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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3 我拒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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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的夏天,雨似乎格外固执,连绵不绝地笼罩着一切,连晴日的影子都吝于露面。
早上第三节下课,灼夜把脸贴在课桌上,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试图用物理降温对抗教室里蒸笼般的闷热。电风扇在头顶吱呀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湿的,混着后排男生第二节体育课在体育馆打完篮球后的汗味,熏的人头晕。
“喂。”
有人用笔戳了戳他的肩膀。
灼夜没动,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句:“嗯?”
“老班让你去办公室。”
灼夜慢吞吞地直起身,校服领口被汗浸湿了一小片,黏在后颈上,不太舒服。他随意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问:“又干嘛?”
“可能是你考试的事情吧,灼夜。”薛徊那独有的温柔嗓音从旁边响起,“没事儿吧,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灼夜拒绝了,懒洋洋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全班的目光瞬间击中过来,他视若无睹,把桌兜里的相机塞进书包后走出了教室。
走廊尽头,办公室的门半开着。
灼夜敲了敲门,推门而入。冷气铺面直来,他舒服的眯了眯眼,这次注意到办公室里不只班主任一人。
窗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孩。
白衬衫,黑长裤,肩线笔直得像用尺子量出来的。听到动静,那人转过头——
一张过分好看的脸,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唇色很淡,整个人像被水洗过的素描,清冷又干净。
“灼夜。”班主任推了推眼镜,“这是新来的沈刻,从今天跟你同桌。”
灼夜挑眉:“我拒绝。”
“由不得你,”班主任把一张成绩单拍在桌上,“人家刚写的联考卷子满分,你呢?交白卷还有脸挑同桌?”
灼夜没有说话,面上没什么表情,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薛徊怎么办?”
“薛徊我打算调到赵翎辰旁边,你不能再影响薛徊了,还有,抓紧时间把你的刘海给我剪了,那么长刘海想干什么,不过眉知不知道。”
灼夜瞥了眼桌上的成绩单,顶端的“沈刻”两个字后面跟着一串接近满分的数字。他勾了勾唇角,走心的嗤笑道:“好学生啊。”
语气里的嘲讽明晃晃的。
沈刻像是没听见,平静的伸出手:“你好。”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的圆润干净。
灼夜盯着看了两秒,突然恶劣的微微勾起嘴角。他没去握那只手,而是凑近沈刻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好学生,劝你离我远点。”
“——我专吃你这种好学生。”
说完,他后退半步,满意的看着沈刻微微蹙起的眉头。
雨下得很大,不是那种温柔的、淅淅沥沥的雨,而是近乎倾盆的、近乎暴烈的雨。
沈刻忽然笑了。
他收回手,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巧了。”
“我专治你这种坏学生。”
灼夜的眼睛眯了一下,打量着眼前的男生,他的骨相生来就适合被仰望——眉骨与鼻梁的转折像用素描笔精心勾勒出的阴影线,下颌线锋利如刀裁,喉结的弧度都恰好停在最克制的位置。皮肤是冷调的象牙白,在阳光下几乎透出瓷釉的光泽,连最细微的毛孔都看不见。
啧,完美的让人想毁掉。
灼夜中午没有回宿舍。他混在放学的人流里,悄悄溜出了校门——他没有走读证,每次想出去,都得这样偷偷摸摸。
灼夜走出校门后回了趟家,他得把他的所有东西藏起来。今天是周五,那个男人会回家。
灼夜在路边不知道骑了一辆谁的没有锁的自行车,三下五除二地瞪着车拐进一个老小区。
红砖墙爬满裂纹,像老人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六层高的筒子楼挤在一起,阳台外晾晒的衣服在风里飘荡,像一面面褪色的旗帜。
楼道里永远弥漫着复杂的气味——炒菜的油烟、发霉的木头、不知谁家炖肉的香气,还有角落里潮湿的苔藓味。铁栏杆锈迹斑斑,扶手上贴满了疏通下水道和开锁的小广告,层层叠叠,像一块丑陋的补丁。
灼夜的家在一栋老式居民楼的顶层,没有电梯,楼梯间的感应灯常年罢工,每次上楼都得摸黑。
门锁有些生锈,钥匙得多转半圈才能拧开。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是灰尘和旧书的气味,混着一点淡淡的烟草味——那是灼夜偶尔偷抽的廉价烟,藏在窗台花盆底下,但从来不会被发现。
客厅很小,一张褪色的布艺沙发,扶手处磨破了皮,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茶几上堆满速写本和铅笔屑,还有几个喝空的易拉罐——可乐、啤酒,随便什么能提神的饮料。电视机早就坏了,屏幕落满灰,遥控器电池槽空空如也,像是被主人彻底遗忘。
厨房几乎不开火,冰箱里常年只有矿泉水、速冻饺子和半盒过期的牛奶。橱柜里倒是有几包泡面,但灼夜很少吃——他更习惯在学校食堂解决三餐,或者干脆不吃。
