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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夏天有冰水和紫藤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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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透过古城的飞檐,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站在摊位前,目光落在那枚蓝色的孔雀戒指上。戒指在晨光中泛着微光,孔雀羽毛上的蓝色玻璃折射出细碎的光点,像是把一片星空藏在了里面。
"你看到摊位上那个蓝色的孔雀戒指了吗?"我在心里问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神的声音带着些许慵懒:"看到了,你想要那个?"
"对。但是..."我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没有带钱。"
空气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能想象神此刻的表情——一定是那种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我忍不住咧嘴笑了,走上前去,轻轻摇了摇正在打盹的老者的手臂。
"爷爷,这个多少钱呀?"
老者眯缝着眼睛,花白的眉毛下露出一线浑浊的眼白。我随意地扫了一眼戒指,伸出两根枯枝般的手指:"二十。"
"我买下了。谢谢爷爷。"我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元纸币,小心翼翼地放进摊位上的小木匣里。木匣已经泛着古旧的色泽,边缘被磨得圆润光滑。老者含糊地应了一声,挥挥手示意我拿走,又继续打起盹来。
我拿起戒指,对着阳光仔细端详。孔雀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那颗小小的红宝石眼睛仿佛在注视着我。
"为什么非得是蓝色的?"神突然发问。
我沿着河边继续走着,不时抬头看看街边正在准备开业的店铺。早点铺的蒸笼已经冒出热气,豆浆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
"为什么不能是蓝色的?"我反问道,手指轻轻抚过孔雀的羽毛。
"孔雀的主体颜色不一般都是绿色的吗?"
我停下脚步,认真地把戒指举到眼前:"但是蓝色部分的羽毛都是亮闪闪的,像撒了闪粉一样。"我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我倒觉得这才是孔雀最美的部分。"
"我觉得绿色好看。"神固执地说。
有时候,我真琢磨不透神到底在想什么。这种孩子气的争辩如果发生在我的同龄人身上,我一点儿都不会觉得违和。可偏偏这场对话发生在不知已历经人世间多少沧桑的神和我之间。
"但是神啊,"我叹了口气,决定用最直接的方式结束这场幼稚的争论,"我最喜欢的颜色就是蓝色。"
神悄悄笑了笑,声音却平静如初:"好吧,毕竟这是你的愿望。"
我不会知道,陆明晦大多数时候看似不经大脑的对话,都是为了逼我说出最真实的想法,而不是那些精心挑选用来应付我人的客套话。祂自从被迫下界后,神格便沾染了烟火气,如今变得颇有恶趣味,喜欢看人类在祂的步步紧逼下无处遁形,连九岁的孩子也不放过。
当然,神同样不会知道,我已经在心里给祂贴上了"幼稚"的新标签。
"你不喜欢蓝色吗?"我有些不甘心地追问。
"凑合。"神其实对颜色没有特别的偏好。
我突然停下脚步,眼睛亮了起来:"那你能接受住进蓝色的房子里吗?"
神一时语塞。仅仅相处不到两天,祂就已经领教了这个孩子思维的跳跃性。从颜色偏好突然跳到住房问题,这种毫无逻辑的转折时常让祂濒临抓狂边缘。
"小朋友,"神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无奈,"有话直说。"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戒指,阳光在金属表面跳跃。我深吸一口气,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你能住进这枚戒指里吗?"
很喜欢神的一句话:"啊?"祂甚至有些结巴,"为...为什么啊?"
"那你没地方住,天天飘着,"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时间了不就消散了吗?就跟鬼一样。"
人无语到极致真的会笑。神也会。
祂深吸了好几口气,几千年的修养差点在这一刻破功。"谁告诉你的神会这么轻易就死了的?"祂哭笑不得地问,"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左手有些不自然地摩挲着戒指:"我猜的。毕竟我之前也没见过神。"我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而且...你连实体都没有。"
"没有就没有呗,"神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你总不会想看穿着古装,跟仙侠剧里的那些上仙一样穿得跟披麻戴孝一样,还仙气飘飘吧?"祂突然捕捉到我语气里的异样,声音带上了调侃,"哦——我知道了,你舍不得我?怕我走?小朋友?"
"得了,少自作多情了。"我的耳尖瞬间红了,我意识到自己作为孩子的心性和阅历实在是不够看,任何隐瞒在神面前都无所遁形。我急忙转移话题,低头看着手里的戒指:"我总不能时时刻刻戴戒指上学,把它当个项链吊坠的话可以用衣服遮挡一下,你觉得如何?"
