,总是需要买一杯酒作为代价。
跟着导航,她站在北辰酒吧门口,却发现酒吧清晨早已关门,门上挂着的做旧木牌用鲜红的颜色刻着“营业时间18:00--5:00”,仿佛在嘲笑她的无知。
她失魂落魄地在附近寻找着,低头打开手机,不死心地拨通了熟悉的号码,却突然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了Glass Animals的歌声,她认得这首歌,《Youth》,是于悦的手机铃声。于悦喜欢唱歌,尤其喜欢这首歌,感性的她在宿舍有时候会哼唱着就落下泪来,白芷从不会假惺惺地安慰她让她别哭了,她会一边笑话她,一边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拍她的背。
白芷攥紧手机的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她不敢挂电话,小跑着往那个方向赶去,却在看见围观的人群时心里猛地一沉。
她用力向人群中心挤去,每靠近一步,那道明黄色的警戒线就愈发清晰。那是一种过于鲜艳的黄,在清晨本该柔和的晨光中显得刺眼而残忍,黑体印刷的"警戒"二字像两把锋利的刀,硬生生将世界劈成两半——一半是她此刻站立的外界,另一半则是她永远无法再踏入的禁区。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面前最后一道阻碍,一个穿着深蓝警服的高大背影,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请让一让。"
年轻的警察转过身来,制服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他原本准备好的婉拒在看清她手机屏幕的那一刻凝固在嘴边——那是一个持续拨号中的界面,通话计时已经跳到了59秒。他叹了口气,喉结滚动了一下:"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舍友。"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就在这时,屏幕上的拨号界面突然暗了下去,显示"通话结束"。一分钟时间到了。与此同时,警戒线内那首熟悉的手机铃声也戛然而止,歌词恰好停在"But you'll see thats not for long(但你会发现并非永远如此)"的最后一个音节上。那个本该继续跃动的音符,最终坠落在了警察侧身让开时,她眼前骤然铺开的那片刺目血色中。
她听见有人在喊"于悦"——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喉咙,凄厉得不似人声,裹挟着撕裂般的悲痛与难以置信。
她看见有人跌跌撞撞扑向警戒线,想要抱住地上那个双眼圆睁的姑娘——于悦的眼皮肿得厉害,睫毛还沾着未干的泪痕,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哭成这样?
她看见有人被警察拦腰抱住,发疯似的喊着"至少给她盖件衣服",那个永远精致爱美的女孩此刻衣衫凌乱地躺在水泥地上,像片枯萎的花瓣。
视线被强行拖离时,她最后瞥见法医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正专业地翻动尸体拍摄那些淤血与勒痕。"死者生前吸食毒品,初步判定为自杀"的结论穿透嘈杂,像把冰锥直直钉进她太阳穴。
直到喉间尝到铁锈味,她才惊觉那个在警戒线外崩溃嘶吼、指甲深深掐进警察制服的人,原来就是自己。
凉城大学,事发后第七天的午后。
法学楼阶梯教室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后排几个男生挤作一团,刻意压低的嗓音里却掩不住兴奋的颤音。
"哎,你们听说了吗?"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用手肘捅了捅同伴,"就咱们学校那个跳楼的女生,法学院的研究生。"
旁边穿运动服的立刻凑过来:"我知道我知道!听说是从北辰酒吧被人带走的,第二天早上就从酒店八楼跳下来了。"他咂了咂嘴,"八楼啊,这得下多大决心..."
"得了吧,"第三个男生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环顾四周,"我警校的同学说,尸检报告显示她体内有□□。"他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嗑嗨了的人哪还有理智?说不定真以为自己在飞呢。"
黑框眼镜突然露出暧昧的笑容:"这么说...她说不定是自己..."
