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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关于幼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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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辰的父母很快注意到了儿子的改变。他笑得多了,经常在饭桌上提起陆升月。
杨辰的父母记得这个孩子,没想到他不仅仅救了儿子,还成为了他的好朋友。他们在心里感激他,带着杨辰走出了内向。那还是个MBTI测试没有流行起来的时代,杨辰父母作为生意人,早就希望儿子开朗一点,像个“男子汉”一样。
陆升月的母亲是个画家,父亲是凉城大学的犯罪学教授。他们早就头疼于自家儿子上蹿下跳招猫逗狗的性格。陆升月第一次带杨辰去自己家玩的时候,他们一见到杨辰,就对面前这个谦逊知礼的男孩喜欢的不得了。两家从此开始走动,逐渐熟络起来。
自然而然地,在两家人的努力下,陆升月和杨辰升入了一所初中,然后是同一所高中。
2012年。
夏夜的凉城被暑气蒸腾着,蝉鸣声此起彼伏。一中后街的烧烤摊上,油烟裹挟着孜然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铁架上的肉串滋滋作响,油滴落在炭火上溅起细小的火星。
杨辰坐在塑料小马扎上,后背微微弓着,手肘撑在膝盖上。他盯着面前玻璃杯里泛着泡沫的啤酒,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正缓慢地滑落。十五岁的少年身形单薄,窄窄的肩膀撑不起宽大的T恤,领口处露出一截纤细的锁骨。
“你这学生会会长,当得还真是惬意。”
他的声音比小时候低沉了些,却还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说话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仰头喝酒时,喉结在脖颈上轻轻滚动,啤酒的泡沫沾在他的唇边,被他用拇指随意地抹去。
陆升月坐在对面,两条长腿在小马扎前伸展不开,只能委屈地蜷着。十七岁的少年已经初具青年模样,肩膀宽了不少,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袖口沾着粉笔灰和墨水痕迹。他仰头灌下一大口啤酒,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有几滴酒液顺着下巴滑落,消失在白色T恤的领口里。
“既然现在是凉城一中的人了...”陆升月突然倾身向前,手肘支在油腻的折叠桌上,那张俊朗的脸在烧烤摊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生动,“叫学长,嗯?”
他的尾音上扬,带着明显的调笑意味。杨辰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啤酒、汗水和淡淡洗衣粉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薄荷糖香气——那是陆升月从初中就有的习惯,总喜欢在口袋里揣几颗薄荷糖。
“你补课补出幻觉来了?又抽什么风?”杨辰翻了个白眼,伸手拿过酒瓶给他续杯。啤酒在杯中翻涌,泡沫几乎要溢出来。
陆升月不依不饶地笑着,眼睛在灯光下闪着狡黠的光:“本身就比我小,叫我声学长也不过分吧?或者...”他突然凑得更近,杨辰甚至能看清楚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叫声哥也行,好~哥...”
话音未落,杨辰已经抄起桌上的铁签子抵在他脖子上。铁签子尖端还沾着辣椒粉,在灯光下泛着油光。“考上一中的代价是变得没皮没脸吗?”
