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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城中村是一道算不上精致的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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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刚要开口,柳阿太已经嗤笑出声,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纪霄!"她故意把每个字都咬得极重,"你这只灰毛狐狸,巴不得我这把老骨头早点入土是吧?"她眯起浑浊却精明的眼睛,枯瘦的手指隔空点了点纪霄,"告诉你,老婆子我啊,非得活得比你长!"
纪霄倚在廊柱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掏出那个老旧的打火机,金属外壳在指尖转出细碎的光。"我倒不在乎这个,"他嘴角挂着惯常的散漫笑意,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就是心疼钱。"打火机"咔嗒"一声弹开,"当初看你活不了多久,连缄默都没舍得用,谁知道..."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反倒赔进去两台电动轮椅,这笔买卖可亏大了。"
白芷感觉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所以不给柳阿太用缄默,是因为..."
"大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纪霄轻笑一声,语气里没有丝毫敬老的意思,"缄默那么金贵的东西,用在她身上不是浪费么?"
柳阿太对他的刻薄话毫不在意,反而乐呵呵地从刚买的红塔山里抽出一支烟。她故意把烟卷往檐下八哥的食盆里凑,那八哥立刻扑棱着翅膀怪叫起来:"纪霄!我要被毒死啦!管管这老太婆!"
纪霄对八哥的求救充耳不闻。他微微俯身,手中的打火机"嚓"地窜起火苗——说来也怪,这个平时打三次才能点着的旧打火机,这次居然一次就着了。小小的火苗在晚霞中跳动,映得两人的脸庞忽明忽暗。白芷站在一旁,一时间竟分不清他们脸上跃动的光彩,究竟是夕阳的余晖,还是那簇顽强的火苗。
纪霄俯身为柳阿太点上烟,修长的手指顺势从她手中抽走那包红塔山。他动作娴熟地抖出一支给自己点上,吐出的烟圈在空中缓缓扩散,这才将烟盒抛回老人膝上的薄毯,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新换的轮椅才用了一个月,"他咬着烟嘴含混地说,"可别又给我弄坏了。裴照那边又要念叨我乱花钱。"
柳阿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嗤笑,丝毫没把他的顾虑放在心上。她眯起浑浊的老眼,两指熟练地夹着香烟,突然转头朝纪霄的方向喷出一口烟雾。"得了吧,"老人沙哑的嗓音里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你这只灰狐狸会不知道怎么糊弄裴照?明面上骗人的把戏就不知有多少,背地里干的勾当怕是数都数不清。"
纪霄偏头避开扑面而来的烟圈,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不抽二手烟,"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烟灰,"怕跟你一样,老得太快。"
白芷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这场交锋。没有预想中的剑拔弩张,也没有她猜测的怨恨与畏惧,两人的互动反倒透着股奇特的亲昵,像是一对关系微妙的祖孙。更令她意外的是,柳阿太对眼前这个笑里藏刀的男人似乎毫无惧意,言语间透露出对他的诸多秘密都心知肚明——这与她想象中城中村居民对纪霄的态度大相径庭。
白芷的目光在老人指间的香烟上停留片刻,决定借机打探。"阿太,"她状似随意地开口,"看您这烟一时半会儿抽不完,要不我送您回去吧?"
她第一次见到纪霄如此失态——男人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住了。不等他出声阻拦,柳阿太已经笑呵呵地应下:"小姑娘有心了。"老人叼着烟,在纪霄伸手抓向轮椅扶手的瞬间灵活地转了个弯,生锈的轮轴发出刺耳的抗议,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划出一道歪斜的痕迹。"比纪霄这臭小子强多了,"她头也不回地嚷道,"那小子整天就知道摆弄他那些破古董,巴不得我这把老骨头早点入土。"
纪霄嘴角的弧度肉眼可见地绷紧了。白芷清楚地看见他指间的香烟被无意识加重的力道压得变形,她强忍笑意揉了揉额角:"走吧阿太,您再说下去,纪小老板怕是要气晕过去了。"
轮椅上的柳阿太此刻活像个凯旋的将军,得意洋洋地冲身后灰头土脸的纪霄扬了扬灰白的眉毛。老人完全无视男人阴沉的脸色,在白芷刻意的加速推送下大笑着往城中村北面驶去。
夕阳为她们镀上金色的轮廓,在地上投下一长一短两道影子。此时的城中村褪去了钢筋铁骨反射的刺目光芒,各家各户飘出炊烟的香气。老旧窗棂间溢出爆炒辣椒的呛香,孩童们举着脏兮兮的沙包在巷弄间追逐嬉戏。暮色温柔地笼罩着这片被遗忘的角落,竟显出几分平日罕见的宁静祥和,恍惚间让白芷想起自家曾经蜗居的棚户区。
她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此刻却也不禁轻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不知是在说眼前的景色,还是另有所指。
"丫头,"柳阿太吐着烟圈,瞥见她恍惚的神色,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你这是可怜我们这些老弱病残?"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看透一切的神情,"有话直说,我老太婆最烦那些弯弯绕绕的把戏。"
白芷看了这么久,也明白眼前的老人没那么容易被冒犯,索性直接问了,“阿太,这村里的人,似乎并没有那么怕他,为什么?”
