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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He told I belong in the churchyard ...

  •   人死前原来是真的有走马灯的。
      白芷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下落,眼前闪过的景象却像是突破了时空限制,一幕幕快速闪过,一帧一帧看得清晰如昨天。冰冷的雨点落入她的眼睛,模糊了她逐渐涣散的视线。
      她看到自己出生的棚户区,那时候妈妈的眼睛还没有因为针线活坏了,爸爸也没有因为工地事故而坐上轮椅。她看到四五岁的自己跟大院里的其他孩子打架,又在大人气势汹汹地前来拉架的时候嬉笑着一哄而散,在布满雨后水洼的泥地上奔跑,像自由自在的风。
      她看到初中的自己住在出租屋里,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舍得开灯的妈妈,却始终记得在天光刚暗的时候,为她拧亮一盏台灯。爸爸在外面上工,而她学习越来越忙,妈妈对着墙上的奖状笑的时候,眼睛里像是一片潋滟着太阳光的湖面——她没注意到病症正在悄然侵蚀她的健康。
      她看到高考前的自己住在寝室,而高考后父母才告诉她,父亲早已因为工伤坐上轮椅,而母亲已经只能休养在床。
      最后是于悦。
      除了钱外,她第一次相信世界上会有人为了自己心中所想,而不顾一切地追求。她看着信念的具象化,出现在一个看似柔弱的姑娘身上。
      她翕动了下嘴唇,想最后一次叫她的名字,但冰冷的南河水淹没了她的声音。
      ......
      下雨了。
      “封锁现场!疏散群众!”陈景睿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嘶哑中带着压抑的怒意。他身上的警服被雨水打湿,紧贴在结实的肩膀上,领口处还沾着方才仓库里沾染的灰尘。
      特警们迅速分散开来,黑色防弹背心上的反光条在雨中若隐若现。围观的人群被强行驱散,有人不满地嘟囔着,却在看到警察们凝重的表情后噤了声。东方泽正在安抚受惊的游客,她胸前的执法记录仪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法医提着勘查箱小跑过来,橡胶鞋底在积水中发出"咯吱"的声响。陈景睿抬手示意他停下,自己先一步走到桥栏边。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滑落,在下巴处汇成细流。他俯身查看栏杆上的痕迹,指腹擦过某处时突然顿住——那里有几道新鲜的抓痕,指甲的刮痕里还残留着些许皮肤组织。
      “叫打捞队。”陈景睿转头看向呆立在原地的杨辰,目光落在他手中紧握的U盘上。
      他本想让杨辰缓一缓,但他还是开口了,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他,“杨辰,那是什么?”
      杨辰像是被惊醒般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脸上蜿蜒出几道水痕。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在他身后,陆升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雨中,为他撑起一把伞,黑色的风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镜片后的目光晦暗不明。
      杨辰费了一番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摊开手掌,手中的U盘已经被汗浸湿,“白芷掉下去之前给我的。应该是关于于悦之死的真相。”顿了顿,他的声音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颤抖,“这是她用命换来的证据。”
      陈景睿盯着他的手心——杨辰是个握枪都不会手抖、刀架在脖子上都有心思笑的人,此时他的手却在轻微发抖。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接过U盘郑重地揣在兜里,“我会通知局里,重启于悦的案件。”
      “白芷的枪里没有子弹,”陆升月捡起掉在地上的枪,此时已经被雨水浸湿,黑色的枪身上像是映射着一副抽象油画,“她造成了要和杨辰同归于尽的假象,故意被击毙的。”
      陈景睿接过那把枪,仔细查看后脸色微变:“杨辰,来看这把枪的型号,对你来说应该很熟悉。”
      杨辰凑近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认出来这是一把□□手枪——和作为自己配枪的那把型号一模一样。但入手的感觉却和自己那把不一样,更轻,表面也更粗糙,像是某种劣质的油漆。
      他想凑近自己看看,却眼前一阵阵发晕。他揉了揉眉心,下意识想戴上眼镜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但一摸兜,才发现他这几天因为高强度的连轴转工作,早就不知道把眼镜扔哪儿去了。
      “我包里有一副多余的,”陆升月掏出一副眼镜,递给他,“是远视眼镜。”
      杨辰接过,嘴角在看到眼镜片右下角的白狐面具贴纸时抽了抽,面无表情地撕下来扔到地上,戴上眼镜,全然不顾耳边陆明晦夸张而做作的“好狠心啊辰辰”。
      “很粗糙的制造工艺,不是正品,”杨辰简单地检查了下,递还给陈景睿,“仿品的话,可能来自东南亚。”
      “我带回去给技术部研判下。”陈景睿接过手枪。
      南河的水在夜色中泛着冷光,警方的探照灯将河面照得如同白昼。打捞船的马达声轰鸣作响,搅碎了河面原本的平静。
      杨辰毫无征兆地跳入河水中,加入了搜查的队伍。
      “杨辰!你先休息下!很快就会找到的!”陈景睿知道说这些话对现在的杨辰来说等同于徒劳,但他还是对着那个单薄的背影喊了,“你身上还有伤,小心感染。”
      陆升月看着那个从浅滩逐渐深入河水的背影,摘下挂在“水深危险”警示牌下的救生圈,扔到了他手边。
      “不担心?”陆明晦饶有兴致地发问。
      “不担心。”陆升月像是在说服自己,“如果连这样的磨练都经受不住,谈何永恒?”