“你幼不幼稚,开玩笑嘛,小气。”陆升月大笑着拨开铁签,动作间腰间的校服外套滑落在地,立刻沾上了地上的油渍。他浑不在意地捡起来拍了拍,又系回腰间。
“我抽烟,喝酒,我不幼稚。”杨辰一本正经地说,眼睛却带着笑意。
“抽烟?”陆升月正咬着一串烤鸡翅,闻言差点呛到,一边咳嗽一边笑得肩膀直抖,“得了吧你,哪儿学的?”他伸手戳了戳杨辰的肩膀,指尖沾上了对方T恤上的一点汗水。
“别人教我的。”杨辰漫不经心地回答,目光飘向远处路灯下飞舞的蚊虫。
陆升月的笑容突然凝固了。他放下手中的烤串,塑料杯在桌面上发出“咔”的一声轻响。杨辰注意到他的指节微微发白,那是他生气时的小动作。
“等着。”陆升月猛地站起来,凳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他大步走向烧烤店里面,背影在烟雾中显得有些模糊。
杨辰望着他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夏夜的风吹过他的发梢,带着洋槐花的甜香。远处传来高中生们的笑闹声,还有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声响。
几分钟后,陆升月回来了,把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重重拍在桌上。“抽。”他命令道,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度。
杨辰慢条斯理地拆开包装,取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打火机的火苗在夜色中跳动,映照着他尚且稚嫩的脸庞。
手势都是错的…不怕烫着自己。陆升月心想,莫名其妙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杨辰可能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跟自己不知道的人学会的抽烟,他就很不爽。
他深吸一口,立刻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花,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陆升月一直紧绷的肩膀突然放松了。他伸手夺过那支烟,动作熟练地夹在修长的指间,深吸一口后缓缓吐出烟圈。烟雾在他们之间缭绕,模糊了彼此的轮廓。
“幼稚。”他笑着说,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
那时候的陆升月没预料到,高中时代的杨辰会像把开刃的刀。
像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一样,他身上的那种让人一靠近就不由自主想安静下来的气质,被某种锋利的东西取代。他开始在课间操时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校服口袋里总揣着包薄荷糖,路过教导主任办公室会故意把糖纸揉得哗啦响。
转眼已是深冬。天台上的风格外凛冽,吹得人脸颊生疼。陆升月靠在水渍斑驳的栏杆上啃苹果,果肉在齿间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学生会会长胸牌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校服领口被风吹得翻飞。
杨辰站在他旁边,指尖夹着一支烟。他抽烟的姿势已经相当老练,烟灰准确地弹进脚边的矿泉水瓶里。十二月的风掀起他没系扣的校服外套,露出里面单薄的黑色毛衣。
“你现在像只开屏的孔雀。”陆升月揶揄道,目光扫过好友耳垂上若隐若现的耳钉。
杨辰眯起眼睛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总比你装乖强。”他的视线落在陆升月胸前的学生会徽章上,意有所指。
只有陆明晦知道这种转变背后的代价——杨辰用三个月的噩梦换来对好友的绝对隐瞒,以在陆升月出国后独自抵抗欺负自己的校外混混。
日子平静得似乎连神都有些嫉妒。杨辰和神的赌局从简单的数字,一出戏和一个愿望的固定化交换,也在某一天突破了警戒线。但就如同温水煮青蛙一样,杨辰照单全收,甚至在高中压抑的环境里,他就像是意识不到危险一样,和神赌得越来越大胆。
“早晚有一天你会因为你最爱的地狱笑话和你的大胆赌约付出代价。”神经常这么嘲讽他,末了又总是补上一句,“我也早该想到,敢在九岁的时候就不惜溺水也要付出代价和我赌一赌的孩子,就是个天生输不起的疯子。”
十八岁的杨辰轻笑一声,看了看窗外铅灰色的天色,不置可否。
他从没想过自证预言这种事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发生在自己身上。
高考结束了,他没有什么想去的大学,于是留在了凉城,填上了图书馆学的志愿,打算毕业以后就留在凉城找个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大他两岁的陆升月则早就去了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学习犯罪心理学,此时在国外读大二。
六月的凉城将热不热,他参加了几次平平无奇的同学聚会,跟着同班同学疯了几次后,就百无聊赖地呆在家里。父母又在忙生意,陆升月还在国外没回来,家里大多数时候就他一个人。
六月底的一天,他躺在沙发上,突然对神说:“咱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就赌......”杨辰顺势倒在抱枕上,坐得东倒西歪,笑得玩味,“我敢不敢杀人,怎么样?”