“灰狐狸啊?”柳阿太在扶手上磕了磕烟灰,“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贩毒,给全村人除了我打了那个什么鬼缄默,这些你都知道吧?”
白芷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那你知道,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没背着我们吗?”柳阿太轻笑,手里的烟燃起一缕烟,不知何处来的风把烟雾吹到她脸上,被她略带嫌弃地挥挥手驱散开,“包括他在烂尾楼里藏了毒品的事儿,那夹板里还有炸药。还有那烂尾楼路上的监控,也都是在他的指示下,村里人帮他换的——里面随时能换成提前录好的假的录像。”
白芷抿了抿唇。她早已想过这个结果,毕竟再强硬的手段,也不可能拘束住人心,更何况是城中村里这么多的人,“你们是......心甘情愿帮他隐瞒的吗?”
柳阿太抬眼,看着从自己轮椅前跑过的孩童,视线追着他们的背影,慢悠悠地开口,“看你怎么想了,姑娘。你之前说你是来这里实地考察的,看灰狐狸也把你当个朋友,不嫌弃我这老太婆啰嗦,就听我讲个故事吧。”
白芷点头,听着柳阿太略带苍老的声音娓娓道来:“当初裴煦——也就是裴家长子,跟裴照这个后来才被接回家的私生子掐得不轻。裴家老头刚过世,他们就开始琢磨着怎么把对方置于死地。城中村算是撞在了枪口上,正好赶上城市规划建设,要把我们这儿拆了改建绿化用地,把这片地划给了裴家,成了他们手里互相斗的一盘棋。裴煦一开始接手了。那大少爷怎么想的,我们这帮人管不着,但他手底下人可没把我们当人,”柳阿太把抽完的香烟烟蒂在扶手上按灭,枯瘦的指尖微微施力,就弹到了路过的三花身上,看着三花猫冲她大声“喵喵”抗议,不禁大笑起来。
“所以,是纪霄帮了你们?”
“何止是帮,”柳阿太咯咯笑了起来,“他当初还说过呢,什么菩萨要供奉他也要,倒是把我们吓一跳,以为赶走豺狼来了个虎豹。结果啊,灰狐狸除了让我们帮他瞒着他贩毒的事情——其实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乐意的帮他搭把手,就没对我们苛刻过。城中村这情况,家家户户不是有个老的就是有个小的,一路走来你也没少听病人咳嗽吧?我们又没文化,找不到工作,失业,下岗,家家户户都各有各的苦,难免有揭不开锅的时候。都不用你去求他,他就把钱让人送来,你去感谢他,他还不认,赶着你往古董店外走。”
白芷看过许多案例,其中不乏这样的罪犯,恩威并施,就好像好心和坏招在他们手中只是手段,而不是发自内心的举动。事实上她在今天以前也确实这么坚定地认为,可现在她却有些拿不准纪霄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者说,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她抿了抿唇,试探性地问,“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她推着轮椅的步伐因为思索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他做这些,都不是为了你们好,只是为了笼络你们?”
“小姑娘,你别看我们没啥文化,要拿合同蒙我们,我们会上当;拿这人心里的弯弯儿绕蒙我们呐,没门儿!我们这些人心里都跟明镜一样。可是啊,”柳阿太抬眼,浑浊的眼里闪着多年的沧桑留下的光芒,“他起码管我们了,是不是?”
白芷被这一问问得心里一颤。是啊,自诩正义的人这城市里多了去了,可若是没出了于悦这事,她怕是跟其他人一样,连一个眼神都不会分给城中村这片地界——甚至被强拆这事,都是她来到这里一个月之久后才知道的。她嘴唇动了动,“你们可以寻求法律援助,我正在做这方面的调研......”尾音却散在风里,透着明显的底气不足。
柳阿太笑得眉眼弯弯,作为一个活了这么久的人,她太明白所谓的正义,对他们这帮深陷泥淖的人来说,甚至比不上手里的劣质香烟和买菜钱来得实在。但是她没有直截了当打击真心实意的姑娘,只是说:“孩子,你学的法律,是不是交给你非黑即白,犯了罪就要受罚?”
白芷微微一愣,还是点头,“是。罪刑法定,法不容情。”
“那你们老师有没有教过你们,这世界并非非黑即白,”柳阿太扶了扶要滑落的薄毯,“而是灰色的。要用我的话说,灰狐狸虽然灰得厉害,至少没张嘴把我们这帮没人管的人咬死。要用他的话说啊,这片地界,是一道算不上精致的灰。”
“灰色......”白芷轻声重复着这个词。想到柳阿太对纪霄的称呼,她又问道,“所以您才会管他叫灰狐狸吗?”
柳阿太大笑起来,好半天才止住笑,神秘兮兮地问她,“孩子,你会说咱这儿方言吗?”