      陆明晦轻扬眉梢,假装没听出来他语气中刻意伪装出的冷漠。
      ......
      杨辰站在岸边,浑身湿透。他已经在冰冷的河水中搜寻了近四十分钟,直到被陆升月强行拖上岸。他的手指因长时间浸泡而发白发皱,指缝里还残留着河底的泥沙。陆升月默不作声地递来一条干毛巾,却被他一把推开。
      "继续找。"杨辰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眼睛死死盯着河面,"她不可能......"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打捞队员的喊声:"找到了!"
      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一瞬。杨辰几乎是踉跄着冲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却被陆升月一把拽住胳膊。
      "让专业人员处理。"陆升月的声音和平时一样冷静,呼吸却比平时重了几分。面对杨辰略带怒气的眼神,他手上的力道丝毫不减,“你是线人,杨辰,这一点显而易见。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再提醒你这么该死的事实,”他的声音放轻,轻叹声散入南河边的晚风,“今天对你来说,已经太漫长了。”
      杨辰深吸一口气,像是逼着自己不要忘记呼吸而缺氧倒下。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侧过身,靠近陆升月,手却握住了他的手腕——陆升月感觉到他的手心冰冷,不知是因为河水还是别的什么。陆升月握住了他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温暖他。
      “这不是你的错,杨辰,”他开始反复轻声呼唤他的名字,想让他从这种恍惚的状态中醒过来,“谁也没想到她那么决绝。”
      “白芷本来能活的,”杨辰目光有些涣散,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喃喃自语,“我又没能救下人。”
      “又”。
      他语气里的无能为力让陆升月恍然回到2016年。杨辰二十岁遭遇的那场大火在他心里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如果没有他和陆明晦消除了杨辰的记忆,陆升月很确信杨辰的状况要比现在糟糕许多。但他无法预知未来,他不知道杨辰还要再一次看人死在自己面前。
      “记忆的消除,可抹不掉人性里自带的自责法则。”陆明晦戴着那副被陆升月多次嘲笑“可笑”的白狐面具,隐去身形站在两人中间,故意拿腔拿调像是个蹩脚的吟游诗人,“看来不止小信徒在自责,”祂凑近,轻而易举就看到了陆升月眼镜后那双变成金色的眸子,轻笑一声,“这位神格即将彻底剥落的...‘半成品人类’,似乎也在自责没能保护好他呢。”
      陆升月恍若未闻,他只是看着杨辰,握紧了他的手,走近他,让他倚靠在自己肩膀上。杨辰轻得像是一张纸,他衬衫前襟被濡湿。最开始他以为是河水,感受到温热时,才低头查看情况——是血。正在从杨辰胸前的伤口缓慢渗出。
      “该死。”陆升月暗骂自己不该忘了即使杨辰有神的庇护,他也最终是个人——更别提陆明晦的不靠谱了,“我们先走,去医院。”
      “不用,”杨辰声音闷闷的,把头埋在陆升月胸前,尾音像是在哭,“让我靠一会儿。死不了。有神在。”
      “你这出戏...”陆明晦略带戏谑的后半句话在收获了陆升月的一记眼刀后戛然而止,改口,“...还挺好看。如你所愿,给你止血好了。不然你死了我上哪儿找人玩去。”
      打捞船上,几个穿着防水服的警员小心翼翼地将一具苍白的躯体托出水面。白芷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衬得那张年轻的面容更加毫无血色。她安静地躺在担架上,像是睡着了,只有额头上那个狰狞的弹孔提醒着所有人刚才发生了什么。
      杨辰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看见法医上前检查,看见他们摇头,看见白布缓缓盖上那张熟悉的脸。这一切都像是慢镜头,每一个细节都残忍地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陈景睿走过来,轻声汇报着情况:"法医初步判断,子弹贯穿颅脑,当场死亡。"
      “嗯,辛苦了,”杨辰应了一声,双手插兜,声音有些干涩,“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桥下的南河波涛汹涌,打捞队的探照灯在河面上来回扫射,像是一只只搜寻猎物的眼睛。陈景睿的耳机里不断传来各小组的汇报声,他一边回应,一边犹豫着要不要派人送杨辰回去。还未开口,陆升月就先一步按住了杨辰的肩膀,示意陈景睿自己会送他回去。
      “路上小心。”陈景睿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深吸一口气,重新投入了指挥搜查的工作。雨越下越大,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到阴冷,他却分明感到兜里的U盘在发烫,像是一颗激烈跳动的心脏。
      ......