"这么喜欢戒指?"神的声音忽左忽右,带着明显的愉悦,"还是...喜欢本神啊?"
我的耳尖那抹红晕迅速蔓延到了脸颊。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发烫的耳朵,嘴硬道:"神都这么自恋吗?"
神愉悦地笑起来,笑声像是清风拂过风铃:"这世界上的神只有我一个,你要这么想,也没什么毛病。"
话音未落,我手中的戒指突然被一条红绳缠绕起来,安静地躺在我干燥微凉的手心里。"看在你让我高兴的份儿上,"神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温柔,"满足你吧,算我满足你愿望的售后。"
我愣住了。红绳是那种最普通的编织绳,却莫名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戒指做工粗糙,孔雀的身体用金漆勾勒,廉价的蓝色玻璃冒充宝石点缀在羽毛上。最可笑的是孔雀的眼睛——一颗小得可怜的红玻璃,让整个造型显得更加滑稽。
我小心翼翼地握紧戒指,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温度——不是金属的冰凉,而是像清晨阳光般温暖的触感。这温度让我手心发烫,我连忙松开手,把项链戴在脖子上。冰凉的金属贴在胸口,却奇异地让我感到安心。
"谢谢…神。"我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顿了顿,又说:"对了,老这么神的神的叫你,似乎也不太好。"
神对我话题的突然转变已经见怪不怪,也开始习惯我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行,"祂懒洋洋地应道,"那你想叫什么?"
我认真思索了片刻。晨风吹动我的额发,阳光在我的睫毛上跳跃。远处传来早点铺老板的吆喝声,新的一天正在古城中徐徐展开。
"先生吧,"我最终说道,声音里带着难得的郑重,"怎么样?"
神明显愣住了。
上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是什么时候?几十年前?还是几百年前?记忆中的画面模糊不清,只记得也是一个稚嫩的童音,也是这般郑重的语气,也是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初夏。
民国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祂不可自抑地被记忆的漩涡吸引。恍惚间,祂看见一个少年坐在斑驳的墙角,膝上摊开一本佛经。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祂唤他,少年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众生皆苦。"少年如是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那一刻,祂想起月光下的睡莲,纯白的花朵固执地绽放在池中央,任凭游鱼往来穿梭,撞得茎叶东倒西歪,却依然保持着超然的姿态。
呵…脆弱的人类,总是如此自大。以为自己能超然物外,以为自己能保持旁观,以为能在乱世中成为救世主。结果呢?不过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那朵纯白的莲花,最终凋谢在初春萧瑟的风里。花瓣散落在凝滞的水面上,茎叶沉入浑浊的淤泥中,再无踪迹。
"先生?"我的声音将神拉回现实,"你不喜欢这个称呼吗?"
神沉默了片刻。
"不,"神最终说道,声音里带着我听不懂的复杂情绪,"我很喜欢。"
男孩最终还是没叫神“先生”,他一直疏离地叫着“神明大人”,大多数时候则更简单,只是说一句“神”。如同他的名字杨辰一样,简单好记,男孩对他人的称呼也简单且疏离。
这也不怪他,他生命中除了家人外,也没有什么人教过他可以用更加亲密的称呼喊自己的朋友——甚至,男孩都不知道神算不算自己的第二个朋友,除陆升月之外的朋友。
是的,就在落水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年秋天,当男孩满十岁的时候,他在学校的走廊里偶然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让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因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曾经与自己一同参加旅行团并且还救过自己一命的人,竟然会和他在同一所学校——凉城三小上学。
更让男孩感到惊讶的是,从对方身上穿着的校服来看,他应该是六年级的学生,而且袖子上还别着三条杠,显然是学校里的学生干部。和习惯性穿着校服外套的杨辰不同,陆升月似乎很怕热,面对秋老虎,他把校服外套脱下绑在腰上,里面的白衬衣一尘不染,带着跟他气质相符的吊儿郎当。
哟,还是个官。
出于不喜欢麻烦的习惯,他下意识决定避开眼前的人,却被眼尖的陆升月笑嘻嘻地贴了上来。十二岁的男孩正是抽条的年纪,陆升月几乎比杨辰高出一个头,轻而易举地几个大跨步就追上了快步想逃离现场的他。
他站在他身边,左手插兜,右手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全然不顾刚刚跟他交谈的女老师错愕的目光。
“升月,这是你的朋友吗?”年轻的女老师开口问道。
“是。”“不是。”
两道声音响起,不出意外的是不同的答案。
杨辰懒得跟眼前的人计较这个,陆升月倒是抓着不放:“我怎么不算你朋友了?这可是过命的交情,咱是哥们儿,知道吗?”