白芷疑惑,但点点头,“听得懂,会说一两句。”
“那你知不知道,”柳阿太嘴角的弧度加大了,连带着脸上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灰’,这个发音的字在方言里什么意思?”
白芷想了想,反应过来后,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阿太,你真是...损到家了。”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停在了柳阿太家门口,这里是城中村最北面,也是这片地界的最高点。
白芷回头望去,坡下,是在渐渐暗淡的天光里依旧生活得像野草一样的居民们。
(后面补写:就是这个时候白芷有了尾生代号这个想法)
期末月的校园里,考试安排就像六月的天气一样变幻莫测。白芷站在饕餮古董店门前,抬头看了眼正午刺眼的阳光。她想起学校里那些因为期末压力而躲在角落吞云吐雾的学生们,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校方新出台的禁烟规定,倒成了她计划中意外的助力。
"纪霄!疯婆娘来啦!疯婆娘来啦!"檐下的八哥扑棱着翅膀,尖锐的叫声划破了午后的宁静。白芷无奈地摇摇头,伸手轻叩鸟笼:"小八爷,我这次真不是来砸场子的。"
"哦?"纪霄慢悠悠地从柜台后踱出来,黑色唐装的袖口在昏暗的店内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他眯着眼打量站在阳光里的白芷,语气里带着惯常的戏谑:"难得记得我'灯下不观色'的规矩,专挑正午来。"六月的热浪让白芷额前的碎发微微汗湿,她瞥了眼纪霄裹得严严实实的装束:"这么热的天,穿这么多不怕闷出痱子?"
纪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身取来紫砂茶壶。茶水注入杯中的声响在静谧的店里格外清晰。"说吧,"他将茶杯推到她面前,"大热天跑过来,总不会真是来关心我穿多穿少。"
白芷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紫砂杯粗糙的边缘:"我们的交易,现在有个绝佳的机会。"她抬眼直视纪霄,"凉大新出的禁烟规定,你派去盯梢的人应该早就汇报了吧?"
"聪明。"纪霄非但没有被拆穿的窘迫,眼中反而闪过一丝赞赏。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说你的计划。"
"很简单,"白芷的指尖在杯沿画着圈,"在他必经之路上'违规'抽烟。学校划定的吸烟区就那么几个,操作空间很大。"
纪霄突然轻笑出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老式打火机,金属开合的声响在安静的店里格外清脆。"所以你是来..."他故意拖长了音调,"找我借钱买烟?提醒一下,我的利息可不低。"
白芷咬了咬后槽牙,强忍住把茶水泼到他脸上的冲动:"我是来通知你计划进展。至于烟..."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我打算用那包'特制'的软中华。"
纪霄把玩打火机的手指突然顿住。他眯起眼睛,声音里带着危险的意味:"你是说...那包掺了东西的?"
白芷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杯壁。那包被她拆开检查过的香烟,每抽出一根都会带出可疑的白色粉末——即使她从不抽烟,也知道那绝非正常烟草该有的颜色。
"我没有更好的选择。"她抬起头,声音平静得可怕,"一个靠助学金过活的学生突然抽起软中华,不仅会引人非议,事成后警方调查时也是个破绽。"她自嘲地笑了笑,"更何况,我的生活费确实负担不起这种'消遣'。"
"啪"的一声,纪霄手中的茶杯重重落在柜台上。他自己都说不清心头突然窜起的那股无名火从何而来。动作快过思考,他已经弯腰从柜台深处翻出一包崭新的软中华扔给她:"做戏而已,用不着玩真的。"
白芷下意识接住飞来的烟盒,塑料包装的触感冰凉而普通。她诧异地抬头,对上纪霄深不见底的眼睛:"为什么?"她很清楚毒贩惯用的控制手段,"让我染上瘾不是更..."
"把你手里的烟混一根到给陆升月的那包里。"纪霄冷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演戏的时候抽那根干净的。"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不想再听到类似的话。"
白芷怔了怔,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抽出一支烟,挑衅般在指间转了转:"那...帮我点一支?就当提前彩排。"
纪霄的脸色罕见地沉了下来,眉宇间凝着一层阴翳。他分不清此刻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是恼羞成怒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白芷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自己点。"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三个字,将那枚老式打火机"啪"地拍在紫檀木桌上。金属与木料相撞的声响在静谧的店里格外清脆。
白芷饶有兴味地看着纪霄转身时略显僵硬的背影——这个向来游刃有余的男人,此刻连上楼的脚步都比平时快了几分。她甚至能听见木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是某种无声的抗议。
"纪老板这是害羞了?"白芷故意拖长了声调,指尖轻轻拨弄着桌上的打火机。当二楼的珠帘"哗啦"一声被狠狠甩上时,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清脆的笑声在古董店里回荡,惊得檐下的八哥都扑棱着翅膀怪叫:"没眼看!没眼看!"
白芷擦了擦笑出的眼泪,慢条斯理地拿起打火机。金属外壳上还残留着纪霄掌心的温度,她摩挲着上面岁月留下的划痕,给自己点燃了人生的第一支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