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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4 裂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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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过夜色,车窗外的霓虹在沈刻的眼底流淌成模糊的色块。
沈刻靠在真皮座椅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路灯、行人、便利店亮着的招牌,一切都像被隔在一层厚重的玻璃后面,与他毫无关联。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地继续开车。
——沈刻的世界,从来都是这样安静。
车停在别墅门前,雕花铁门缓缓打开。沈刻迈步下车,皮鞋踩在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推门而入,迎面是挑高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冷光映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整个客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昂贵而疏离。保姆站在一旁,微微躬身:“少爷回来了。”
语气恭敬,却毫无温度。
沈刻“嗯”了一声,径直上楼。
他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推开门,一切如常——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书桌上的文具按照使用频率排列整齐,连台灯的角度都像是被精心测量过。
他放下书包,抽出试卷,钢笔在指尖转了一圈,稳稳地落在纸上。
——这才是他熟悉的世界。
精确、冰冷、完美。
可笔尖刚触到纸面,他的动作却微微一顿。
脑海中忽然闪过早上那个人的眼神——
灼夜站在办公室里,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目光却像一把钝刀,缓慢而固执地撬开他完美表象的缝隙。
他刚到青蘖时,无论是校长还是老师,都对他彬彬有礼,唯独灼夜,他对自己没有陌生人敬重、没有讨好者的低微,更没有懦弱者的恐惧。
沈刻闭上眼,想起了今天下午蹲在雨里的少年,看他的眼神依然充满讥诮,仿佛早已看穿所有伪善。
他走后身后传来灼夜的声音,混着雨声,模糊又清晰:
“沈刻,你装什么好人?”
伞沿的水珠成串坠落。
沈刻没有回头,当然,以后也不会。
周五的时光如指间流沙般悄然滑过,转眼间周末的帷幕便已轻启。天公作美,碧空澄澈,明媚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泻而下,将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这样好的天气,倒叫人疑心是春天提前赴了约。
灼夜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玻璃斜斜地切进来,落在他摊开的习题册上。他咬着笔帽,盯着那道解了一半的函数题,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像一群纠缠不清的蚂蚁。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那部薛徊给他的二手手机,屏幕有几道裂痕,但还能用。灼夜划开消息——
「在家吗?我妈说想你了,今天来吃饭吧。」
灼夜皱了皱眉,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几秒,敲下「不去」。
还没发送,薛徊又追来一条:
「她炖了排骨莲藕汤。」
灼夜的手指顿住了。
他想起初三那年,灼砚回家后一直在数落他,他翻窗逃出去,在深夜的街上游荡到凌晨,最后被巡逻的薛徊父亲捡回去。
薛家客厅的灯暖黄,华年给他盛了碗热汤,什么也没问,只是轻声说:“慢慢喝,小心烫。”
那碗汤的味道,他至今记得。
——和母亲煮的很像。
灼夜删掉了「不去」,回了个「嗯」。
薛徊家住在城西的旧洋房区,红砖外墙爬满常春藤,黑色铁艺大门上挂着「薛寓」的铜牌。灼夜站在门前,低头看了眼自己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突然有些后悔。
门却先一步开了。
华年系着围裙站在玄关,眉眼温婉,发髻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耳侧。她见到灼夜就笑了:“小夜,好久不见。”
声音柔软,像晒过的棉被。
灼夜喉咙发紧,生硬地点了点头:“阿姨好。”
“小宝在楼上收拾他的相机,你先坐。”华年接过他手里的水果袋,轻轻推他肩膀,“汤马上好,你尝尝咸淡。”
厨房飘来的香气让灼夜胃部抽搐。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薛徊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手里拿着台老式胶片机,冲灼夜晃了晃:“来得正好,帮我试试这台新淘的Contax。”
灼夜没接,目光扫过客厅——
实木书架上摆着釉色温润的瓷器,钢琴上放着莫扎特乐谱,落地窗边的绿植郁郁葱葱。一切都精致得体,连阳光落在地板上的角度都像是计算过的,和他那个堆满速食包装的出租屋天壤之别。
“发什么呆?”薛徊把相机塞进他手里,“去院子里,光线正好。”
灼夜低头摆弄相机,金属机身冰凉沉重。透过取景框,他看见华年在厨房忙碌的背影,薛父坐在藤椅上看报纸,窗外梧桐树沙沙作响。
像一幅被定格的老电影画面。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人烦躁。
他猛地按下快门。
“怎么样?”薛徊凑过来看,呼吸扫过他耳畔。