脖颈后方传来温热的触感,带着紫藤花的香气,被陆升月过高的体温和初秋尚未褪去的暑热蒸腾得有些扩散,跟男孩身上清冽的舒肤佳除菌原味香皂味道混合在一起。杨辰自小不喜欢跟别人亲密接触,但想到这个人救了自己,于是他忍了,叹口气问:“干什么?”
陆升月这个人似乎从小就对“害羞”这个概念一无所知,仿佛这两个字从未在他的字典里出现过一样。他竟然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打招呼啊?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见到救命恩人,难道你不应该先问声好吗?”
他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行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会让人感到有些突兀或尴尬。无视杨辰的黑脸,他不知悔改地嬉皮笑脸,干脆跟没骨头一样倚在了杨辰身上,灵活地避开杨辰伸出来意图绊倒他的腿,啧啧故作失望道:“就这么对我?不说说句谢谢,还要让我摔跟头?”
“去年说过了。”被他救上来之后,杨辰就被父母抓着,带着个果篮去了陆升月一家住的家庭房,之前还被再三嘱咐一定要他亲手交给陆升月果篮。他至今记得陆升月那个憋笑快憋死的样子,也记得那一句欠揍的“我笑纳了”。当然,他知道对面人是故意的,也就懒得提醒他“笑纳”不是这么用的。
杨辰抽了抽嘴角,顺手把手里攥着的试卷拍到他脸上,自然而然地躲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少套近乎。你不是跟你班主任在商量什么吗?别耽误你的事儿了。”他瞥了一眼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女老师,换上微笑道了一声“老师好”,迈开步子就要回班级,却又被陆升月一把拽住手腕扯回来。
作为一个从小因为格格不入没少受到周边孩子冷嘲热讽的人来说,杨辰一向是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不跟那些人多计较的。
但没关系。杨辰转身,笑眯眯地把陆升月拉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压到他背后的时候,这么想着自圆其说。反正面前的人看着也不像个正人君子,正好,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略懂些拳脚。
杨辰手上收着力气,确定陆升月不会疼,他倒是先龇牙咧嘴地扑腾起来,对着不远处的老师“诉苦”:“老师你看他,他打我。”
女老师看着比杨辰高出半个头的自家学生一脸夸张地苦相,再看看他身后冷着一张小脸的四年级男孩,噗嗤一声笑了。
“你们感情真好。”她笑得眉眼弯弯。
“谁跟他感情好了。”杨辰放开陆升月,略带嫌弃地小声嘟囔反驳着。
“啧啧,嘴硬。”
从这一天开始,全校的老师都知道,大队长开始天天往三楼跑,准确一点地说,是跑到三楼的东面,四年级(6)班在的地方,拖着那个有着优异成绩却不喜欢跟人打交道的男孩下楼打篮球,每次去都被打一顿,然后笑嘻嘻地挨着拳头,继续不厌其烦地把人往篮球场拽,美其名曰让杨辰晒晒太阳能长个儿。
杨辰最开始还不情愿,因为他讨厌晴天,也不喜欢运动,他课间只想在班里看书。但水滴石穿,逐渐地,陆升月来找他,在班级门口喊一声“辰”,他就会“哦”一声站起来,把自己的书带上跟着他下楼去。
终于有一天下午,不知道是因为今天的阳光格外毒辣,晒得人昏昏欲睡脑子都不太清醒,还是因为恰巧杨辰手头的书读完了,杨辰第一次没等到四楼的陆升月来叫他,就下楼去了。
路过小卖部,他犹豫片刻,进去买了两瓶冰水,坐在篮球场阴凉处的长椅上,安静地等待陆升月下楼。
他并没有等很久。杨辰看着下楼向他跑来的身影,照常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身上的白色半袖像是盛了秋高气爽的天气中的阳光。还未等他走近,他就伸出手向他展示手里的冰水,鬼使神差地冒出来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的念头:天气真好啊。
神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压不住的笑意。
“原来如此,即使像你这样的人类孩子,也会被驯化。”
杨辰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