闻言,神突然想起杨辰一直想要一把枪,但鉴于市面上的假枪实在有点惨不忍睹,他一直没把这种想法付诸实践。
至于为什么想要枪,神没细问。九年的相处让他逐渐体会到了杨辰这个人的内核就是靠近危险,好奇到了极致,以至于很多时候显得不知死活。即使被明面上的规则束缚着,若有若无地触犯底线的事他也不知道干了多少。当然,没有对别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比如在夜自习拿草稿纸折纸飞机这种事,在外人看来不过就是些少年在学业高压下偶尔显现出的小小反叛。
所以神不信他能干出杀人这种事,但不得不说,这个赌局让祂很有兴趣。
“你确定?”神的语气里只有探究,没有担忧,“就你?你去义县过年的时候,可是连帮奶奶杀鸡都不敢。”
杨辰嗤笑一声,似乎是早就料到神的不信任,直截了当地说:“既然你觉得我不敢,那不如就赌我不敢,输了对你来说又没坏处。这出戏总比你之前看的要好看很多吧?”
神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好,你这么自信的话,我当然奉陪。你打算怎么杀?”
“给我把枪。”
“还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神自然是给了。神了解杨辰,这人虽然喊着打打杀杀戾气颇重,但最多干出打架这种事,不至于下死手。至于枪,当然是真的,但问题也来了——杨辰,一个准大一的人,会开枪吗?他连怎么握手枪不会手抖都不知道。
于是大意的神给了他一把真的手枪。考虑到这人枪械知识近乎为零,他甚至“贴心”地附赠了一本使用指南,以防这个人连枪栓都拉不开。这本指南落在杨辰眼里颇有嘲讽意味,以至于他皱了皱眉,刚拿到就把指南撕碎了。
这个编指南的习惯被神保留了下来,被后来工作后的杨辰嫌弃了很久。“我又不是脑子不好使。”但他除了撕碎指南也无可奈何。神的恶趣味他已经很了解了。
随后不知向谁发誓的陆明晦数次发誓,这绝对是和杨辰进行打赌游戏到现在,祂做出的最后悔的决定。
祂万万没预料到杨辰在犯罪上颇有天赋。
或许是由于他那超乎常人的大胆,以及对规则若有若无的蔑视,才使得他在神的眼中如此鹤立鸡群。
但神却未曾留意到,这个人在现实中之所以还算得上是个好人,仅仅是因为受到年龄的束缚,没有犯罪的资本罢了。然而,一旦他拥有了这样的资本,他便会摇身一变,成为罪犯。就如同一把装上消音器的手枪,又恰似一本指南。
而那消音器,是杨辰主动索要的,神却忽视了他在翻开指南之前,就已检查过手枪,发现其中并无消音器这一事实。
七月三日的雨来得突然而猛烈。杨辰站在阳台上,雨水拍打玻璃的声音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他手中那把枪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沉甸甸的重量让他想起初三那年和陆升月一起偷的水泥。
那时候的月光很亮,照得工地上的水泥粉末像会发光的雪。陆升月猫着腰在前面探路,白色T恤在月光下格外醒目。他们像两个冒险家,用矿泉水瓶装着战利品,在夜色中窃窃私语地讨论着配比。
“看来啊,有的钱就是得别人赚。”陆升月当时笑着说,鼻尖上还沾着一点水泥灰,“专业的活还得专业的人来干。”
回忆让杨辰的嘴角微微上扬。手机在裤袋里震动,屏幕的光短暂照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是陆升月发来的消息:我明天上午十点飞机落地,去哪儿搓一顿?
雨越下越大,对面楼的灯光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光斑。杨辰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片刻,才慢慢打字回复:好,你下飞机给我打电话。我请客。
他等了五分钟,没有收到回复。窗外的雨声像某种白噪音,让他的思绪异常清晰。杨辰喜欢这样的雨天,雨幕能掩盖太多东西——脚步声、说话声,甚至是枪声。
黑色卫衣的兜里,那把枪安静地躺着。杨辰拉上兜链时动作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深蓝色牛仔裤的裤脚已经被雨水打湿,变成更深的颜色。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确认没有新消息后,将它调成静音模式。推开门时,潮湿的风夹杂着雨丝扑面而来,带着夏日雨夜特有的泥土气息。
“走吧,神。”杨辰轻声说,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去见证谁输谁赢。”
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只有门口的水洼里,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又很快被新的雨滴打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