灼夜把相机扔回去,扯了扯嘴角:“还行。”
转身时,他听见薛徊轻声说:
“你刚才的表情……像要砸了它。”
灼夜没回答。
他走向餐桌,华年正端出冒着热气的汤碗,香气扑了他满脸。
“趁热喝。”她笑着说。
灼夜端起碗,蒸汽模糊了他的视线。这大概就是“家”的味道,可惜不是他的。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渐暗的天色里。
灼夜坐在靠窗的位置,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看着窗外流动的霓虹。薛徊家的温暖还残留在指尖,可随着每一站停靠,那温度就褪去一分。
他想起下午在薛徊房间里消磨的时光——薛徊的卧室宽敞明亮,原木书架上整齐排列着摄影集和文学经典,窗边的懒人沙发柔软得像一团云。他们一起翻看薛徊旅行时拍的照片,冰岛的极光、京都的红叶、托斯卡纳的向日葵田……每一张都明亮鲜活,像另一个世界。
灼夜透过取景器看出去,画面很美,可他却像个局外人,始终无法真正融入那片光明。
薛徊太好了,好得让他自惭形秽。
就像现在,公交车驶过市中心最繁华的商圈,巨大的电子屏上滚动着当红明星的广告。那张精致的脸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引得路人驻足仰望。
灼夜眯起眼,忽然想起了沈刻。
他的新同桌,那个永远一丝不苟的优等生,衬衫扣子要系到最上面一颗,连笔迹都工整得像印刷体。沈刻的身上也有那种光芒——冷淡、锋利,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公交车猛地刹车,灼夜的额头磕在玻璃上,轻微的疼痛让他回过神来。
窗外,电子屏已经换成了珠宝广告,钻石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灼夜扯了扯嘴角,公交车报出下一站的名称,灼夜站起身,拉紧了单薄的夹克。
夜色已深,他该回到属于自己的黑暗里了。
炸油条的滋啦声混在周一早晨的空气里,灼夜把脸埋进衣领,从摊贩的烟火气中快步穿行。
灼夜又一次迟到了。
他晃进校门的时候,全校师生已经整齐地站在大草坪上,升旗仪式进行到一半。教导主任远远地瞪了他一眼,灼夜权当没看见,慢悠悠地晃到班级队伍的末尾,把书包往地上一丢,双手插兜站定。
晨风微凉,吹得他后颈发痒。他眯起眼,看向主席台——
沈刻站在那里。
晨光斜斜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轮廓。他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校服,衬衫领口洁白如新,连袖口的纽扣都反射着细微的光。他站在那里,像一幅精心构图的人像画,连阳光都偏爱他。
“下面有请高二(1)班沈刻同学,作为学生代表发言。”
掌声雷动,尤其是女生那边,隐约传来压抑的兴奋低语。灼夜没有吭声,低头用鞋尖碾着地上的草叶。
沈刻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低沉而清晰:
“各位老师,同学们,早上好。”
声音低沉,语调平稳,像在念一份早已演练过千百遍的公文。
灼夜眯起眼。
台上的少年眉眼如墨,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得近乎冷峻。他站姿笔直,肩背舒展,连握话筒的姿势都像精心设计过的——不近不远,恰到好处,完美得像个假人。
灼夜嗤笑一声,低头继续踢石子。
直到沈刻的发言临近结尾,一句意料之外的话突然钻入耳中——
“送给大家一句我很喜欢的话,规则是弱者的枷锁,强者的玩具。”
灼夜猛地抬头。
台上的沈刻神色平静,仿佛刚才那句近乎叛逆的话不是出自他口。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深不见底。
有意思。
灼夜舔了舔后槽牙,突然觉得这个早晨没那么无聊了。
沈刻继续念着演讲稿,字句冠冕堂皇,什么“自律”“进取”“榜样力量”,可灼夜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盯着沈刻握话筒的手——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个假人。
灼夜突然想起了沈刻在那个下午给自己递了一颗薄荷糖,当时沈刻的眼神,和现在站在台上道貌岸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演讲结束,掌声如潮。沈刻微微鞠躬,转身下台,背影挺拔如松。
灼夜在队伍末尾,突然吹了声口哨——
尖锐的哨音划破晨空,全场瞬间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包括正走下台阶的沈刻。
灼夜咧嘴一笑,冲着沈刻的方向,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
“优等生,你的扣子系歪了。”
事实上沈刻的扣子一丝不苟。
但灼夜就是想看看,那张完美的面具会不会裂开一条缝。
沈刻的脚步顿了顿。
隔着半个草坪,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灼夜。
一秒,两秒——
沈刻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浅,转瞬即逝,却像一把出鞘的刀,锋利得让人心惊。
“谢谢提醒。”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灼夜耳中。
然后转身离开,背影依旧挺拔,仿佛刚才的对峙从未发生。
灼夜盯着他的背影,心跳莫名加快。
他找到了。
沈刻完美皮囊下的,那条裂缝。
灼夜被叫进办公室的时候,走廊上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他双手插兜,慢悠悠地晃进去,连门都懒得敲。班主任老陈的脸色铁青,校长坐在一旁,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刀。
“灼夜!”老陈一拍桌子,“你知道自己今天早上干了什么吗?!”
灼夜歪头,故作思考:“嗯……让全校见识了一下什么叫‘自由的灵魂’?”