      河对岸的黑色劳斯莱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你答应了我,不会让她死。”
      车内氛围一瞬间沉寂得可怕。裴照无框眼镜背后的眸子里笑意未减,语气却冷了几分,“纪霄,你这是在责怪我吗?嗯?”
      纪霄攥紧了手里的方向盘,指节发白,但他很快收敛了自己的失态。他微微侧头,对裴照露出一个堪称无辜的笑,“我怎么敢呢?父亲。”
      纪霄成年之后极少喊他“父亲”,此时这两个字在他唇齿间研磨出深藏的恶意。
      裴照轻声笑了,从西服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却没抽,烟草的味道混合着纪霄隐忍的怒意,让他的心情愈发愉悦,“你有什么不敢的?生气了?”
      见纪霄不理自己,他也不恼,自顾自地说,“白芷一心求死,我们想拦也拦不住她。再说了,”他眯了眯眼,香烟在两指间打了个转,戳在纪霄脖颈上,“你不也违背了我的意愿,私下和陆升月做了交易吗?我虽然老,你也没长到翅膀硬了的程度,这次,就当是给你长个记性。”
      纪霄深吸一口气,偏头躲开戳在自己脖颈上的香烟,“又在我的地盘放你的人?不怕我再像上次那样,把尸体扔公司门口?”
      裴照笑眯眯地点燃了香烟,“得了,若叶区警方也是很忙的,体谅一下,别闹大。”
      纪霄嗤笑一声,故意突然打方向盘来了个急转弯,余光瞥见裴照忙不迭地护着嘴里的烟,微微一笑,“把你的人撤走,不然连烟带人甩到南河里去。”
      “哟,还威胁我?”裴照吸了口烟,摇下车窗把烟圈吐在窗外,任由呼啸而过的风把烟雾拆散,“南河...人鬼情未了?”
      纪霄对他跳跃的思维早已习惯,他没接茬,慢慢悠悠地打着方向盘。他应该早已习惯死亡,或者说,习惯自己一手造成的死亡。
      但他没想让白芷死。
      白芷有着他这个泥沼和荆棘环绕长大的人没有的倔强,眼里的光像是森林里的萤火,而不是他这条深海里的鮟鱇鱼刻意为之的诱饵。他曾经有无数次机会,掐灭她这点燃烧的火苗,却一次又一次地放弃,纵容火苗长成燎原大火。终于,他得到了报应——那团火在坠落之前,迸发出的火星,烫伤了他的心口,烙得他生疼。
      他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放弃生的希望,放弃现在有钱有势得多的生活,决绝得像个命不久矣的癌症晚期患者——他甚至还没意识到那一声枪响挨在她身上,她就直直地坠入南河中。
      纪霄突然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不受控地想起七岁那年死在案板上的兔子。愚蠢,纯洁,又让他不受控制地想接近。但他还是毫无长进,又一次失去了。
      “教堂。”他看着前方的路面,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声音轻得像风中的柳絮,裴照盯着手机处理公司事务,头也没抬。
      白芷应该被葬在教堂墓地,这是他为数不多能想到的跟她一样的地方。他如此想着,试图抚慰胸口的疼痛,但他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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