话音未落,教室后方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厚重的《刑法学原理》重重砸在课桌上,震得几支签字笔滚落在地。整个教室瞬间安静,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后排。
白芷站在过道中央,指节因为用力攥着书包带而泛白。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几位未来的法律人,如果连最基本的'疑罪从无'和'尊重死者'都做不到——"她冷冷扫过那几个涨红脸的学生,"建议现在就退学,省得将来在法庭上丢人现眼。"
午休时分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百叶窗,在刑法学教授办公室的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白芷站在光晕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攥紧的指节微微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教授......"她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像一锅沸腾的水,即使她拼命想要压住壶盖,滚烫的蒸汽还是从齿缝间嘶嘶地往外冒——尽管她心里清楚,眼前这位年过半百的教授既不是始作俑者,也无力改变什么。可她实在太需要一个能说话的人了。
"就算......就算暂时找不到嫌疑人,"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又猛地收住,像一根绷到极限的琴弦,"学校为什么要封锁消息?就任由那些流言......"她的喉头突然哽住,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味,可能是刚才不小心咬破了。但她还是固执地继续道:"您听见那几个男生说什么了吗?他们说于悦一直吸毒,这次只是吸多了才暴露......说她、说她......"
白芷突然说不下去了。那些恶毒的揣测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她喉咙里,光是复述都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睫毛在脸颊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
她捂住了脸,破碎的声音从指缝间溢出,就像是小兽在陷阱中的嘶吼:“就因为她漂亮,就因为她爱美喜欢化妆,就因为她对谁都那么好,她就要被这么非议……这是什么道理!”
老教授抬起布满皱纹的手,在半空中迟疑了片刻,最终只是沉沉落在她单薄的肩上。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却让白芷感到一种无力的沉重。
"校方对涉毒事件......"教授的声音沙哑而缓慢,像是每个字都在舌根碾过,"向来是零容忍的。"他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无论真相如何,这样的传闻对学校声誉......对明年招生......"
话说到一半,教授突然顿住了。他转头看向眼前这个总是坐在第一排认真记笔记的姑娘——她通红的眼眶让他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在模拟法庭上据理力争的自己。那些准备好的官腔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警方还在调查。"他最终只是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办公桌上那本翻旧的刑法典,"只要找到新证据,现在的结论随时可能被推翻。只是......"老教授叹了口气,阳光照在他花白的鬓角上,"现场确实太干净了。"
他看见女孩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忙补充道:"但你要相信,真相就像埋在沙里的金子,迟早会露出来的。"这句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得可笑。但他却真的不知道能说什么,来安慰眼前这个摇摇欲坠的姑娘。
作为法律人,他经手的案例早已堆积如山,深知有些真相注定湮没在时光的尘埃里。可此刻望着眼前这个初出茅庐的学生,那双尚未被现实磨去光芒的眼睛,让他突然想为这个年轻人筑起一道防线。
"法律或许不够完美,"老教授摩挲着泛黄的案卷,喉结滚动了几下,"但它始终在向着光明跋涉。答应我,永远别让现实的阴影,遮住你心中那杆秤。"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他想起三十年前的自己。那份初心,如今竟要借由这样的方式传递下去。
于悦的遗体仍停放在太平间。她的父母向警方正式提交了拒绝解剖的申请,坚持要等到案件出现关键线索后再进行尸检。作为小康之家的独女,即便太平间超期存放的费用已高达每日近千元,她的父母仍坚持承担这笔不菲的开支。如今,于悦的遗体仍在冰冷的停尸柜中,静候真相的火将她照亮。
想到这里,白芷就一阵心痛。于悦说过,她最怕在黑暗中一个人呆着,身边无人陪伴。那么小的地方,她不敢相信她得有多冷、多害怕。
她走在城中村的街上,午后的阳光一如既往地和煦,她无意识捻了捻自己的指尖,却发现自己的手冷得像在腊月。
路过纪霄的古董店时,白芷有些意外地停住了脚步——下午三点远远不到纪霄的关门时间,即使他严格奉行“灯下不观色”的原则,也不会无缘无故这么早关门,不然也不会让前段时间天天来砸店的白芷次次都能逮到。这还是她头回见古董店在营业时间没有开门。
正打算抬手敲门,向他说一声自己接下来每日都会来这里实地考察的具体时间,白芷突然听到耳边传来压抑的呜咽声。她皱了皱眉,攥紧了手里的帆布包带——那里面有一罐防狼喷雾,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