卧室更简单——一张单人床,床单是纯色的,皱巴巴的,像是很久没整理过。床头柜上摆着一盏台灯,灯罩裂了道缝,光线从缝隙里漏出来,在墙上投下细长的影子。书桌上摊着几本教材,但更多是素描本,里面全是随手画的涂鸦:扭曲的人脸、断翅的鸟、燃烧的钟表……角落里还丢着几封没拆的信,信封上写着“灼夜收”,但显然从未被打开。
唯一的窗户对着楼与楼之间的狭窄天空,窗框漆皮剥落,玻璃上有道细小的裂纹。灼夜常常坐在窗台上发呆,看楼下的人来来往往,看黄昏的光线一点点消失,直到整座城市被夜色吞没。
——这里不像家,更像一个临时落脚点。
没有照片,没有纪念品,没有“欢迎回来”的温馨。
只有寂静,灰尘,和无人知晓的孤独。
他将那些泛黄的报纸和旧照片仔细收好,塞进褪色的书包里。灼砚的情绪总是阴晴不定——有时歇斯底里地砸碎茶杯,有时用刻薄的言语讥讽灼夜,更多时候,他只是坐在昏暗的客厅里,对着空气冷笑,仿佛在嘲弄早已离世的母亲,或是嘲弄这荒唐透顶的人生。
无论他发什么疯,最终承受怒火的,永远只有灼夜。
灼砚是个彻头彻尾的文化人,文质彬彬,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永远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自妻子去世后,他愈发喜怒无常,像一本被撕去封皮的旧书,表面残存着体面,内页却早已腐朽溃烂。
——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方冷硬的砚台。
看似端正,实则毫无温度。
灼砚会冷漠地砸毁一切和母亲有关的东西,就像今天——
“砰——!”杂物间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灼夜翘了下午的课,青蘖向来是走读生下午放,住宿生强制再上两节晚自习,当然,走读生也可以上晚自习。他去不去都无所谓
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随着传到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少,灼夜知道,天黑了,灼砚回来了。
灼夜推开门时,灼砚正站在母亲的梳妆台前,手里握着那只青瓷胭脂盒——那是她生前唯一值钱的东西,釉色温润,边缘描着细小的缠枝纹,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嫁妆。
“啪!”
灼砚松手,任由它摔在地上,碎成几瓣。
“人都死了,留着这些破烂做什么?”他推了推金丝眼镜,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一本过时的旧书。
灼夜的视线落在那摊碎片上,瓷片边缘还沾着一点残存的胭脂,暗红色,像干涸的血。
灼砚抬脚,碾过其中一块,鞋底与瓷片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目光扫过灼夜紧绷的下颌,忽然笑了。
“怎么?心疼了?”他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相册——那是母亲生前整理的,每一页都压着干花,扉页上还写着灼夜的名字。
“哗啦——”
灼砚随手撕下几页,泛黄的照片和干枯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你倒是越来越像她。”他低头看着灼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讥诮的冷光,“一样的优柔寡断,一样的……没用。”
灼夜站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喉咙里哽着一团火,烧得生疼。
灼砚弯腰,从碎片中捡起一枚珍珠发卡——那是母亲最后一场生日时,灼夜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买的。
“哦,这个啊。”他掂了掂,忽然抬手,从窗口扔了出去。
珍珠划出一道弧线,消失在夜色里。
“你留不住任何东西。”父亲转身离开,声音轻飘飘的,“就像你留不住她一样。”
房门关上,书房里只剩下一地狼藉。
灼夜蹲下来,一片一片去捡那些碎片,指尖被割破也浑然不觉。
灼夜骑车回学校时,天已经黑了。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校服湿透,黏在皮肤上,冷得像冰。他站在教学楼后巷的屋檐下,喘着气,喉咙里泛着血腥味。
书包里装着从家里抢救出来的最后一点东西——几张泛黄的旧照片,一本被撕烂的日记和相对完好的相册。灼砚的冷笑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剜着他的神经。
“你留不住任何东西。”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逃课?”
沈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冷淡得像一把出鞘的刀。
灼夜没回头,只是扯了扯嘴角:“关你屁事。”
沈刻没说话,只是走近几步,黑伞微微倾斜,遮住了落在他身上的雨。
灼夜愣了一下,随即嗤笑:“怎么?可怜我?”
沈刻垂眸看他,目光落在他红肿的指节上——那里还沾着一点干涸的血迹。
“打架了?”
“嗯。”灼夜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揍了个傻逼。”
沈刻没追问,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丢给他。
“止咳。”
灼夜接住,糖纸冰凉,触感却莫名滚烫。他盯着那颗糖看了两秒,忽然笑了。
“沈刻。”
“你说……”他抬头,雨水顺着脸颊滑下,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人是不是真的留不住任何东西?”
沈刻沉默片刻,淡淡道:“能留住。”
“怎么留?”