校长眉头一皱。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老陈的怒吼几乎掀翻办公室的屋顶——“公然扰乱升旗仪式!”、“对优秀学生代表恶意挑衅!”、“目无校纪校规!”——而灼夜全程靠在墙上,目光涣散地盯着窗外的一小块天空,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直到老陈喘着粗气停下来,校长才缓缓开口:“灼夜同学,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灼夜终于把视线移回来,嘴角扯出一个笑:“解释什么?说沈刻其实是个伪君子?说你们捧上天的优等生背地里——”
“够了!”老陈猛地打断他,转向校长时语气突然软了下来,“校长,这孩子……情况特殊。他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也不怎么管他,所以性格上有些……消极。”
校长的表情微妙地变了。他推了推眼镜,再开口时带着几分刻意的宽容:“原来如此。那更要加强引导,不能放任自流啊。”
灼夜盯着校长脸上那副虚伪的同情,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说完了?”他直起身,“那我走了。”
没等回应,他已经转身推门而出。
走廊上的人群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围了上来。
“卧槽,灼夜居然没被开除?”
“听说他家里有毛病,你看他成绩还挺好的……”
“怪不得疯疯癫癫的,没妈教就是——”
议论声戛然而止。
沈刻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尽头。
他穿着笔挺的校服,领口纽扣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方,手里抱着一沓刚从教务处取回的竞赛资料。阳光从走廊的窗户斜射进来,给他镀上一层冰冷的轮廓。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所有窃窃私语都咽回了肚子里。
灼夜站在原地没动。
当沈刻经过他身边时,灼夜突然压低声音说:“听到没?他们说我‘没妈教’。”
沈刻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所以呢?”他侧目,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你打算继续演给他们看?”
灼夜瞳孔一缩。
沈刻已经迈步离开,背影挺拔如松,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闹剧。
这场闹剧一直持续到上午结束。
灼夜和沈刻谁都没再开口,仿佛那走廊上的交锋从未发生过。沈刻依旧挺直脊背听课,笔记工整得像印刷品;灼夜则趴在桌上睡觉,偶尔被老师点名才懒洋洋地抬头,敷衍地答一句“不会”。
午休铃一响,灼夜就拎着书包溜出了教室。
他熟门叵路地翻上教学楼顶层的天台,踩着锈迹斑斑的铁梯爬到最高处的高台上。这里视野开阔,能俯瞰整个校园,却又隐蔽得没人会发现他。
灼夜从口袋里摸出早上在便利店买的毛毛虫面包,包装袋窸窣作响。他咬了一口,奶油馅甜得发腻,但他还是机械地咀嚼着,目光落在楼下的人群中。
操场边的梧桐树下,几对情侣偷偷牵着手,女生们红着脸低头笑;远处的草坪上,几个女生围成一圈,分享着便当里的蔬菜,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阳光很好,风也很轻,所有人都活得那么热闹。
灼夜突然觉得嘴里的面包没了味道。
他仰头靠在通风管上,闭上眼睛。
习惯了。
这种孤独感,他早就习惯了。
“哇!你看我的新耳洞!超痛的,但我忍住了!”
一个女生的声音从楼下飘上来,语气里满是炫耀。灼夜睁开眼,低头看去——
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正指着自己的耳垂,向同伴展示那颗闪闪发亮的耳钉。她的表情得意又鲜活,仿佛打耳洞是什么了不起的壮举。
灼夜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打耳洞,是什么感觉?
他忽然产生了荒谬的冲动。
说来也可笑,他一个打算去死的人居然也会怕疼。当然,也可能是疼痛阻止了他步入绝境。
他嗤笑一声,从口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圆规——金属的尖端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灼夜将圆规抵在耳垂上,微微用力。
刺痛感瞬间传来,他的手指僵住了,原来他还是怕疼的。
“操……”
他低声咒骂,却不知道是在骂什么。是骂自己的软弱?还是骂这具不争气的身体?
明明连死都不怕,却在这点小痛面前退缩。
灼夜盯着手中的圆规,金属尖端还沾着一点血珠。他突然想起母亲——她生前也有一对珍珠耳钉,总是戴着它们去参加家长会。
“小夜,等你长大了,妈妈也给你打耳洞好不好?”
记忆中母亲的手指温暖柔软,轻轻捏着他的耳垂。
灼夜猛地攥紧圆规,指节发白。
母亲已经不在了。
没有人会温柔地给他打耳洞了。
“喂!上面那个!”
一个粗犷的声音突然从楼下传来。灼夜低头,看见保安正挥舞着手朝他大喊:“给我下来!”
灼夜啧了一声,收起圆规,懒洋洋地站起身。
耳垂上的血珠已经凝固了,像一颗小小的红痣,他还是没能打上那个耳洞。
也许这就是他的宿命:连这么小的事情都做不到。
灼夜单手撑着天台边缘,纵身一跃,稳稳落在下一层的平台上。
风扬起他的衣角,像一只折翼的鸟。