“抢回来。”
灼夜怔住,随即低笑出声。
——是啊,抢回来。
他怎么没发现,沈刻原来这么有人情味儿呢。
下课后的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翻书声和笔尖摩擦纸页的沙沙响。
灼夜坐在靠窗的位置,半边脸隐在阴影里。他的指节还泛着红,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边缘——那里装着从家里抢出来的最后一点东西,母亲的旧照片,撕烂的日记,还有那本母亲的相册。
沈刻坐在他旁边,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沉默的墙。
窗外挤满了人,女生们踮着脚,目光越过玻璃,黏在沈刻身上。
“沈刻真的好帅啊……”
“成绩又好,家世又好,简直完美……”
细碎的议论声像虫子一样钻进来,灼夜扯了扯嘴角,眼底一片冷寂。
薛徊从前排回过头,小声问:“灼夜,你手怎么了?”
“没事。”灼夜头也没抬。
“要不要去医务室?”
“不用。”
薛徊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在触及他冰冷的眼神时噤了声,讪讪地转回去。
沈刻始终没说话,只是低头写着试卷,侧脸线条凌厉如刀削。
灼夜盯着自己的手,忽然想,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会不会也有人这样挤在窗外,赞叹沈刻的完美?
——大概会吧。
毕竟沈刻是光,而他只是角落里的一滩烂泥,即便消失,也没人会在意。
雨停了。
窗外的水痕蜿蜒而下,玻璃上还挂着几滴未落的雨珠,将暮色折射成模糊的光斑。教室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混着木质课桌受潮后的淡淡霉味,还有一丝残留的墨水香。
灼夜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着旁边——沈刻的座位空着,桌面干净得近乎冷清。
他的课本摞在左上角,边角对齐,分毫不差;钢笔横放在笔记本上,笔尖朝左,与桌沿平行;就连草稿纸都折得方正,压在铅笔盒下,像是刻意计算过角度。
灼夜伸手,指尖轻轻划过沈刻的桌面。木质纹理冰凉光滑,没有一丝灰尘,仿佛连空气都不忍在此处停留。
灼夜从短暂的昏沉中惊醒,教室里已经空了大半。
“灼夜?”薛徊站在他桌边,书包已经收拾好,表情有些犹豫。
“嗯。”灼夜揉了揉太阳穴,喉咙干涩。
薛徊四下看了看,确认没人,才压低声音道:“……你最近,离沈刻远点。”
灼夜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什么意思?”
“他不简单。”薛徊皱着眉,声音更低了,“他家里……”
“怎么?”灼夜嗤笑一声,拎起书包甩到肩上,“你什么时候也喜欢传这种闲话了?”
薛徊被噎住,脸色有些犹豫:“我是为你好。”
灼夜没再理他,径直往教室外走。走廊的灯很亮,刺得他眼睛发酸。
沈刻不简单?他当然知道。
那个冷静自持、完美到令人窒息的沈刻,怎么可能简单?
可薛徊的警告非但没让他警惕,反而在心底掀起一股莫名的躁动。像一团暗火,烧得他指尖发麻。
灼夜推开门时,屋内一片漆黑。
他伸手按亮灯,昏黄的灯光下,客厅空荡得几乎能听见回声。灼砚的东西已经全部消失了——衣服、牙刷、拖鞋,甚至连冰箱上那张便利贴也被撕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点胶痕。
灼夜站在门口,胃里空荡荡的,但他懒得去翻冰箱。他知道里面什么都没有,就像这个家一样——只剩下一个空壳。
他径直走进卧室,倒在床上。床单是冷的,像是很久没人睡过。他盯着天花板,直到眼睛发酸,才翻身拿出书包。
里面躺着一本旧相册,封面已经褪色,边角卷翘。
——母亲的相册。
灼夜很久没碰过它了。上一次翻开,还是母亲走的那天,灼砚当着他的面把相册摔在地上,骂她“自私的女人”。
现在,灼夜重新把它拿了出来。
相册很厚,里面全是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那时的她还没嫁给父亲,还没被困在这座城市,还没被生活磨成一个沉默的影子。
——她在富士山下微笑,背后是皑皑白雪和湛蓝天空
——她站在西藏的经幡前,长发被风吹起,眼神明亮得像星辰;
——她在威尼斯的小船上,指尖划过水面,涟漪荡开,仿佛能触到自由。
灼夜一页页翻着,喉咙发紧。
这些地方,母亲曾经去过,曾经鲜活地存在过。而现在,她只留给了灼夜一个日记本,和一本无人问津的相册。
灼夜的手指停在最后一张照片上——母亲站在悬崖边,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整个世界。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
「世界很大,而我还没看够。」
灼夜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
他合上相册,把它塞进背包里,然后摸出抽屉最底层的存折——那是他偷偷攒的钱,不多,但足够买一张去远方的车票。
窗外,夜色深沉,城市的灯光像一片虚假的星河。
灼夜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去看看这个世界。
等看够了,就去死。
像母亲一样,像所有不被记住的人一样。
——自由地活,然后安静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